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開始的地方04

“不會”

蒲玉回答得那麽堅決, 連一絲一毫的猶豫都沒有。

辰霄別過頭，覺得異常諷刺, 這是什麽意思呢？意思是說，他喜歡的，就是像萬惡那樣的自己麽？又或者說, 他喜歡的只是自己的皮囊，只要皮囊是一樣的, 內裏裝的是什麽，都無所謂麽？

“徒兒, 天玄道宗，不是談情說愛的地方, 你的腦子裏, 該裝點正經事情。”蒲玉突然開始說教，聲音卻仍舊是那麽的沒有威懾力。

辰霄扯了扯嘴角，突然往後一仰, 直接躺了下去，望着滿天星辰，幽幽的說, “如果我有那麽多時間, 修仙問道的話。”

辰霄很清楚, 體內的煞氣正在逐漸腐蝕着他的身體。整個村子幾百人死去, 凝結而生的兇煞之力，一具羸弱的凡體怎麽可能承受。哪怕他開始修煉，仍舊不可能在兇煞之氣吞噬他之前修成仙體, 不過是延緩着死亡罷了。

蒲玉顯然很清楚辰霄的狀況，他閉口不言，只默默的喝酒。

兩人一直喝到天亮，才回返天玄道宗。蒲玉真的開始了閉關，而辰霄見蒲玉張開結界封鎖了自己的小院，沒有轉頭下山玩鬧，而是也回了自己的院子，開始修煉。

他需要更多的時間，試着讓蒲玉愛上別的什麽人，讓蒲玉，放棄自己，或者說，放棄萬惡。

時間就這樣悄然流逝的，轉眼又是十年。天玄道宗不見絲毫變化。而辰霄，則又變了模樣，他已經徹底褪去了少年的青澀，長成俊秀的青年。

随着辰霄的道法精進，體內的煞氣被壓制住了，不再能随便被人探知，但是仍舊日複一日的侵蝕他的身體。

這天正是蒲玉閉關結束的日子，辰霄按照慣例，在蒲玉的院外候着。

蒲玉常年閉關，不管門內事務，于是漸漸成了挂名掌門。真正管事的成了恒明，其實按照輩分，恒明的師父，辰霄的師兄，稀聲真人才應該承擔這個責任，但是稀聲真人一心撲在修道上，根本不想關。而其他有點資歷和能力，想要擔任掌門的，都在辰霄離開之前，被敲打了一遍，沒一個人敢于出來接管天玄道宗。

對于這件事，辰霄還是有些憂傷的，他當年做了那麽多，就是想讓蒲玉能安安心心的繼承掌門之位。不管是自己求仙問道，還是将門派發揚光大，都可以随心所欲。

沒想到，蒲玉對這兩件事情都毫無興趣，反而非要把自己這個死人，從棺材裏拉出來，是有多想不開呢。

轉頭想想，自己因為蒲玉跟萬惡聯手坑害自己，就心如死灰，直接讓出了身體，也是夠想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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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老頭子有一句話說對了，愛情會讓人變得愚蠢。

太陽一點一點落下，辰霄面前的結界卻紋絲不動，蒲玉竟然還沒結束閉關。

辰霄微微蹙眉，上前兩步，原定的出關時間就是今天，到底是為什麽，延後了麽？

月升月落，一夜過去，辰霄仍舊沒有等到結界消散，不由得上前一步，伸手試探結界。可是不等他觸碰到結界，結界裏卻突然伸出一只手，猛得将他拉了進去。

辰霄一陣恍惚，猛然睜眼，居然是在一個他分外熟悉的地方。

[這是什麽東西？]跟自己一樣的聲音，卻是嚣張跋扈的語調。

萬惡，辰霄一瞬間認出了聲音人的主人。

[我是辰霄。]辰霄回應。

[咦？辰霄明明睡過去了，桀桀桀，你不是辰霄，你只是靈魂的碎片。好奇怪，居然有這種東西。]萬惡嘻嘻笑着，起身離開。

這是辰霄經歷過的一個世界，而此時的萬惡，趁着他失去意識的時間，要去做什麽？

[我去找蒲玉啊，不然呢？]萬惡理所當然的說。

辰霄沉默，這個世界的蒲玉，是那個人麽？

果然，沒一會兒，辰霄便看到了穿着挺拔英俊的年輕軍官。

“師尊。”蒲玉看到萬惡，立刻露出溫柔的笑容。

萬惡笑了一聲，快走幾步，搶到蒲玉的近前，直接吻住了蒲玉的嘴唇。

辰霄能感覺到這個吻，好像親吻蒲玉的是他。或者說，親吻蒲玉的确實是他，只不過，操縱着這個動作的是萬惡，而不是他。

一吻結束，萬惡還戀戀不舍的在蒲玉的頸間磨蹭，小聲的說着，“什麽時候，才能徹底掌握主動啊，每天看着自己犯蠢，真是一種糟糕的體驗。”

“怎麽會呢？師尊一直很英明神武。”蒲玉輕笑。

“呸！”萬惡跳出蒲玉的懷抱，氣惱的說，“你這是什麽意思，你是喜歡人格缺陷的我麽？”

蒲玉為難的皺眉：“那不是人格缺陷的你。”

“那是什麽我。”萬惡死死盯着辰霄，十分暴躁。

辰霄能清楚地感受到萬惡的暴躁，好像喜歡的人找了小三似的。

“以前的你。”蒲玉輕笑。

“什麽叫以前的我？”萬惡問出的問題，也正是辰霄好奇的。

“以前那個，不愛我的你。”蒲玉說。

萬惡皺了皺鼻子，對于這個答案倒是很滿意，他再次上前，雙手環上蒲玉的脖頸，“那倒是，所以說，以前的你，差不多可以消失了。”

[不是的。]辰霄大聲的反駁，[不管是什麽時候的我，對蒲玉的感情，都是一樣的。]

一雙大手猛得抓住了辰霄的手腕，澎湃的力量拉了辰霄一下，眼前的景象驟然一變，辰霄猛得擡頭，看到蒲玉那張蒼白而憔悴的臉。

“肖霄？你怎麽進來的？”蒲玉的聲音溫和，沒有一絲責怪。

辰霄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居然正站在蒲玉的院子裏面，剛剛看到的一切，好像只是一次精神恍惚的白日夢。

“我見師父出關晚了，有些擔心。”辰霄小聲說，他還沉浸在剛剛的情境之中，有些回不過神來。

“不用為我擔心。”蒲玉說着，拉着辰霄往外走。

“該吃午飯了吧。”蒲玉說着，将辰霄往飯堂拉。辰霄卻突然握住蒲玉的手，拉停了蒲玉。

“師父，我不想去飯堂，我們去山下吃吧。”辰霄說。

蒲玉微微挑眉，他早已辟谷，吃不吃都無所謂，“山下也不是馬上到的，你不餓麽？”

“不餓。”

“真的不餓？難道不是昨天等了我一天，到現在都沒吃東西？”蒲玉輕笑。

“真的不餓。”辰霄說得堅決，卻被自己的肚子打臉了。

咕嚕咕嚕的聲音從辰霄的腹部傳出，他其實餓了。

“走吧，先去飯堂吃了飯，我再陪你下山好了。”蒲玉輕笑着說。

蒲玉跟辰霄一起到了飯堂，立刻引起了不小的震動。

天玄道宗的弟子一年到頭見不到掌門都是很正常的，這次卻在飯堂這種地方見到掌門，實在驚奇。但是他們到底不是普通人，自持身份，一個個都保持着鎮定和冷靜，只震動了一下，便平靜下來，沒有産生騷動。

但是小聲議論到底是免不了的。

“掌門應該，辟谷了吧。”

“這難道是陪肖師兄吃飯麽？”

“行了，不用猜，也不用羨慕。掌門一脈，對徒弟向來是比較不一樣的。”

“掌門一脈？掌門好像只有一個徒弟啊，哪來的脈。”

“說得是上代掌門，到這代掌門這一脈。”

辰霄聽到一點議論聲，卻不當回事，當年他寵着蒲玉，也沒少聽些閑言碎語。

這樣說來，天玄道宗真算是很有人情味的地方，對弟子的要求并沒有嚴苛到說什麽都要管，只是要求他們正心。

蒲玉坐在辰霄對面，靜靜地看着他吃飯，不時掃視一圈，難得也關心了一下天玄道宗的其他弟子。

“該走了。”蒲玉突然開口。

辰霄微鄂，他飯才吃了一半，怎麽就走了。

蒲玉也不說話，起身往外走，辰霄于是只得跟上。

天玄道宗衆弟子沒有關注掌門的離開，全都盯着辰霄剩在盤子裏的飯菜。

“掌門一脈，真是與衆不同啊。居然可以剩飯，這個凡人家的少爺小姐，是一樣的吧。”有人感嘆道。

就在大家羨慕掌門一脈的時候，恒明走進了飯堂，環視一圈，問道，“掌門在麽？”

“剛剛離開。”一個弟子起身恭敬地回答。

就在恒明咬牙暗恨自己來晚，沒有抓住掌門的時候，蒲玉和辰霄已經下山了。

“師父，你就那麽不耐煩門內事務麽？”辰霄問。人生第一次，他有些後悔，覺得自己是不是給蒲玉安排了一個錯誤的未來。

“倒也不是，只不過現在，我有點不耐煩。”蒲玉回答得模棱兩可。

“現在？你以前喜歡過麽？”辰霄開始回憶，自己離開之前，蒲玉确實也會幫忙處理門內事務，而且處理得很好。

“以前也不算喜歡吧，只不過，如果我将門內事務處理好，師父就能多些時間陪我，所以我并不覺得不耐煩。”蒲玉說。

辰霄張了張嘴，只覺得所有話都堵在嗓子眼，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最後，辰霄只能強行轉移了話題，“師父，我們這次去人間的都城吧，現在是凡間的年節。”

“好。”蒲玉笑着。

都城繁華，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尤其是在這樣的節日。

蒲玉和辰霄都換了裝扮，不再是廣袖長袍的道士打扮，換上箭袖長褂，做武生打扮。

“為什麽穿成這樣？”蒲玉不解。

“好玩啊。”辰霄說得十分自然，确實只是好玩。

蒲玉寵溺的笑了笑，跟着辰霄走進了息壤的街道。

雖然生活在一樣的土地上，但是凡間和仙道有着太多的區別了。凡人的生命有如蜉蝣，短短數十載，跟擁有漫長生命的他們比起來，說朝生暮死也不為過。

可是他們卻活得更熱鬧，就像這樣的年節，各種各樣的小商小販都在街道邊擺攤，販賣自己有趣的物件。

辰霄直接拿了蒲玉的錢袋，這個也買，那個也買，瞬間将錢袋花空了。

“師父，你就這點錢啊。”辰霄嚼着一個糖葫蘆，含含糊糊的抱怨。

“你買這麽多凡人的吃的幹嘛。”蒲玉無奈，看着手裏的唐人、花糕、炒栗子，一時不知道該先吃哪樣。

“師父你不懂，這些東西，只有年節才能吃到，平時難得遇到有人賣。”辰霄說着，又拉着蒲玉去買糖果子。

辰霄座左翻右掏，居然找出一顆南海珍珠，跟那個小販換了三個糖果子。

“雖然我少在凡間走動，但是好歹知道，這南海珍珠，價值不菲。就換三個糖果子？”蒲玉無奈，他原本還想看，辰霄怎麽空手套白狼，不花錢讨到糖果子。沒想開，辰霄直接用一顆南海珍珠，換了三個糖果子。

“南海珍珠再珍貴，都不如我能跟師父一起吃糖果子珍貴。”辰霄說着，轉頭看向蒲玉，笑得燦爛。

蒲玉也笑了起來，一臉的溫柔。

“師父，我覺得凡人挺好的。”辰霄說着，将蒲玉拉到一處人少的角落，讓他看外面走過的各色凡人，“他們雖然朝生暮死，活不了多久，但是他們格外珍惜活着的時間。不像我們，整日就是修煉修煉修煉，執着一些虛無缥缈的東西。”

“你會覺得生命漫長而乏味，是因為你沒有遇到，讓你每一天都精彩紛呈的那個人。”蒲玉說着，突然伸手一指，正是一對老年夫妻，相攜着在逛街，“你看他們，一定覺得，這樣的時光，再多都不嫌多。”

辰霄再次啞口無言，因為他也同樣覺得，這樣的時光，再多也不嫌多。這樣跟蒲玉在一起，平安喜樂的時光。

辰霄突然靠近了蒲玉一些，拉住了蒲玉的手。

“師父，那這樣的時光，可不可以也再長久一點。”辰霄嘆息般的說。

蒲玉的手顫了顫，終于還是回握住了辰霄，輕聲說，“你喜歡這樣麽？”

“喜歡啊。”辰霄說。

“那就好，那就好。”蒲玉輕聲說。

良久的沉默，兩人就這樣拉着手，看着各種各樣的人從眼前走過，不言不語，似乎什麽都不用說，就知道對方心裏想什麽。又好像對方心裏想什麽，都不再重要了，只有這樣并肩在一起，才是幸福。

這次，蒲玉陪辰霄太久，再次回山閉關。

辰霄已經差不多能猜到，蒲玉的每次閉關，都是陪自己在各個世界游蕩。查着次數，他在想，這是不是就是最後一次了？

半個月後，辰霄等到了蒲玉出關。

“師父，我們出海吧，聽說海外有仙山。”辰霄笑着，希望這次，蒲玉還能無條件的答應他。

“不了，我要去一個地方。”辰霄說着，直接禦風而起。

“去哪裏？我也去。”辰霄緊随其後，他看着蒲玉，有種再也抓不住的感覺。

“混沌海。”蒲玉輕聲說出那三個字，看着辰霄，神色溫柔依舊。

辰霄極輕微的扯了扯嘴角，果然啊，是去接萬惡麽？之後會發生什麽？毀滅麽？

“我跟你一起去。”辰霄說得異常堅決，哪怕蚍蜉撼樹，他也想再試一次，封印萬惡。

蒲玉沒有阻止辰霄，兩人禦風前往混沌海，到達的時候，正看到地裂上空碧波奔流，混沌海，活了。就像曾經，辰霄看到的一樣。

等到兩人靠近，碧波突然從中間分開，萬惡走了出來，依舊是辰霄的樣子，飄逸俊朗，嘴邊常帶着一抹壞笑。

“乖徒，你終于來了，我等你好久。”萬惡的話是對蒲玉說的，眼神卻落到了辰霄身上，“你帶了這個小東西來，是想做什麽呢？”

辰霄停下了腳步，與萬惡對視，而蒲玉，則緩步上前，伸手抱住了萬惡。

看到蒲玉和一個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擁抱，這真是一種奇怪的體驗，辰霄說不上心裏是苦澀更多，還是酸楚更多，他只覺得，他大概需要做些什麽。

稀薄的劍氣凝聚在掌心，這具身體的力量，太微弱了，連一道成型的劍氣都無法凝聚。

萬惡看到了辰霄手裏的劍氣，唇角嘲諷的弧度更大了。

[天啊，心肝兒，你不會覺得憑你現在，能再次封印毀滅之力吧。]

熟悉的聲音在辰霄的腦中想起，緊接着，萬惡的胸口被劍氣刺穿了。

萬惡不敢置信的看向擁抱他的人，“玉兒？”

蒲玉微微松開萬惡，與他對視，“師父，這個辦法有點蠢，但是，我覺得你會喜歡。”

“你說什麽？”萬惡的眼中的光彩黯淡，一抹強大的力量将他的元神從身體裏抽離，抛向站在後方同樣震驚的辰霄。

元神歸位的那一瞬間，體內的煞氣驟然消散，辰霄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清醒。

蒲玉轉過頭，他懷裏的身體在漸漸化成金色的飛灰，而那股暴漲的力量在蒲玉周身纏繞，就像當年辰霄封印毀滅之力之時一樣。

“師父，你那麽愛玩，一個人在混沌海太寂寞了，我替你去吧。”蒲玉笑着說。

混沌海上方的海水突然撲向蒲玉，将蒲玉淹沒。

辰霄猛得撲過去，卻只見那海水逆流回地裂，轉瞬間，天地沉靜。

腦子裏，萬惡的記憶，自己的記憶交融在一起，他終于明白，這個有點蠢的辦法是什麽了。

也突然明白，蒲玉在燈火闌珊處說的那句，“你喜歡就好”是什麽意思了。

原來蒲玉理解的喜歡，不是喜歡他，而是喜歡人間繁華。

這是多大的誤會，他計劃了這一切，替自己承載了毀滅之力，給自己想要的自由。可是他根本沒搞明白，自由根本不是自己想要的。

“一定是我太蠢了，才養出這麽個蠢徒弟。”辰霄嘀咕着，一縱身，跳下了那道裂縫，他倒是想看看，這下面，到底有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