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擁抱

天黑了,朝歌城的夜空詭異得像漂浮在頭頂的地獄,紅色的裂縫彎曲延伸如閃電烙印在雲層裏,湧動明亮着,讓人想到類似什麽活物的脈搏。

失去了陽光的壓制後,那些懸浮在妖霧裏的靈傀全都開始逐漸蘇醒和活動起來。它們三三兩兩從雲端降落下來,盛大如一場蒼白的流星雨,拖着無數猩紅的長尾,在朝歌城裏穿行肆虐。

無數街上的人都在緊踩着落日餘晖的步伐收拾攤鋪,家家戶戶關門閉窗,聲寂音絕,連燈都不會開。濃重的陰影從東方慢慢凝聚起來,一點點爬過山巒,越過森林,撲向已經變成一座空城的朝歌。

哪吒和葉挽秋背靠背地坐在城牆廊庭的屋頂上,看着眼前密集的靈傀群,以及蟄伏在陰影裏逐漸顯形而出的各種妖物,金镯模樣的乾坤圈繞在手指上晃着圈,眉眼淩厲徹冷。

末了,他将金镯收起來,偏頭朝身後的葉挽秋道:“走吧,去和他們會合。”

“好。”

兩人起身朝城南門飛快靠近過去,看到黑白無常已經等在那裏了,墨琰則和他們一樣也是剛到。他和裝束和白天見面的時候有很大區別,看起來更加莊重,似乎是要去參加什麽正式的王宮晚宴。

見人已經到齊,墨琰也就略過了不必要的寒暄,直接說道:“我查過了,那批從西岐抓來的貴族俘虜,已經被提前轉移到了鹿臺的牢室。如果李公子二位要去看看的話,最好在牲祭開始之前就去,因為他們會是第一批被處決的人。”

“而一旦你們開始和妲己他們動手,想要在群妖衆魔裏力保幾個凡人,那是相當麻煩的事。”

“我們?”白無常奇怪地看他一眼,“你不和我們一起啊?”

墨琰只是笑,深灰色的眼睛裏看起來有種朦胧冰冷的溫柔,說話語氣也慢條斯理:“陰差大人,我們的交易內容裏可只有暗中配合這一項。要是我這時候就和纣王他們翻臉,這不砸了我的飯碗麽?”

白無常愣一下:“你還算得挺精。”

“生意而已,各取所需。再說我只是個朝不保夕的散人一個,自然得想辦法為自己謀點活路。”

“凡人确實太脆弱了些,先去鹿臺牢室救人是最好的,不然很容易傷及無辜。”黑無常點頭同意。

“那就先去鹿臺牢室。”哪吒很快決斷到。

“各位請跟我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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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商王宮到鹿臺的距離不算遠,只是沿途要避免引起那些從四面八方聚來的妖魔,實在有些麻煩。

葉挽秋看着森林深處的幽光幢幢,耳邊此起彼伏的都是天空中那群靈傀的尖利叫聲。有時候遇到靈傀忽然從雲端俯沖下來時,他們還得謹慎地避讓開。

這時,墨琰停了下來,伸手朝前面淇河岸邊那片氣勢恢宏的建築群一指:“前面就是了。”

史書上記,淇河鹿臺自建立起來就是纣王的積財之處。修得千尺高,三裏廣,雕梁畫棟,金碧輝煌。整個朝歌城都被圍困在不見光的壓抑黑暗裏,只有鹿臺依舊燈火通明,車來人往。

那是一座奢美廣闊的宮殿,坐落在層層似骨灰白的石階上,廊柱垂直,脊線銳利。入夜之後,河水和森林開始逐漸起霧,半透明的一層脆弱潔白水汽缭繞在鹿臺周圍,看起來有種恍然若仙境的感覺。

城門打開着,數百個披甲佩劍的士兵森嚴并排在兩側,站在城牆上守衛的人則全都張弓搭箭,仔細監控着周圍的情況。

牢室就在淇河岸邊的山洞裏,洞口處有瀑布遮掩,只有一條木橋能進出,同樣是站滿了守衛的軍隊。

墨琰從袖中取出一個精巧的錦囊,打開後立刻散開一陣灰紫色的熒光粉末,将那些駐守在木橋邊的士兵全都攝住心神。不到片刻的功夫,方才還整齊有序的隊伍一下子淩亂開,一個個只呆滞地站在原地,臉上表情各異。

有的像是看到了極好的美夢,有的則像是看到了什麽讓人恐懼的東西。

還有些粉末被風一卷,飄飄搖搖地朝周圍蔓延開,像捧極細小的螢火蟲那樣浮動着。

哪吒皺下眉,立刻伸手召出混天绫繞護在葉挽秋身上,将那些粉末與她隔絕開。

他這個動作實在太過自然,自始至終都沒有任何考慮或者轉頭看過葉挽秋。

隔着層紅紗擡頭往上,她看到少年沉靜專注的側臉,忽然想到,如果自己真的被那些粉末影響到,估計看到的也是眼前這般光景。

白無常伸手扇扇風,将那些粉末驅散開,皺着鼻子說到:“你哪兒來這麽好的魇魔精元,這得是上了七百年的魔物才能有的吧?”

“好眼力。”墨琰笑笑,目光瞥像一旁神情絲毫未改的哪吒,意味不明地點點頭,“蓮花化身果然萬幻不迷。”

“帶路吧。”哪吒沒看他,只淡淡地開口。

穿過那條木橋後,他們終于來到山洞裏。裏面的光線比起外面要明亮一些,走幾步就有一支火把被固定在牆上,将整個牢室的構造照得清晰可見。

不過因為到處是火源的關系,山洞裏的空氣質量顯得相當差,越往裏就越是一股奇怪的氣味,像是什麽東西被火燒了以後,又丢進水裏被泡爛的味道。

灰紫色的粉末還在繼續從墨琰手裏擴散出來,原本充斥着虛弱哀嚎和嘶啞辱罵聲的牢室一下子變得非常安靜,只有外面瀑布沖擊着水潭和石頭的聲音依舊轟鳴震耳。

等差不多的時候,墨琰将錦囊收起來,說:“我就不進去了,得有人在這兒望着風才行。你們要是找到了人,就趕快出來。”

原本葉挽秋以為,既然是建在山洞裏的牢室,那應該不會有多大,找起來也會挺快的。然而等真正進去後,她才發現自己完全想錯了。

這裏面的空間簡直寬闊得吓人,塞個小型體育館進去都綽綽有餘,到處都是牢房,地上黏着一層已經陳腐得看不出原本樣貌的絮狀物,像是混合在一起的幹草和苔藓還有布料。

卸下來的鎖鏈被胡亂丢置在一旁,火光籠罩下,看得出它們都凝結着許多新新舊舊的血跡。

葉挽秋收回視線,表情很不好地看着周圍:“纣王是不是有什麽囤積癖啊?鹿臺也是,這裏也是,好像遇到什麽東西他都得找個地方囤起來。又不是大白菜,這囤着能過冬還是怎麽着?”

“這個猜想有意思。”白無常贊同地點頭。

她小心翼翼地将混天绫卷繞在手上,不讓它碰到周圍的東西,極為嫌棄:“有病不治害人害己。”

哪吒走在最前面,一一仔細看過那些被戴上木枷和鐐铐的人,最終将視線定格在最靠裏那間牢房中,正端坐于角落處的青年身上。

“你來一下。”他偏頭朝黑無常說着,兩人一起走到對方面前,輕聲道,“能确認他的身份麽?”

黑無常看那青年一眼,右眼上的符紙眼罩飛快劃過無數模糊的殘影,最後凝聚成一個奇怪的圖案,像是某個家族的圖騰:“他是姬發。”

看來自己猜得沒錯。

哪吒将姬發扶起來,又擡頭:“還有一個人,是……”

他話音未落,一陣陰冷刺耳的鳥叫聲忽然從門口傳來。緊接着是墨琰的聲音:“衛衡和聞仲來了,石壁上有暗門,你們快躲起來!”

黑白無常對視一眼,極為默契地後退一步,将形體隐于周圍的石壁。

哪吒望向他們進來時的方向,啧一聲,眉峰颦蹙,卻也不得不暫時放下姬發,幾步來到葉挽秋身邊。這時,石壁上的一道暗門忽然自動打開,空氣裏傳來白無常的一句“李公子,你們快進去”。

暗門裏的空間極為狹窄,只是修建來平時存放一些雜物用的。

葉挽秋踩在一堆蓬松幹草和用廢的青銅器具上,即使後背已經緊貼上石壁也沒辦法和哪吒拉開距離。兩個人被迫面對面地近距離看着對方,好像連彼此的呼吸聲都能聽到。

像羽毛,輕輕撓在耳廓,鑽心的癢。

暗門的材質是木頭,常年在這種山洞裏被陰濕的水汽侵蝕着,變得有些腐化疏松,外面的光線隐隐約約能透漏進來些許。

哪吒僵硬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對方,那些細碎的暈黃光點散落在葉挽秋的發梢和眼底,讓他想到被封進琥珀裏的星星。

也許是因為太過不自在且緊張,偏偏這種情況下又不能開口說話緩解尴尬。葉挽秋的視線一直在閃爍不定地游移,間或用齒尖去咬自己的嘴唇,直到它變得和纏繞在她脖頸上的那條混天绫一樣鮮紅。

她聽到門外有清晰的說話聲,一共有三個人,其中一個請聽起來像是已經上了年紀,但依舊有種中氣十足的威嚴:“大祭司誤會了,既然大王相信你,那聞某豈有不信之理。聞某只是認為,那姬發現在還殺不得。”

“有什麽殺不得的。聞仲将軍帶兵數十載,享有‘軍神’美稱,百戰不敗。如今難道是老了,開始有恻隐之心了?”衛衡冷笑着,語氣陰滑狡詐。

兩人争論一番後,像是終于發現了還有第三個人在場。衛衡睨着墨琰,相當不悅地問:“你在這裏做什麽?”

“不做什麽,取一些他們的噩夢回去調個藥。”說着,墨琰取出袖裏的錦囊,面不改色地回望着對方。

衛衡嗤笑一聲,眼神怨恨:“入不得流的蠻子把戲。”

墨琰也不同他争論,只淡笑着負手立于一旁。

聞仲堅持己見,認為留着姬發的作用大于殺了他,衛衡偏和他針鋒相對,執意要将姬發在今晚的牲祭上處死,而且還得是第一個。

幾番争執後,衛衡已是怒氣沖沖,那只原本站在他肩頭的黑色夜鴉撲棱着翅膀在山洞裏盤旋着,一邊飛一邊怪叫,還撞倒了周圍的許多刑架和沉重刀槍。

聽到外面突然傳來的一陣巨大響動,還有不知是什麽砸到門板上的轟響聲,葉挽秋吓一跳,整個人失去平衡就朝前倒,腳下踩着的青銅器具也跟着搖搖晃晃像是要散。

哪吒連忙摟緊她,讓她整個人的重量幾乎都轉移到自己身上,兩個人的距離一下拉到最近。葉挽秋的雙手緊緊搭握在他肩上,呼吸裏全是對方身上的冷甜蓮香味,濃郁到幾乎要把她淹沒,似冬似夏。

她慌亂地仰頭,發頂蹭過哪吒的下颌,彼此的視線毫無防備地直直撞上。

他的眼睫朝下垂着,濃密的睫羽輕輕顫動,暈開一弧狹長的窄影落下來,深黑眸子裏倒映着斑駁的稀疏光影,像緩緩轉動的萬花筒,中央圍困着一個葉挽秋。

盡管知道這時候最該做的事就是不去看他,可那雙眼睛卻勾住了葉挽秋的目光,讓她沒辦法移開視線。自從哪吒蓮花複生後,他臉孔上的神情總是蒼白而冷淡的。有時候看久了,甚至會有種他這個人跟那些用石膏捏塑出來的無機質雕塑沒什麽區別的錯覺。

唯有眼睛,在撥開那層虛幻光絲後,還能看到些許曾經的鮮活影子。

這種躲在狹窄隔間裏動彈不得的戲碼,實在是太老套了。可如果對象是面前這個人的話,那簡直就是該死的取向狙擊……

然而葉挽秋很快又想到,如今的哪吒只是外在看起來是十九二十歲的成年人,其實從真實年齡來講,他還是個孩子啊啊啊啊啊啊啊這實在是窮兇極惡罪大惡極罪不可赦罪該萬死怎麽會有蓮花化身這種自帶瞬間長大技能的東西簡直殘暴不仁男默女淚措手不及!!

不能再想了不能再想了,他就是個冰棍,自己抱着的就是個冰棍。

葉挽秋在心裏瘋狂刷屏着冰棍冰棍,試圖把已經完全亂了節奏的心跳搶救回來,攀附在哪吒肩頭的手指也不自覺地越抓越緊,掌心之下一片沁冷。哪吒察覺到她情緒的變化,以為她是害怕被外面的人發現,只将她摟得更緊,低頭貼着她的耳廓,輕近無聲地說到:“別怕。”

那一瞬間,葉挽秋莫名想起英語翻譯賞析課上看到過的一句話:

看到你的時候,我感覺有蝴蝶在胃裏飛舞,那感覺真是大禍臨頭,妙不可言。

她抿咬住嘴唇,慢慢将臉埋進對方的頸窩。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終于發夠了脾氣,那只怪叫的夜鴉安靜下來。聞仲在确查完所有的西岐俘虜都在山洞裏後,不再和衛衡辯駁,直接滿臉怒容地離開了。

“呸!老不死的東西!”衛衡目光陰鸷地盯着聞仲的背影,舌頭舔一下腮,旋即又表情古怪地笑起來,不知是想到了什麽。

葉挽秋看不到外面的情況,只能聽到衛衡似乎還低聲說了幾句什麽話,緊接着就是有人在逐漸遠去的腳步聲。

“他們走了。”墨琰在外面說到。

白無常立刻從石壁裏顯形出來,一把打開暗門:“李公子,你們……”

看到裏面被擠得親密抱在一起的兩個人,她愣一愣:“要不,我再給你們關上?”

“哎哎——!”葉挽秋手忙腳亂地想掙脫出來,忘了身上還纏着混天绫,結果還沒從門裏走出來就又跌了回去,臉色緋紅。

“別動。”

哪吒扶住她,将混天绫收回手裏,臉上依舊沒什麽太明顯的表情波動,只将眼神虛略過墨琰他們,落在那些牢房裏,聲音有種輕微的凝澀:“牲祭要開始了,把人救出去吧。”

“行。”

墨琰轉頭看向葉挽秋:“那你們趕快,押送奴隸的軍車要來了,我先去外面攔一下。”

“我們會的。”她說完,墨琰已經離開了牢室。

将半昏迷狀态的姬發扶起來後,哪吒擡頭,說:“對了,幫我找下這裏誰是姜子牙。”

“姜子牙……”白無常環視一圈,左眼眼罩上的圖案變換得只有殘影,然後搖搖頭,“這裏沒有姜子牙。”

“确定麽?”哪吒有點疑惑地問。

“确定。”她回答。

哪吒沉吟片刻,搖搖頭:“罷了,先把姬發救出去。”

許多雪花一樣的紙人從黑無常手裏跳出來,自動來到每個穿着囚服的人類面前,跳上去,貼在他們的額頭上,像是在吸收着什麽東西。很快,那些紙人就變成了活生生的人類,從形貌到細節,無一不和真人一致。

葉挽秋驚異地看着那些跟複制粘貼一樣變出來的人類,感慨到:“這招也太好用了。”

“這是專門用來對付那些喜好吃人的妖魔的,用紙人和一點點人類血氣幻化成的陷阱,很少會失手。”白無常嘿嘿一笑。

“走吧。”黑無常朝她略微颔首。

要想一次性把這麽多人類從牢室裏救出去,還不引起任何生靈的注意,是一件相當麻煩的事。好在比起妖魔對于人間的不能完全适應,冥府在人間就來去自如得多。

跟黑白無常暫時告別後,哪吒帶着姬發和葉挽秋一起來到淇河邊的森林裏。

看着面前的青年終于開始悠悠轉醒,葉挽秋才真正看清楚這位未來周武王的模樣。

雖然氣色差了些,但還是能看出來确實是個俊秀儒雅的翩翩公子。

姬發頭痛欲裂地醒來,眼前晃動着兩個模糊的人影,還聽到一個清甜的女聲在問他:“你醒了,感覺還好嗎?”

他揉下額角,看清周圍的環境和眼前的兩人後,有一瞬間的怔神,緊接着是防備:“你們是什麽人?”

“反正不是纣王的人。”葉挽秋笑笑,“別擔心,你現在基本是安全了。”

“是你們救的我?”

“是啊。”

聞言,姬發撐着還很虛弱的身體朝他們擡手行禮:“姬發多謝兩位姑娘救命之恩。”

葉挽秋愣半秒,忍不住哈哈哈笑個不停,一旁的哪吒則是刷一下就臉黑了。

姬發不明所以地看着葉挽秋,緊接着哪吒忽然起身,聲音冷硬地開口:“差不多就起身走吧,這裏還沒有脫離那些靈傀的監視範圍。”

聽到對方這把磁冷的年輕男性音色,姬發才驚覺這個身繞紅綢,姿容清豔卓絕的人是個少年。

空氣裏漫開一陣尴尬,只有葉挽秋還在笑得收不住。

看着這位西岐少主面露驚愕,像是受到打擊的樣子,她感同身受地拍了拍姬發的肩膀,安慰道:“沒事,你不是一個人。”

哪吒皺起眉尖,一把将葉挽秋拉過來,看着姬發問:“能自己走麽?”

他試了試,沒成功,蒼白的面容上虛汗薄薄。

“算了,你還是別動比較好。”葉挽秋說着,想彎腰去扶起對方,卻被哪吒搶了先。

她眨眨眼,收回手:“現在去哪兒?”

“把他送到朝歌城外的地方。”哪吒低頭瞥一眼對方,指尖滲出幾星金紅神光注入姬發的眉心,為他暫時緩解下。

“盞北驿站。”姬發虛弱地說,“我的族人在那裏等我。”

作者有話要說:  沒有要寫封神演義內容的打算,那樣也太長太複雜了,不是我的計劃。而且絕大多數封神裏的人物,這篇文都不會出現。

最重要的是,晉江的同人是不許大篇幅寫原著劇情的,所以我這裏也不會有封神演義的內容。只是這場戰争避免不了,所以我大概會寫個四五章就結束。

最後,本文大概已經過半,請各位小天使放心食用。如果能幫忙安利出去就更好了[被打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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