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同床
屋內,蓋聶額頭布滿冷汗,浸濕了頭發,他的雙掌雖然仍然安置于膝蓋之上,但那雙手手背處已微微浮現出凸起的脈絡。
此時,蓋聶正在忍耐,他在極力壓制住在奇經八脈中四竄的劍氣。
武學之境,一是天賦,二在機緣。前代鬼谷子收徒之時曾經說過,他與衛莊都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武學奇才。一路行來至今,以他與衛莊現在的境界,已經達到劍術萬裏無一的高度,若想再度突破,或是稍有進益,須得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
眼下,蓋聶只覺铮铮劍氣置于耳畔,腦中仿佛有一柄小劍,反複演化當日與六劍奴對戰時那一劍百年的招式。随之而來的,便是體內的真氣在周身經脈中一道道散開,如濤如山,不受控制地四處亂撞,激得全身痛楚難當。
其實以他自身的功力,度過此次難關并非難事。但他在與陰陽家對戰時為了保護天明傷得不輕,尚未恢複巅峰狀态。以他內傷尚未痊愈的現狀,如果不能平安度過此關,恐怕原本的境界都有受損。蓋聶凝眉暗自忍耐,強行收束意識,盡全力将混亂的真氣歸回經脈,以求突破。
經脈被劍氣幾乎割裂,這種疼痛讓人摧心折肺,蓋聶咬牙撐着一口氣兀自忍耐間,忽然察覺有人靠近。
他不及睜眼看清來人,瞬間有人拍上自己沖、帶、跷、維六脈腧穴。
然後,一股極為熟悉的縱橫之氣從沖脈交彙之處強橫沖入丹田。
蓋聶瞬間明白了來人的身份,熟悉的縱橫之氣讓他沒有任何抗拒。
這股勁氣霸道強橫,完全沒有顧及經脈已是樯橹之末的進階人,一路蠻橫突入,對蓋聶帶來的痛苦比起亂竄劍氣帶來的實在是有增無減。但這股勁氣在某種程度上的确助他突破了膠着的狀态,沖破被內傷阻塞的經脈。
蓋聶靜息凝神,順着這一股力道的游走方向讓兩路真氣彙聚一處,在體內游走轉承。
長長的吐納過後,長長的劍眉終于逐漸舒開,蓋聶睜開眼睛,他額頭滾落的汗水潤濕了眼簾和眉睫,在昏暗裏看得并不真切。但他實在太累,累得擡不起手擦拭汗水。
對面是玄色的影子,堅如磐石地立在那裏,并沒有離開的意思。
蓋聶重新閉上眼,凝定心神,運力察視一番經脈,一股難言的輕快通暢之感順着丹田與督脈一點一滴地延展到四肢經絡。
雖仍阖着眼,但方圓百尺內海浪滾石,俱在耳間。
幾年奔波與彷徨,他停滞的劍術,在今天終于有所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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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眼,蓋聶微斂雙目,看向立在身邊剛剛在他後繼無力之際助他打通經脈的師弟。
此刻的衛莊閉目不言,銀練般的頭發緊貼在汗濕的兩頰,額上滲出汗水,沿着面部冷硬的線條直流入頸間。
他并沒有穿着大氅,只着緊身劍衣,看來是察覺不妥在第一時間趕過來的。
不管兩個人在外人跟前如何敵對厮殺,私底下,他們之間……始終還有一些在旁人看來不能理解的堅持和東西。
蓋聶想,如果在以前,他或許這可以解釋成同門之義,現在還多了一些他暫時不能想明白的東西。
他嘆了口氣。
衛莊眼下是少見的狼狽,蓋聶伸出手扶住他的肩臂,一面去探他脈門,卻被對方反手扣着手腕,阻止了他探查他內息的動作。
衛莊睜開眼睛:“不必多此一舉。”
蓋聶看見他的眉睫上有未曾消散的水汽,眼底浮現淡青的痕跡,這是氣海空虛的征兆。單憑這兩樣,便知對方眼下,已是內力耗損不輕。
蓋聶眉間微微隆起,目光中帶着擔憂:“小莊,你現下如何?”
衛莊眉眼低垂下去,吐納着,言語間如同往日一般:“不用你管。”
蓋聶不再多言,轉過身,穿鞋下榻,推開門走出去。
木門阖上之後,屋內很安靜,只有靜靜的吐納聲。
衛莊調理一息,緩緩睜開眼。
蓋聶已經不在這裏,至于去了哪裏,衛莊猜都不用猜。
很快,門再次推開,蓋聶手裏拿着的是衛莊的貼身衣物。
衛莊看見蓋聶放下他的衣物之後默不作聲走到屋子另一邊更換汗濕的衣袍。有那麽一瞬間,他想起了當年在鬼谷的時光。
許多年過去,蓋聶還是老樣子,對自己的防備少的可憐。
蓋聶已經赤|裸着上半身開始披上幹淨的衣袍。
師傅說過蓋聶的筋骨柔韌萬裏挑一,最适合修習以機巧取勝的縱劍術。習武多年不曾懈怠,他的肩膀即寬又闊,肩胛骨狹長流暢。這個線條一直順着脊背往下,延伸到腰骶的位置。
相比于橫掃四方摧枯拉朽的橫劍術,蓋聶修習的縱劍術走的并非剛猛的路子,所以這麽多年下來,他的腰身既不太過瘦弱,也不會堅如板石。
雙手鉗住他的腰的那種溫暖觸感,突如其來闖入衛莊的感官裏。
他還記得蓋聶在他手下既要拼命克制攻擊的本能,又要壓制身體顫抖的矛盾神情。
汗水浸濕了手下腰間的皮膚,為了壓制住他,他用了更多的力氣。最後那一刻,他将蓋聶死死壓在木桶上面,耳邊聽見了青銅桶箍崩裂的聲音。
他手掌握緊,帶着一點血紅的眼睛好像在搖曳的燭火光線裏,看見他赤|裸的腰上還有尚未完全褪盡的淡青色瘀傷。
衛莊重新閉上眼睛,壓抑着暴虐的沖動。
蓋聶若有所覺,回頭正好看見衛莊臉上一閃而逝的金色圖騰。他重新走回榻邊,伸手搭在衛莊的手腕上。
這一次,衛莊只是緊緊皺着眉頭,并沒有揮開他。
“你內力略有損耗,晚上最好留在這裏。”
衛莊睜開眼睛:“修為差點倒退的人并不是我,師哥,你這樣的安排大可不必。”
蓋聶:“小莊,此刻不是逞能的時候,剛剛是蚩尤之力在反噬?”
衛莊嗤之以鼻:“就憑一把劍,還不足以控制住我。”
蓋聶收回手,站起身:“此處不比鬼谷,羅網與隐秘衛齊聚桑海,你我不可掉以輕心。”
衛莊冷哼一下,表示嗤之以鼻:“羅網和隐秘衛,可能本身就不是一條心,只要稍加利用……”
蓋聶彎下腰,把自己的枕頭放在一邊:“只要扶蘇還在桑海,他們就會維持表面上的和平。”
衛莊:“師哥,你是在暗示我們應該做些什麽,讓扶蘇離開桑海?這,恐怕沒有那麽容易。”
蓋聶平靜的想了一會兒,道:“也并非不可能。這件事或許并不需要我們出手。”
衛莊挑動了一下眉梢:“哦?你想說?”
蓋聶道:“熒惑守心、黑龍卷軸,帝國暗藏的勢力必然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
“你想說,帝國內部可能對扶蘇在桑海的做為并不滿意?”
蓋聶:“不管他做了什麽,他的身份,就注定了他可能被人盯上。”
衛莊閉上眼:“每個人都有他的命運。你最好收起你那寫無用的同情心,他只會讓你成為弱者,師哥。”衛莊刻意放緩了最後兩個字的語調,帶着一點嘲弄一點諷刺。像是在諷刺他看透了局勢,卻在墨家面前一言不發的虛僞。
天底下,最了解蓋聶的人,或許就是另外一個鬼谷弟子。
蓋聶看了他一眼,平靜地說:“我出去片刻,你先換下衣物。”
他擡腳尚未出門,衛莊的聲音又在後面響起:“如果不是盜跖被擒,你是不是也在等着羅網和隐秘衛為了利益先鬥起來?”
蓋聶的頭微微側了一下,卻沒有回頭,并沒有否認。
衛莊笑起來,聲音帶着一點愉悅:“可惜,墨家的人,成事不足。”
蓋聶背着他說:“小莊,是庖丁被趙高誘捕在先,墨家也是想要順勢救人而已。”
衛莊曰:“智慧出,有大僞。自作聰明的人從來不缺,活下來的卻很少。師哥,你說這是為什麽?”
蓋聶沒說話。
衛莊的眼睛似乎看向很久之前:“舍棄一個人,保存實力,這樣的事,你好像從一開始就做不到。”
他們都明白對方想到了什麽。
兩個人,兩只虎,絕情斷疑。
蓋聶閉上眼睛,片刻之後重新張開,擡腳往外走:“小莊,并非人人都如你一般決斷。”
這次衛莊沒有再開口,任他離去。
蓋聶并不喜歡主動算計人心,很多時候不說話,是因為不想解釋。
能真正理解他的人,太少。
從逃亡以來,蓋聶看起來一直随波逐流沒有目标,這并不表示他對局勢的掌控變弱。正相反,一個在帝國看起來如日中天的時候叛逃的男人,要麽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要麽是一諾千金的俠客,要麽是看透世事的聰明人。
衛莊知道,蓋聶有時候看起來很蠢,除了他本身有一些固執的性格之外,也是因為他實力強大,懶得算計。
……
蓋聶再次回來的時候,除了熱水之外,還帶回了衛莊的枕頭。
衛莊已經更換了幹淨衣物,他看見蓋聶認認真真把他的枕頭放在木床正中的位置,然後退回桌邊。看樣子,他是打算把床讓出來,自己運功調息打坐整個晚上。
衛莊忍不住挑釁:“師哥,你在怕我?”
蓋聶隆起眉頭,這句話他在幾天之前聽過。當時他并沒有承認,後來發生的事情确實有點超出了他的接受範疇。
所以,同樣帶着挑釁意味的話說出來的時候,蓋聶遲疑了。
好像怎麽回答都不妥當。
衛莊站起來,把一邊蓋聶的枕頭拿起來,粗暴地扔在木床靠裏面的位置。
他看了蓋聶一眼,揮手熄滅了燭火,轉身靠裏躺下。
蓋聶猶豫的時間并不久,因為聽見衛莊在黑暗裏說:“你是不是覺得我應該恭喜你,師哥?”
漆黑的夜裏,只有海浪前仆後繼的聲音伴随着暗淡的星光。
蓋聶看了一眼仍然冒着青煙的燭臺,嘆了口氣,站起身靠近床榻,和衣躺下。
“不過僥幸,多虧了你在此處。”
衛莊的聲音在黑夜裏總是顯得帶着不合時宜的華麗:“天底下,總有些人運氣比旁人好一些。師哥,不必說那些虛僞的話。”
蓋聶想起在昆吾時衛莊被蚩尤意志控制的事情,忍不住說:“方才我見你面上有金光閃動,是蚩尤之力未曾除盡?”
衛莊冷笑:“只要為我所用,又何必問是蚩尤或是軒轅?”
不管過程如何,他要的是結果。
昆吾之行的結果,就是,他變得更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