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鹹陽宮
李斯從鹹陽宮回到府邸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皇帝陛下心情好,但他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沒在這個時候說出修葺長城民夫不足的問題。因為,他在和清夫人宴飲之後,忽然有了一個想法。
不是缺民夫嗎?那他就想個罪名,增加民夫就好。
皇帝的心情好了沒過幾日,他就安插在民間的人就傳來消息,說是坊間有人議論皇帝陛下畏死求長生,所修蜃樓便是因為重用陰陽家的人去海上求取仙丹;還說陛下耳目衆多,事無巨細皆不可瞞報,甚至下令若大臣每日上疏不足一百二十斤便不許歇下等等。
這些消息算不得機密,皇帝以前便時常召見陰陽家月神的事情并沒有刻意隐瞞,批閱竹簡也可以解釋為陛下勤勉克己。但,随着皇帝權威日盛,他的疑心也漸漸擴大。朕身邊的事情能這樣傳入坊間,意味着什麽?
眼下不過是無關痛癢的消息,但若有一日,透露出去的是皇帝的行蹤呢?
想到此處,嬴政讓人傳話,相國即刻入殿。
李斯一入殿,便聽皇帝說:“朕記得阿房宮宮室有五百多間?”
李斯回道:“阿房宮室東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宮室五百八十三間。周馳為閣道,自殿下直抵南山。”
嬴政沉吟片刻,道:“不夠,還需增加宮室數目。朕要宮室過千,朕之起居之所至少百間。李斯,你聽懂了嗎?”
李斯微微擡頭,想說什麽,但最後還是低頭道:“臣下即可召見工匠,修改圖紙。”
嬴政卻搖搖手:“不急,還有一事。朕欲在鹹陽宮下掘一秘密宮室,以做接引仙人之用。這事,也交由愛卿去辦。”
李斯終于露出為難的神色,遲疑道:“陛下,臣——”
嬴政擡頭看李斯欲言又止。
即便是在內宮中,皇帝仍然帶着東海珍珠串成的冠冕。他的面孔在珠簾之後,讓人看不真切。
李斯躊躇半晌,低下頭道:“陛下恕罪,始終是如今為修長城抵禦胡族已經耗費的半國之力,加上近郊擴修阿房宮,還有帝國上通邊塞的直道,不說國庫錢幣,只說民夫人手便已經入不敷出。此刻,若再擴建宮室、開挖地宮,恐怕……”
Advertisement
皇帝陛下安靜地看着李斯,他的聲音很低沉:“李斯,朕還在想你要什麽時候才會說出口。”
李斯一驚,擡頭有些局促:“陛下,您早已知曉?”
皇帝轉過身,他銳利的目光透過珠簾看向沙盤之上流淌着的河流山川,仿佛在凝視絕世無雙的美人。
他慢慢說:“李斯,你是朕的臂膀,這麽多年來,一直在朕身邊,為朕分憂。你以為,說出這些事情,朕便會認為你無能?”
李斯垂下頭:“是臣想岔了,陛下恕罪。”
皇帝沒有回頭,他忽然換了一個話題:“鹹陽城關于朕的傳言,你也聽說了吧。”
這次李斯回答地很快:“臣已經抓到妖言惑衆的人。”
皇帝微微回頭:“哦?”
李斯:“是兩個術士,已經用了刑,已經招認,說是因為同僚獻上的丹方不靈被處死而心懷不怨恨,才在酒肆胡言亂語。臣已經命人核實過,确有此事。這兩人的同僚自稱蓬萊人,上次獻方,試藥的宮人服藥而死,後被腰斬示衆。”
皇帝皺眉沉思。
李斯靜靜地等待着。
良久,皇帝收回凝注在山河沙盤之上的目光,他的神情重新變得銳利,像是即将出鞘的重劍。
“讓活人守住秘密,似乎總是很難。”
李斯一怔,垂下頭。
皇帝繼續說:“朕之一心為了萬世基業,他們不能體會,反倒津津樂道朕如何處罰犯罪之人。當年商君變法,不過幾十年,我大秦先祖便從隴西之地崛起,從六國嘴裏的積貧積弱的邊陲之地化作西線霸主,細細算來,不過兩代君主而已。李斯,你說是因為什麽緣故?”
李斯答道:“回陛下,是因為衆志成城。”
皇帝的目光帶着金戈鐵馬歲月的戾氣:“我大秦先祖都能做到的事情,六國遺民卻鼠目寸光,目光困守在一國一人的得失之上,他們做不到。”
李斯無言以對。
皇帝:“往日,他們要說,朕便允他們說;他們要寫,朕也允他們寫。但他們又是如何回報朕的?”
李斯低着頭,等待皇帝的決定。
果然,皇帝緩緩說:“既然他們不知足,不懂恩,不明理,朕也便不必姑息。李斯,自即日起,你讓人徹查誰敢妄議朝政,就是妖言惑衆,全部下獄問罪。那些讀書人,不能明理還做什麽教書育人,你便徹查,誰還在用六國文字,便是居心叵測!”
李斯一怔,擡頭驚訝道:“陛下,讀書人歷來口舌不弱,士族子弟還好,但寒門學子若是被查,臣怕他們不服啊。”
皇帝轉過頭,直視李斯:“李斯,你不必說這番話試探朕。朕既然命你去辦,便不懼天下儒生。他們若要寫,便将他們所著之竹簡焚之;若他們還不知悔改胡言亂語,那——朕便讓他們再也說不出話!”
……
從鹹陽宮出來,站在長長的階梯上,李斯望着夕陽落下的地方。
這件事,是他起的頭,但他的本意是用嚴苛的律例劃出更多的刑囚之人。帝國的監獄已經擠滿了死不悔改的六國舊民,他正好有借口讓這些人都去邊塞充當民夫,補缺口。
但,帝國皇帝或許早已盯上了讀書人,借着這次事情,欲坐那釜底抽薪之事,也将他也推導了風口浪尖上。
李斯很清楚,他出自儒家,昔日韓非之死,世人至多暗說他不顧同門情誼;但他只要對着讀書人下手,從此他便為天下儒生鄙視。
除了帝國,他再無依托。
能做到一國丞相之位且深得皇帝信任,李斯的手段能力毋庸置疑。
相國離宮之後,即着手開始拟定新政,下發文書,令各郡縣開始搜捕弄虛作假的術士與江湖人士。借着這次機會,墨家再度感受到了危機,分散在四處的墨家據點被圍剿,墨家不得不再次潛入更深的蟄伏之中。
昔日帝王好紅丸,是以民間為求富貴術士成風,富貴人家也以能夠豢養幾個術士煉丹為榮。李斯的動靜很大,從新搬遷到鹹陽的富戶開頭,殺雞儆猴,如有窩藏便以連坐同罰——不僅家産要充公,家眷老少都要發配邊疆區夯土搬石。
從秦惠文王開始,秦國便實行了連坐制。這樣的鐵血政令發下不久,僅僅鹹陽一城便搜捕了近萬術士上萬,其中半數是連坐的無辜之人。
然而,在帝國的統治下,誰又能真正袖手自稱無辜?
雖然多了近萬的人丁,也不過杯水車薪。修築馳道與長城的民夫仍舊不足,骊山的皇陵工期也做加班加點,李斯仍是夙夜難寐,日日案牍勞形。
在這樣的氣氛下,新年到來。不管民間如何過年,每年此時,鹹陽宮都要祭祖,之後大宴群臣,是每年裏難得無需當差可以随意飲宴的日子。
李斯暫且放下文書,開始着手準備鹹陽宮飲宴諸事。一般這個時候,內宮帝王的行程儀軌都是中車府令趙高負責,他專司外朝事務,并且協同趙高襄理祭祖事宜。
隔日,李斯入宮觐見皇帝陛下的時候,就看見了久未露面的中車府令。
兩人在宮門口相遇,李斯下馬車的時候,正好看見中車府令也剛剛下了車,還在整理佩玉。
兩人都是皇帝座下的重臣,見面自然要寒暄兩句。
“相國大人安好。”
“中車府令一路辛苦。”
“哪裏。哪裏比得上相國為國操勞。”
“請。”李斯做了一個手勢,兩人便如同所有的同僚一般,并肩步入鹹陽宮南大門。
早有小閹人上前來請:“兩位大人,陛下久候了,請。”
一路拾階而上,小閹人遠遠走在前面十步開外。
四下無人,趙高貌似不經意道:“陛下對相國着實愛護。”
李斯腳步不停,神色不變:“哦?中車府令何出此言?”
趙高嘴角微微勾着,意有所指:“日前陛下在內宮申斥大人的謠言剛剛放出,陛下就鎖拿了鹹陽宮當日的所有宮人下獄拷問。”
李斯睜大了眼睛,這件事他的确沒留意。他的眼神望着臺階上巍峨的宮殿,感嘆道:“不愧是羅網,中車府令人不在鹹陽,所知卻比鄙人還詳實。”
趙高輕輕一笑:“大人過譽了,羅網也只做份內之事。不過,大人可知那些宮人後來都怎樣了嗎?”
李斯皺着眉:“鄙人并不懷疑羅網的手段。”
趙高眯着眼笑道:“陛下拷問不出洩密的人,所以,這些宮女、宦官和侍衛,全都死了,就在十日之前。不過,大人弄錯了一件事,這一次并非羅網插手。執行陛下命令的,是影密衛的人。”
李斯的表情非常符合他一國丞相的身份,他好像對這些毫不關心,只是單純為皇帝的安全擔憂:“這件事的關鍵,并不在于我被訓斥,而在于到底是誰洩露了陛下身邊的消息。”
趙高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只是輕輕的笑着:“大人,我們到了。”
鴻臺宮正殿的大門被人推開,巨大的宮門發出沉緩的“滋嘎”聲,慢慢打開,露出裏面空曠而巨大的內殿。
作者有話要說: 焚書坑儒這一段,歷史上總是很微妙。我查閱了史料,其實最早記載這件事的時候使用的詞語是“諸生”而非儒生,結合當時始皇帝在位時候發生的事情,有一部分坑殺的應該是假冒仙丹又不靈的術士。後來,“坑儒”這個詞第一次出現在祖龍死後100多年的西漢典籍裏面,考慮到“成功者撰寫歷史”這個道理,坑殺的到底是誰,其實值得推敲。
以上。
這一段內容,也同樣解釋了皇帝不希望自己行蹤透露出去的一些端倪,為後面做點鋪墊。
查閱史料,祖龍非常勤政。每天不看完一百二十斤的章奏(竹簡),決不休息。他謹慎。他的殿上,絕不允許有人攜帶武器,衛士不得命令則不能上殿,以至于荊軻來謀殺他時,所有人都只能幹瞪眼。他狐疑。他的住處每天都不一樣,誰要是暴露了他的行蹤,誰就是死罪。他殘忍。有一次,他對李斯的批評被傳出宮外。由于查不出洩密的人,便将當時在身邊的宮女、宦官和衛士全部殺掉。
這裏就是借用了這樣一個典故,為後面的內容做伏筆。
話說,我果然還是喜歡寫宮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