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故人
看到墨琰的一瞬間,葉挽秋首先回想起來的是對方身上的氣味。以一種不知名的花香作為基調,後勁卻辛辣綿長。
當然,這些都是她腦海裏以前留下來的印象,畢竟她現在除了哪吒身上的味道,什麽都聞不到。
只是,他為什麽會在這兒?
“你是纣王的人。”哪吒注意到他身上似魔非魔的靈力波動,以及腰間的那枚玉制官牌,語氣毫無起伏地說到,紫焰尖槍上缭繞的火焰更盛,燦爛到鋒利。墨琰虛擡下手,示意對方別那麽嚴肅:“要是纣王能給出比冥府更好的條件,我想我會考慮一下的。”
“冥府?”葉挽秋疑惑地重複。她話音剛落,周圍的空氣中忽然泛出一陣粼粼的波紋。緊接着,從虛空中走出兩個一黑一白的熟悉身影。
是冥府的黑白無常,看起來跟墨琰似乎是認識的。
“怎麽每次一轉眼你就能不見的。那些亡靈都不見得有你這麽快。”白無常說着,看向哪吒和葉挽秋,不禁有點愣,“你們是?”
眼前這個女孩好像沒什麽特別的,她身旁的少年倒是很明顯能看出來是神族的生靈。可很快,白無常又發現,哪吒身上的氣息和一般的神族很不一樣,似乎不是新神。
“我們是乾元虛境太乙真人的弟子。我叫葉挽秋,他是哪吒。”葉挽秋說着,伸手拉一下哪吒的衣袖。對方垂眸看了看她,将手裏的紫焰尖槍收了起來,眼神不變地看着面前三人。
“哪吒?”白無常驚訝地上下打量着對方,那枚遮在左眼前的符紙眼罩上的圖案也跟着轉了轉,“就是幾個月前,在陳塘關鬧海屠龍的李哪吒?可我記得,他是靈珠子投生成的李家三公子,今年應該才十三歲吧?”
“他……”葉挽秋停頓一下,不知怎麽就蹦出一句,“這孩子最近漲勢喜人,所以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偏高點。”
哪吒面無表情地轉頭看着葉挽秋,淡紅的薄唇抿成一條直線,看起來相當不悅。墨琰擡手握拳放在嘴邊,輕輕咳嗽幾聲,有些克制不住地笑開。
白無常呆愣片刻,臉上五官都快皺起來,怎麽也說服不了自己眼前這個形貌俊逸的漂亮少年只有十三歲。
“他是極為罕見的蓮花化身,所以永遠都會是這副模樣,與年齡無關。”一旁黑無常忽然開口,戴在右眼處的符紙眼罩上飛快閃現過無數圖案,最後凝聚成一朵蓮花的紋樣,擡手行禮道,“冥府黑白無常,見過上仙三公子。”
也許是因為太過震驚,葉挽秋看到白無常左眼眼罩上的圖案正在不停變化,由一開始的奇怪符號,逐漸糾結一堆亂七八糟的紅色線團,緊接着又舒展開,同樣擡手行禮道:“原來李公子已是蓮花化身。我以前倒是在冥界史書上看到過,只是從來沒見誰成功過。”
說完,她又問:“不過你們到這兒來做什麽?最近朝歌可是一團亂,各種玩意兒都有的。”
Advertisement
哪吒瞥一眼城牆外血紅翻騰的天,沒有多做解釋,只問:“方才那些牢車裏的人類,都是要被送去鹿臺做儀式的麽?”
“是啊。鹿臺已經修建好了,這是最後一批用來做落成儀式的人類了。”白無常說着,表情和語氣都開始煩躁起來,“都是妲己那老妖婆想出來的主意。她如今已經快到妖族千年一次的換骨之關,只一味地哄了那凡人昏君替她修了這麽個地方,召集群妖衆魔盤踞于此,專吸朝歌地氣人脈。這頭頂上那麽多人皮靈傀都是她幹的好事。”
“所以冥府也介入進來了,是嗎?”葉挽秋了解地點點頭。
“她囚禁煉化了這麽多人類的靈魂,已經擾亂到人間秩序了,冥府當然不能袖手旁觀。”白無常恨恨地說,“要是等這天上的靈傀陣成型,朝歌就徹底淪為半妖之地了。”
半妖之地這個概念,葉挽秋不算陌生,但卻不明白妲己這麽做的意義:“她把這裏變為半妖之地對她有什麽好處?”
“這樣她換骨成功的幾率會大很多,因為有整個朝歌的人類地氣為她護法。”哪吒解釋,“而且半妖之地可以直接連接妖界和人間,就算将來新紀年出現,六界彼此之間不能輕易互通,她也可以來往自如,不受控制。”
葉挽秋張了張嘴:“她這考慮得還挺周到。”
“那些牢車裏的人,以往都是被關在哪裏的?”哪吒思索一會兒後,問。
“一般都是關在地牢,除非遇到身份特殊的囚犯才會轉移到別的地方。”墨琰回答。看着哪吒聽完他的話後眼神微沉的樣子,墨琰了然地眨下眼:“看來李公子要找的人是個麻煩人物啊。”
正說着,隐隐有幾個宮女正一邊相互交談着,一邊從拐角處走過來的零碎聲音。
墨琰朝來源望一眼:“這裏不适合談話,各位跟我來吧。”
說完他便開始快步帶路,像是對商王宮極為熟悉。哪吒眉尖輕皺地看着對方的背影,權衡幾番後,還是決定先跟上去。畢竟他現在還不能确定剛剛在牢車裏看到的那個人是不是姬發,而且對于商王宮和朝歌,他們确實比自己要熟悉。
來到一處平常幾乎不會有人來的空室後,墨琰簡練地将如今朝歌城內的情況講了一遍。
目前王宮內握有實權的是妲己和半人半妖的大祭司衛衡,纣王幾乎是被這兩個人牽着鼻子走。從花費七年,勞民傷財地建造鹿臺和摘星樓,再到兩日前比幹被下令剖心曝屍荒野,都是他們出的主意,朝中基本無人敢谏言阻攔。
葉挽秋聽到這裏的時候,再一次有種神話正在眼前上演的玄妙感,同時也有點奇怪,為什麽一直在各個不管是影視劇還是小說版本裏,都格外有存在感的“禍國殃民二人轉”只出現了妲己,申公豹去哪兒了?
“那,纣王身邊那個和妲己一個陣營的大國師呢?”她忍不住問。
墨琰眨眨眼:“王宮裏沒有國師,你想說的就是大祭司衛衡吧。他和妲己向來蛇鼠一窩,一個前朝一個後宮,把朝歌已經完全拿捏在手裏了。”
沒有國師?葉挽秋錯愕一瞬,難道自己被封神演義給糊弄了?不過看起來,這個衛衡應該就是神話裏和申公豹差不多的存在。
想到這裏,她又問:“您剛剛說,衛衡是半人半妖,這是什麽意思?”
“衛衡本是個人類,但因為以前曾習得一些巫術把戲,又極善鼓唇弄舌,所以深得纣王歡心。如今盤踞在朝歌的妖魔裏,有一大半都是被他煽動來想分人間一杯羹的。後來不知怎麽,他又和妲己攪和到一起,變得越來越不人不妖。”白無常翻着白眼說道。
“攪和”這個詞讓葉挽秋不禁眉頭一跳,眼角抽搐着問:“他們倆這樣……纣王不知道嗎?”
白無常只當她是在說這兩個人暗地裏結盟的事,想都沒想就回答到:“纣王再怎麽也只是凡人,就算察覺到,還不就是那狐妖施個媚術就能解決的事,能有什麽波瀾。”
葉挽秋聽完,擰着秀氣的眉毛脫口而出:“人家是宰相肚裏能撐船,他是纣王頭上能跑馬啊,這滿頭一望無際的大草原。”
“大草原?”白無常疑惑地重複。
“沒什麽……那,那個衛衡好好的人不做,幹嘛非要去當人/妖啊?”
“因為他想變成妖,以為這樣就能不受人類生老病死之苦。”墨琰說着,嗤笑一聲,看着自己的手,漫不經心地評價,“真是天真得夠可以。”
不知道是不是葉挽秋的錯覺,她總感覺墨琰在說這話時,神情裏有九分輕蔑,一分落寞,不知是為了什麽。但很快,他的表情就恢複了正常,仿佛剛剛那一瞬間只是幻覺。
哪吒注意到他的變化,也不拆穿,只問:“那剛剛被送進王宮來的那些人,都是從哪裏抓來的?”
墨琰略微思索一下,回答:“聽昨日傳來的消息,應該大部分是從西岐那邊俘虜過來的,還有不少是貴族。”
那看來是□□不離十了,哪吒低低斂着眼睫想到,嗯一聲後便不再說話。
白無常看看他,又轉向葉挽秋:“所以,李公子你們是來找人的?”
“是啊。就是不知道他們會被關在哪兒。”
“今晚鹿臺會有最後一場落成牲祭,凡是從西岐抓來擁有貴族血統的人,都會作為牲祭的第一批祭品。”墨琰用手指在下颌處虛抹一下,“只是那時候,也是妖魔群聚之時,要想從牲祭上救人,會有點費力,但也是将他們一網打盡的最好時機。”
“鹿臺在哪兒?”哪吒頭一偏,問。
“我們也正打算今晚去鹿臺,要不李公子與我們同行吧。”白無常建議,“我們對鹿臺熟悉,而且這天上的靈傀陣既是妲己和衛衡的眼線,也是他們最後的一張底牌。整個朝歌的人類和地氣都在他們手裏,我們不能硬闖,得低調行事才行。”
葉挽秋望向哪吒,看到對方在一片冷白光線裏,薄唇微抿,似乎是在思量着什麽,最終還是同意了白無常的說法。
他答應得比葉挽秋想的要快,原以為按照他單幹慣了的性格,突然要和不熟悉也不完全信任的生靈合作,他大概率會拒絕。
“那就傍晚時候,城南門見各位了。”墨琰說着,起身道,“我還有點事,恕先告辭。”
見他已經走遠,哪吒才收回視線,望向黑白無常:“這個人是你們從哪兒找來的?”
“是判官老兒引薦的人,之前也為冥府做過不少事。他這個人挺利索的,從來都只盡心辦事,也不問多餘的,是個相當不錯的線人。”白無常回答。
“李公子可是不放心他?”黑無常忽然開口問到。
哪吒回想起墨琰身上的奇怪氣息,開口的語氣涼薄平淡:“他說衛衡是半人半妖,卻不曾說他自己也是半人半魔。雖是凡人之軀,但他身上的魔氣卻相當深重。你們有查過他的來歷麽?”
“半人半魔?”葉挽秋不可思議地朝墨琰早就消失的方向看一眼。
怪不得她以前在學校裏的時候就感覺墨琰和其他神不一樣,明明是個神,卻比很多妖魔還來得陰郁難測。原來在他成神以前,竟然是半人半魔。
“倒是查過。他是個由魇魔養大的人類孩子,從小被魔氣浸染,修煉的路子也不正不邪。和冥府合作只是為了做交換,但具體他需要的是什麽,我就不太清楚了。不過總體來說,墨琰還算是個信得過的人。”
哪吒輕點下頭,不再多問其他,而是對葉挽秋說:“我們先走吧。”
“好。”
“那就傍晚見咯。”
“傍晚見。”
離開商王宮來到城南門外的大街上,葉挽秋看向身旁的少年問:“所以你是已經确定,姬發和姜子牙就在剛剛那些人裏了,是嗎?”
“應該是。”哪吒回答,視線始終徘徊在頭頂那片猩紅發黑的濃稠妖霧上,“這個靈傀陣,只要今晚最後一次牲祭完成就會成型了。”
即使站在地上,哪吒也能看到那些懸浮在妖霧裏的慘白人臉。它們像一個個扭曲的燈籠,挂在天空中,裏面關着一個個哭嚎尖叫的靈魂,凄厲陰冷,纏繞不絕,一直在他耳畔回響。
“所以你才願意和墨琰他們合作的?”葉挽秋好像有點明白了他的想法。
“妲己他們設下靈傀陣,一是為了做他們的眼線,二是為了吸取朝歌的地氣人脈為她度過千年換骨之劫用,三也是為了将整個朝歌的人類作為他們的籌碼。
若是有神族或者冥府的生靈來硬性插手這件事,她就會把靈傀陣提前撕開,到時候朝歌城裏的人都逃不了。”
葉挽秋愣一下,反應過來:“就和當初的陳塘關一樣。”
哪吒沉默片刻,又說:“所以和黑白無常合作也不是壞事,畢竟他們能分辨出人間所有人類的身份,是不是姬發和姜子牙,他們看一眼就能知道。”
“至于那個冥府的線人。既然他和冥府有直接利益相關,就暫且認為他的話是真的吧,旁的也不用跟他細說。他雖不會多問,但難保不會自己留心去查,總歸他還是纣王手下的人,盡信不得。”
說完,他繼續往前走,卻在沒兩步後又回頭,對上葉挽秋意味不明的目光:“怎麽了?”
“沒什麽。”她笑着搖搖頭,“只是感覺你跟以前有點不一樣了。”
哪吒沒接話,只靜靜地看着她,等着她繼續往下說。
葉挽秋攤下手,語氣調侃而故作遺感慨:“哎,我們的小哪吒長大了。不再是以前那個想到什麽就是什麽的任性小孩子了,我很欣慰啊。”
哪吒表情不變,只眼神沉澱幾分下來;“原來你以前是這麽看我的。”他嗓音冰涼,不帶情緒說話的時候,很容易讓人想起碎冰滑過喉嚨的感受。
“……”葉挽秋瞪大眼睛看着他,“你怎麽回事?小小年紀不學好,淨學別人角度刁鑽。我可是在真心實意地誇你。”
她說到這裏,哪吒臉上的神色終于起了些許波瀾,卻不是愉悅,而是有種淡淡的不快:“是麽?”
葉挽秋看着他轉身慢慢朝前走的背影,遲鈍地眨下眼,緊跑幾步跟上去,拐進一條幾乎無人的巷道,歪頭去夠他漠然平視前方的視線:“生氣了?”
雖然不知道是因為什麽,但是這個反應,顯然是生氣了。
“沒有。”他回答,聲音裏的清冽接近凍結。
“還說沒有。”葉挽秋一針見血地拆穿他,“你每次生氣都這樣,不愛理人,就算說話也是又冷又硬。”
“我剛剛那話意思就是說,你現在比你小時候考慮得更周全而已嘛。而且,誰都是在小孩子……”
她還沒解釋完,哪吒忽然轉身低頭看着她,濃烈的冷雅蓮花香和陰影一起兜頭蓋下,讓她把原本後面準備好的話,一下子忘了個幹淨,連大氣都不敢喘。
他颦着眉,眼神有點尖銳:“能別老是說我小孩子小孩子的麽?”
“诶?”對方在意的點和自己想的實在差得太遠,葉挽秋沒反應過來,茫然望着他,“你介意的是這個?”
這個問題問得哪吒也有點愣,下意識地就想回答不是,可又确實不想聽到她這麽說。
所以他到底在不悅些什麽,好像忽然之間,自己也搞不明白了,只能臉色難看地盯着葉挽秋一會兒,然後別過頭去:“算了,沒什麽。”
葉挽秋張張嘴,感覺對方的态度裏有種說不上來的微妙,明明之前她和蔚黎他們也經常小孩小孩地叫他,怎麽這次忽然反應這麽大?
難道說蓮花化身不僅能改變外形年齡,還能順便改變心理年齡的?
這種買一送一也太詭異了吧。
想來想去,她還是決定轉移話題:“對了,你如今和纣王為敵,那你的家人怎麽辦?”
“我已經告訴母親,她和師父會勸服父親盡快辭官隐居別處。”
“那就好。”葉挽秋松口氣,接着問,“夫人她有說什麽嗎?”
哪吒靜默幾秒,說:“她沒說什麽,只是哭得傷心,以為我在龍王發難陳塘關那時就已經死了。反複就念着我是因為投生在總兵府所以才會遭此一劫,覺得虧欠我。可其實,我來世上這十幾載,從未對她盡過應有的孝禮,是我對不起她。”
他說着,眼角餘光瞥見葉挽秋盯着自己,一動不動地呆愣在原地的模樣,輕聲喚道:“挽秋?”
“其實……”她遲疑着,秀氣的眉尖皺起來,目光低垂,嘴唇開合幾次,像是想說什麽卻又相當猶豫不決,細白的手指相互攪扣在一起。
哪吒緩慢地眨眼:“你想說什麽都可以直說。”
“其實你有沒有想過……可能,也許……”葉挽秋咬着最後一個詞重複了好幾遍,一直也許不出個下文。
“也許什麽?”
葉挽秋咬住嘴唇又松開,最終擡頭直視着他:“也許,我也是當初和東海一起害了你的人。”
哪吒沒聽明白地微微側下頭,神情不改:“什麽?”
“那天,我在城南集市碰到了敖丙和他身邊的一個小妖。我知道他們聞起來不是人類,但也不确定到底是從哪兒來的,所以……所以我就一路跟着他們。”
“後來我被敖丙發現了,正和他交手的時候,你趕了回來。然後,然後的事,你就知道了。”
哪吒把自己記憶和她剛剛說的話稍微串聯了一下,得出的卻只有困惑:“那又怎麽樣?”
葉挽秋有點焦急地解釋到:“如果我那時候沒有追上去,你就不會殺了敖丙,後來也不會……”
聽到這裏,哪吒明白了她的意思,開口打斷她說到:“你覺得如果你不跟上去,東海就不會要求海祭,陳塘關的人那次也不會中毒了麽?”
葉挽秋愣一下:“不……可是……如果我不跟上去,你沒有殺他……”
“我一定會殺了他。”哪吒強硬地說到,眉峰壓低,“東海他們那次,擺明了是打算先下毒後淹城。那龍太子到城裏來,目的是什麽還用猜麽?難道他還能是來體察那些被捕撈進陳塘關內的魚過得好不好?”
“他死只是早晚的事。你不跟着他,也許他的确能在龍王的庇護下多活幾刻。但是最後結局都一樣,不會有任何改變。”
他的話說得又快又重,卻讓葉挽秋心裏一直壓抑的重量瞬間消失了。
“以後。”哪吒看着她,擡起手,學着她以往的動作,曲起食指,極為不熟練地在她眉心間輕輕一點,眼神和葉挽秋的錯開,“都不要這麽想。”
作者有話要說: 我下本書一定要全文存稿!!!!!有大綱還寫不出來真的太痛苦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