第47章 朝歌

盡管哪吒告訴過她,他的味覺已經不可能再恢複了,而且他現在也不需要進食,但葉挽秋還是不死心地拉着他嘗試了好多其他辦法。

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地搖頭,葉挽秋終于接受現實,有氣無力地安慰着對方:“其實……也許可以換個角度想。就當是省了你還要和其他人一樣,一天想三次吃什麽的功夫。”

哪吒看着她滿臉失望的樣子,握着筷子的白淨手指忍不住沿着筷身輕輕滑刮幾下,最後将它們放在桌上,不太熟練地安慰到:“你別放心上。”

也許是因為需要時刻克制自己的情緒波動,以保證不會被涅火紅蓮的神力影響反噬。哪吒如今會直接呈現在臉孔上的神态細節比以前要少得多,經常都是一臉冷淡,面無表情。

只有當望着他的眼睛時,才會偶爾看到他當初的影子。

葉挽秋被他的話弄得有點哭笑不得:“這話應該我對你說吧,你怎麽反倒安慰起我來了。”

他垂下眼,卻又很快将視線重新擡起。在觸及到葉挽秋嘴角邊帶起的無奈笑意後,那泓瑩潤在他漆黑眸子裏的冷白光暈淺淺舒展,像是在跟着輕笑開。

其實對哪吒來說,既然已經不需要像以前那樣進食,那有沒有味覺實在無所謂。只是在想起她做過的那些糕點和菜色時,确實會有遺憾湧上心頭。

可她似乎比自己還要難過。

看着葉挽秋伸手有些煩亂地抓着額前的劉海,白色的寬闊衣袖滑下來,疊皺在肘間,手臂被綢布嚴實包裹着,哪吒忽然問:“你手上的那些傷還好麽?”

“你都問過無數次了。”葉挽秋伸手到他面前,手指靈活晃動幾下,“早就沒感覺了。”

見他眼神微沉的樣子,葉挽秋立刻就知道他在想什麽,幹脆伸手在他面前打個響指:“好了好了,別多想。這可是我們女人的天賦,你們男人學不來的。”

“什麽?”哪吒沒聽明白。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們女人天生生命力頑強,就算一次性失一半的血都還有搶救希望。你們男人就不行,失血三分之一就得去冥府磕頭報道。畢竟誰讓女人每個月……”

說到這兒,葉挽秋猛然住嘴:“我幹嘛又……”

哪吒聽得依舊一臉茫然,甚至還稍微多了點知識盲區被轟炸的震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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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沒什麽。話說回來,你打算什麽時候回陳塘關?”

“就這兩日吧。”

“那去朝歌是為了什麽?”

“商和如今這個蒼星紀年的氣運都已經走到頭了。會有新的人,新的家族來接手這片天下,六界也會進入新的紀年。人間會有一場戰亂。”

說到這裏,哪吒不由得想起方才女娲告訴過他的,葉挽秋和人間息息相關的事。

見他忽然沉默下來,表情也說不上來好壞,只一片晦澀難測,葉挽秋有些緊張地問:“怎麽了?去朝歌有什麽危險嗎?”

“不是。”他回答,“只是因為進入紀年末,六界的界限也彼此變得模糊。所以會有其他種族的生靈也跟着參與進來。我這次去朝歌,一是為了試探對于自身神力的掌控到底如何,二也是為了幫一把師父讓我去接應的兩個人。”

“是……”聽哪吒說到這裏,她好像能猜到是誰了。

“姬發,姜子牙。”

……

他們離開陳塘關的時候才二月末,春寒正盛,煙雨迷蒙。而如今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八月的盛夏時節了。

看着在晴空下一片碧藍浩瀚的東海,葉挽秋感覺有些心情複雜。幾月前還血漬遍地,屍骸成堆的海崖,現在早已經重歸成岩石本身的褐黃,但那些記憶卻一直烙印在她腦海裏,讓她一看到這裏就會回想起來。

海面上漂浮着幾艘漁船,漁民們正在熟練地撒網,打撈,一條條泛着銀光的魚類被扔進船艙裏,整個東海看起來一片祥和,風平浪靜。

“走吧。”哪吒收回視線,“去城裏看看。”

進城後,葉挽秋意識到今天應該是城南集市開市的日子,因為大家基本都聚集在那裏。看到忽然出現的哪吒和葉挽秋,周圍的人全都不由自主地怔愣住,下意識地開始低聲讨論眼前這個生得仙姿絕貌的昳麗少年到底是哪家的貴公子。

看着周圍幾個盯着哪吒面露嬌羞,眼神晶亮的少女,葉挽秋忽然升起一個古怪的想法——要是她這時候叫對方一聲“三小姐”,那整個城南集市該是個什麽喜聞樂見的場景。

想想都覺得刺激無比,甚至還有點躍躍欲試。

一旁的哪吒顯然不知道她在盤算些什麽奇奇怪怪的東西,只邊走邊看着周圍,說:“看起來倒是沒什麽,也沒有其他生靈混進來,我們回府裏。”

“噢,好。”

他這句回府一下子點醒了周圍的某個人,恍然大悟地看着已經走遠的葉挽秋和哪吒,一拍手說道:“剛剛那位姑娘不就是總兵府之前的女神仙啊!”

“那她旁邊那個人是誰?”

“這我怎麽知道……”

回到總兵府,既是告安,也是拜別。

葉挽秋站在門外,看着殷夫人只坐在一片暗沉灰光裏,閉着眼,滿臉疲倦地躺靠着身後的軟枕,聽見有人進來也沒什麽反應,只弱着氣息說:“春姒,要杯水。”

她看起來比二月裏的時候要蒼老許多,神情憔悴悲憫,整個人一絲生氣也無。有幾簇燭火在她床側微微閃爍着,好像下一秒,她就會跟着消失在那些湧動的陰影裏,單薄到令人心驚。

哪吒端着水,跪坐在殷夫人的床下,聲音極輕地喊道:“母親。”

殷夫人微微皺起眉,疑惑地睜眼看着面前的高挑少年,有些茫然,像是還在做夢,神智尚未完全清醒,只看着他問:“你是……是誰?”

“是我,母親。”哪吒将水遞到她手裏,“我回來了。”

殷夫人愣了愣,渾濁無光的眼神在仔細辨認了對方的眉眼輪廓後,忽然震顫一下,霎時變得清明起來。她顫抖着身體,手裏的水不受控制地灑在被褥上,蒼白嘴唇幾經開合,小心翼翼地喃喃:“哪吒?”

盡管女娲始祖說,蓮花化身後的他已經可以自由接觸旁人,但哪吒還是顯得有些不安,只擡起手,慢慢地,慢慢地朝殷夫人伸去,生怕像以往那樣将她灼傷,懷抱着母親的手臂因為過分謹慎而顯得有些僵硬。

葉挽秋在殷夫人痛哭出聲的瞬間別過頭去,離開屋子來到庭院裏,坐在草地上,盯着那些一簇簇茂盛芬芳在深青大樹上的白蘭花發呆。

有已經盛開到極致的花朵從枝頭掉落下來,正好停在葉挽秋的膝頭,淡黃細長的一瓣,帶着濃郁清雅的花香,是葉芝蘭最喜歡的花。

她将那枚花瓣捏在指尖,白色的光絲纏繞着它,将它托向頭頂晴朗澄澈的天空。漸漸地,落在草地上的花瓣紛紛被葉挽秋手裏的白光卷起來。它們都變成絨毛鵝黃的鳥,翅尖雪白,一只接一只地飛離她升向天空。

她忽然很希望這些花能飛到媽媽手上,她想回家。

哪吒從殷夫人的住處出來後就沒看到葉挽秋,正四處望着尋找的時候,肩上忽然落下一枚白蘭花。他取下來,順着花散開的方向走去,看到葉挽秋正坐在樹下發呆,皺起的眉宇立刻舒展開。

然而等他靠近,才發現對方的臉色不太好,像是在難過。

還沒等他開口,葉挽秋先被他身上那股太過具有覆蓋性的蓮香味引得轉頭,起身拍拍身上的殘花碎葉:“要走了嗎?”

見哪吒嗯一聲,她點點頭,說:“那就走吧。”

卻在剛轉身時,就被他伸手拉住。

葉挽秋詫異地轉頭,目光撞進對方深黑一片的眼睛,裏面有一星幹淨孤冷的微光,像螢火沉浮。

“你好像不太高興。”

她眨眨眼,故意半開玩笑地逗他:“你有做什麽讓我不高興的事嗎?”

哪吒想了想,搖搖頭。葉挽秋笑起來:“那不就好了。我沒什麽事,去朝歌吧。”

她不願意說,哪吒也就不再追問,只是對于她的隐瞞,心頭有些微妙而清晰的低落,但也只說一句:“好。”

朝歌位于陳塘關的偏南方,彼此相隔三百餘裏,是商的都城。因此在葉挽秋的認知裏,這裏應該是要比陳塘關來得繁華熱鬧許多才對。

可當她和哪吒一起來到朝歌城上空的時候,才發現這裏完全不是她想的模樣。

那是一團濃黑中隐隐泛紅的妖霧,像某種有生命的活物組織似地覆蓋在朝歌城的頂頭,團團湧動着。哪吒擡手想要釋出乾坤圈将它打散,卻又遲疑一瞬,将金環重新收歸于腕間,把混天绫繞在葉挽秋身上:“先下去看看。”

葉挽秋點點頭,“那你怎麽辦?”

“不礙事。你跟緊我。”

哪吒說着,收了風火輪,直直朝那團妖力深厚的黑霧沼澤跳進去。也許是因為蓮花化身對妖邪自帶克制作用,那些波瀾詭谲的霧氣一碰到哪吒就會自動分散開,為他身後的葉挽秋留下一個相對清明的通道。

在穿過那層霧氣的時候,葉挽秋看到挂在周圍的全是一張張扭曲的慘白人臉,被周圍黑紅的光線掩埋着,透着種說不出的陰森。

這些人臉有的沒了耳朵,有的沒了眼珠,只剩兩個血淋淋的空洞,還有的臉上,五官居然是錯位的。像是被切割下來後又胡亂縫制上去的那樣,詭異又恐怖。它們密密麻麻地挂在霧層裏,不斷緩緩地沉浮旋轉,此刻全都齊刷刷地面向着剛從外面闖進來的兩人。

雖然周圍這些人臉并不是全都有眼珠,但葉挽秋總覺得它們在一動不動地盯着自己。這種全方位的嚴密注視讓她感覺頭皮發麻,嗅覺裏除了哪吒身上的味道,還隐隐約約有些許像是什麽東西潰爛後的腥腐味。

葉挽秋想開口問哪吒它們到底是什麽,卻不想,才剛張嘴就被混天绫一下子卷上來捂住,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哪吒回身,豎起食指輕壓在唇前,示意她暫時不要說話。葉挽秋點點頭,兩人很快穿過那層夢魇般的妖霧,來到一處人少的巷道。

此時站在地面看朝歌城的天空,是一片凄絕壓抑的發黑血紅,連透下來的光都是那種不詳的妖異色澤,帶着鋪天蓋地的陰影,黏着在朝歌的每一寸土地上,像凝固的血,爬滿視線所能夠到的任何角落。

黯淡的血色雲海下,到處都是那種揮之不去的腐臭和辛辣氣味。還好因為哪吒就在旁邊的緣故,只要葉挽秋不去刻意留心,基本也聞不太到。

“沒事了。”哪吒收回混天绫說道。葉挽秋松口氣,旋即又皺起眉尖,問:“剛剛那些是?”

“那些是人皮靈傀。用人類的皮來封存住他們的靈魂後,再煉化而成的一種死靈。”哪吒解釋着,語氣裏流露出一種冰冷的厭惡。

“是妖做的?可這是從哪兒抓來這麽多人?”葉挽秋不寒而栗地問道。剛剛那些人臉,放眼望去幾乎數不清,難以想象到底是用了多少個活人制成的。

“從用刑方式來看,應該都是這裏的奴隸。”哪吒看一眼巷口,用法術将他們都易容成普通百姓的模樣,“我們出去。”

走到外面,葉挽秋驚訝地發現,這裏的人們竟然全都在正常生活着。有相互追逐打鬧的孩子,有吆喝着販賣各種布料或茶水的小攤,有人來人往的驿站,還有挑着水和柴,步履蹒跚地走在街上的老人。

“他們……”葉挽秋收回視線,壓低聲音,“他們是看不到天上的妖霧的,對吧?”

哪吒略一颔首:“這些妖霧非同尋常,有的死靈甚至是剛剛才形成的,應該還在成型階段,暫時只是用來守着朝歌上空用的。”

“那要是等它成型之後呢?”

“那處理起來會稍微有點麻煩。”

正說着,街道另一頭忽然傳來了雷鳴般的響聲,地面震動,塵埃四起,仿佛暴風雨降臨的前奏。這個聲音仿佛一個訊號,讓整個街上的平民們都瞬間噤聲。還在玩鬧的男孩女孩們都被自家的父母拎回去,護在身後。路上的行人像一群受驚的麻雀,慌亂四散地走避,整條街道瞬間被清空。

踏着雷聲從塵埃裏闖出來的,是一排排披挂着青銅铠甲的駿馬,以及手持長矛尖槍的軍隊。他們的身後是一輛輛塞滿奴隸的牢車,用帶着尖刺的木欄圍起來,裏面的人都帶着沉重的木枷和鐐铐。

這些奴隸有男有女,甚至還有不少瘦小的孩童,滿滿當當地占了一整條街,幾乎看不到盡頭。直到已經完全看不見最前端的軍隊了,面前裝着奴隸和牲畜的牢車還在不斷延伸,一輛接一輛,車輪聲經久不息。

“怎麽會有這麽多奴隸?”葉挽秋不可思議地看着那些怎麽走都走不完的車隊。一旁的大叔詫異地看她一眼:“女娃娃是外鄉人吧?”

“是。請問,這裏為什麽有這麽多奴隸啊?”葉挽秋問。

“這些都是為了大王新建的鹿臺所要的奴隸。”大叔搖搖頭,嘆口氣。

“鹿臺要這麽多奴隸做什麽?”她有些不解。

“營造儀式。”哪吒不帶溫度地開口,眼神沉冷地看向車隊前進的方向。

葉挽秋回憶一下以前學過的內容,依稀對哪吒口中的營造儀式有點印象。

在商朝,因為從統治者到平民都極度重鬼神輕人事,凡事都會占蔔問卦,所以祭祀風俗盛行。營造儀式就是在新建房屋建築時所用的儀式,即,用活人和牲畜來填坑掩埋。

從奠基,置礎,安門,到最後的落成,每一步都需要大量的人牲。一般越是顯貴的家庭,所用的奴隸和牲畜數量就越多。

想到這裏,葉挽秋瞬間明白籠罩在朝歌城上的那些死靈是從哪裏來的了。顯然是來自于這些即将被拿去做儀式的奴隸。

這個認知讓她有些瑟瑟發抖,她希望李總兵府當年別也是這麽建造起來的,不然就太讓人頭禿了。

這時,在這許許多多的奴隸中,哪吒注意到有一個青年最為特別。

他和其他人一樣,披頭散發,手上帶着鐐铐。明明已是疲累至極的模樣,卻依舊端坐在牢車裏,破爛衣袍下的脊背筆直挺立,劍眉微颦着,臉色蒼白,即使淪為俘虜也有種磨砺不去的矜貴之氣。

哪吒注視着他和其他奴隸一起消失在視線裏,想起太乙所說的“西岐之後”,商滅後的未來君主。

太乙并沒有告訴哪吒姬發的模樣,只說到了朝歌,他們自然會見到。

難道就是剛剛那個青年?

他再次望向剛剛那輛牢車消失的方向。

與此同時,車隊終于走到了頭,人群也漸漸散開。葉挽秋臉色很不好地望着哪吒:“這到底是什麽魔鬼才能想出來的祭祀辦法,為什麽會有那種睡在別人屍體上的變态癖好?難道是怕自己太孤單,這樣就感覺家裏不是自己一個人了嗎?”

“走,我們跟上去。”哪吒說着,拉起葉挽秋就朝車隊追去。

兩人沿着屋頂,一路來到商王宮的城牆邊,看着那扇巨大的褐紅色城門緩緩打開,像某種巨獸張開的嘴,将那些車隊和人類不斷吞噬進去。他們繞過牆邊巡邏的士兵,潛進王宮內,來到靠近主殿的外圍。那些冗長的車隊開始分散開,各自駛向不同的地方。

“妖霧的源頭也在這裏面。”哪吒仰頭看着主宮室的城牆頂。無數灰黑的石頭堆積在猩紅的天空下,顯得格外有壓迫感。湊近的時候,甚至還能聽到類似嘶鳴和低語的聲音,像是有什麽東西被禁锢在這些石頭裏,不停在呼喚着。

察覺到有非人類生靈在靠近,石牆開始震動起來,一塊接一塊地翻轉過來,露出裏面的無數手骨。每一只張開的手骨掌心中央,都有一枚通紅的眼珠,沖他們尖利咆哮着,不斷生長過來:“滾開——!滾出王宮!”

哪吒下意識地将葉挽秋拖到自己身後護住,手中火焰灼灼,金紅的焰花沿着手臂一路攀升往上,将身上的凡人僞裝盡數燒毀,露出原本的神明模樣。

少年身長玉立,手中一把紫焰尖槍,目光淩絕地注視着面前越來越近的無數只骨爪,輕易将它們削焚成灰燼。

塵埃落定後,葉挽秋聽到身後傳來一個頗為熟悉的聲音:

“神族的人終于來了麽?”

她回頭,看到一身深藍長袍的墨琰正站在不遠處,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們。

“你是……”

她還沒驚訝完,哪吒已經将紫焰尖槍猛地一轉,直指墨琰的方向,嗓音清冷低沉:“什麽人?”

墨琰微微歪下頭,眉尾一挑:“三昧真火,這可不是普通神族能掌控的。”

作者有話要說:  考,完了。

又冷又累,一波三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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