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丹砂

鹹陽宮,李斯恭恭敬敬地站在長長地階梯之上,面上帶着一貫的儒雅與恭敬。

緊閉的宮殿大門裏,是皇帝的寝宮。即便是隔着厚重的木門,也能感覺到那種混合這壓抑與權力的味道。

李斯稍微挪動了一下僵硬的腳,他在這裏站的時間有點長了。

細碎的腳步聲傳來,在打磨得光滑可鑒的黑石地板上,顯得比以往更清晰。

來的人是個低眉順眼的閹人,李斯認得他,這是趙高推薦給皇帝的人,體察上意,這些日子很得上意。這個人看見李斯後,笑眯眯鞠了個躬,然後道:“李大人,陛下事務繁忙,恐怕今日見不了大人了。”

“哦?”李斯的眉毛挑動了一下,不露聲色地把玩着袖子裏的玄鐵丞相印章。

這閹人環顧四周,見侍衛都站得極遠,便上前惦着臉笑道:“李大人日理萬機,站了這許久,怕是腳也累得很了,不如由奴婢攙着您下階梯?”

李斯溫和地笑道:“哪裏能呢,為陛下分憂,我與諸位沒什麽不同。”

這閹人笑着對李斯做了一個請的動作:“李大人小心了,昨夜下了整夜的雨,道路濕滑。您身子金貴,萬不能有閃失。”

李斯擡腳往下走,那閹人居然果真跟着下來,跟在他身後。

離高臺越來越遠了,李斯仍不說話,不開口,他沉得住氣。

那閹人終于忍不住:“李大人身體可好?趙大人雖然一直在外辦差,但每每提及大人,都是擔憂大人日夜操勞不顧身體。”

李斯笑道:“怎麽,你們私底下,還時常提及我?”

那閹人笑道:“丞相大人是帝國皇帝陛下身邊舉足輕重的人,一言一行都為了帝國打算。大人常說,只有您身體安康了,他在外才能放心辦差。”

李斯掏出手絹,擦拭額上的虛汗:“是趙大人謬贊了,帝國的福祉,只系于陛下一人。”然後他轉頭看着對方:“我記得你叫趙忠。”

那閹人笑道:“大人還記得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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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已經走到階梯半途,只有一個小閹人站在階梯邊侍候着,再往下走,還是長長的階梯,無窮無盡。

一直道快不出正殿的門廊,趙忠才又開口:“大人若為修陵民夫不足一事求見,不若後日再來吧。”

李斯看着他:“哦?陛下這兩日心情不好?”

趙忠低聲道:“非也,乃是隔兩日,陛下心情會大好。”

李斯眯着眼睛,目光略過這閹人的頭頂,用他特有的儒雅又溫和的語調說:“多謝提點。”

趙忠彎着腰目送李斯遠去的背影,轉過身,小跑步的上臺階去。

鹹陽宮外,李斯踩着凳子上了馬車。

長随替李斯放下簾子。布簾落下來,遮蔽的最後的一絲光線,李斯的面孔在陰影裏讓人看不真切。他的聲音在寬大的車裏傳來:“阿英,去打聽一下,這兩天有誰入鹹陽。”

“是,大人。”

光完全被遮蔽了,室內昏暗一片。

這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最喜歡的時刻。

他雙手攏在袖子裏,慢慢阖上眼睛。

不過一日,李斯就知道是誰讓陛下的心情大好。

這個人李斯曾經無數次在竹簡上見過她的名字,這一次,沒想到是她親自來了。

巴蜀之地歷來都是易守難攻的地方,這裏山川起伏連綿,樹木豐茂,藏着無數珍寶。而其中有一樣東西,讓皇帝陛下非常着迷——因為這樣東西,能替他構築他千秋萬代的江河湖海。

……

鹹陽宮裏,一個身着素衣的女人端坐在長案之後,她的眉眼帶着蜀女特有的嬌俏。

然而,坐在他對面的李斯卻無法動心,因為這個女人不僅是個寡婦,而且富可敵國。

嬴政面上很威嚴,珠簾之後的面孔俊冽莊嚴,但依着李斯對皇帝的了解,他今日心情的确很好。

嬴政對着這個女人道:“清夫人,這便是我大秦的賢相了。”

被喚作清夫人的女人對着李斯彎腰行禮:“久聞大人雅名,今日終于得見,是鄙身的福氣。”

李斯對着女人拱手回禮:“清夫人謬贊了,您才是我大秦的人才。若非您的丹砂之礦,我大秦的千秋工程如何能夠進展的如此順遂?”

女人略略擡起身,垂着臉道:“這都是陛下的洪福,民女所有都是陛下恩賜的。我所做,也不過是傾盡一族之力,将我所有盡數歸于天下福祉之地而已。”

嬴政在上道:“李斯,你替朕敬夫人一杯酒。”

李斯微微一笑,端起酒:“夫人,請。”

宴飲的時間很長,看得出皇帝今天心很好。他甚至哈特意詢問了清夫人是否習慣中原的食物。

李斯也終于知道,這一次清夫人親自上鹹陽市為了何事。

七國連年征戰不休,北方胡族侵擾不斷,各國在邊境夯土築牆,抵擋胡族侵擾。皇帝陛下為國萬年大計,一直在征召民夫連接各國所築城牆,文書上陛下稱為“萬裏長城”之舉。這兩年為了修骊山陵墓、阿房宮和秦直道,國庫已經幾近空虛。接連幾年增加賦稅的效果并不能如願籌措銀兩,許多百姓家裏捐完了男丁也繳納不了賦稅。

清夫人在這個時候捐出了八萬銀兩,為皇帝修築長城之用,一下子解了帝國的燃眉之急。皇帝這次召見清夫人,便是打算舉國表彰其捐資功勳。

皇帝很有心情與清夫人閑敘:“聽說蜀中的确是家族圍席而坐,我們中原推行儒家禮儀,宮中飲宴是分食,不知夫人是否習慣?”

清夫人道:“陛下不知,帝國推行的各項條例中屬地也是極為推崇,但凡體面的人家,都已分食為榮。為此,那裏倒是多了許多打制條案的營生。”

李斯贊道:“陛下政令推行能得如此順遂,想必其中也有清夫人功勞。”

清夫人謙虛道:“不敢,若無陛下車同軌、書同文,即便是民婦再有心,也無法像現今這樣能将丹砂順利運出蜀地。”

皇帝嘆道:“世上之人,又有幾人能像夫人與愛卿這般明白朕天下一同的用意呢。”

李斯羽清夫人忙對皇帝行禮:“陛下本就是千古一人,尋常匹夫又如何能與陛下相提并論呢。”

皇帝聽罷哈哈大笑。

清夫人又道:“陛下,此次進京,民婦也為陛下備下一件百川海河圖,還望陛下不要嫌棄。”

皇帝默念一遍:“百川海河圖?可是清夫人手繪之作?”

清夫人莞爾一笑:“如蒙陛下不棄,民婦這便讓奴婢們從宮門口擡進來。”

李斯一擡眉:擡?

皇帝心情正好,對臣下也會比較寬容,當即準了。

從鹹陽宮門一直到正殿的距離很長,清夫人的東西擡上來的時候,宴飲已經結束,大殿上正在表演舜帝的大韶舞。皇帝不喜歡莺莺燕燕的歌舞,更偏好看行軍布陣的編排。

清夫人獻上的山川圖,并不是一幅絲絹畫或者帛畫,而是由十六人合力才能擡起的巨大沙盤,其上是燒築成型的巴蜀山川,而山間流動着的,是光明瑩澈山河湖海。

李斯睜大了眼睛:“夫人,這其中的湖泊海河如銀似水,滾動時像是活着的銀珠一般,莫非就是——?”

清夫人起身,微微笑道:“李大人好眼力,這中間的河川都是水銀灌注。銀珠不似食水,如此安置,猶如星河浩瀚。”話說間,清夫人已經站在在大殿上,袅袅對着皇帝行跪禮:“這,便是我要獻予陛下的山河圖。”

皇帝站起身來,望着這份獻禮,連說:“好!好!好!”又對着李斯道:“李斯,清夫人獻上的山河圖很合朕意,你覺得朕賞賜些什麽好?”

李斯略微沉吟,道:“清夫人為國請命,雖非男兒之身,卻行丈夫之舉,堪配豐臺廟碑以紀之。”

皇帝贊道:“李斯果然深得朕意,朕便要為清夫人修築一座高臺,曰‘懷清臺’,以彰其勳、以冊其貞!”

李斯連忙領旨:“陛下聖明。”

清夫人面上不顯,心頭一塊大石終于落地,連忙叩首:“民婦,叩謝天恩。”

皇帝大笑三聲,對着左右閹人道:“趙忠,将清夫人獻上的百川圖,安置在朕的寝宮中!”

出宮的時候,相國與清夫人從長階上一起往下行去。

李斯笑道:“聽說清夫人族中巫祝能與山神對話,是以點礦脈如有神助,不知是否如此?”

清夫人笑道:“都是以訛傳訛罷了,不過是族中長女一脈代代相傳的尋礦之法堪得大用。尋不着礦脈,便是旁人将整座山霸占了去也沒有用。否則,我一個寡婦,如何保住先祖基業。”

李斯的手指背在身後,拇指和食指搓了搓,笑道:“那如果族中長女外嫁該如何是好?”

清夫人眨眨眼睛,嬌媚地說:“族裏大房長女向來是招贅傳承,直到生出下一代承嗣。李大人如此博學,難道不知道?”

李斯微微驚訝:“鄙人才疏學淺,當真不知蜀地風俗,讓夫人見笑了。”

清夫人大願達成,不若來時小心翼翼,朝着李斯笑道:“可惜族裏規矩,只傳長女不能外傳,否則民婦可不要把這點穴之法獻給陛下麽?我大秦疆域遼闊,必然還有數不勝數的丹砂之礦。”

李斯聽懂了,也跟着笑道:“陛下需要的并不是點穴之法,陛下需要的,是像清夫人這樣為國請命又不藏私的人。”

清夫人覺得自己還需要最後一句保證:“李大人的意思是?”

李斯一拱手:“清夫人放心,陛下一日在,我大秦一日在,夫人的基業就不會動搖。”

清夫人笑如暖陽:“如此,就借相國吉言了。”

作者有話要說:  出場人物了,我來補其他情節算了。動畫片裏鬼谷子都出場了(猜的),我也不好亂寫。估計這個情節鹹雞不會寫,所以我來吧。

清寡婦是歷史上史記裏真是存在的人,《史記·貨殖列傳》說,秦代的巴郡有個寡婦名叫“清”,數代壟斷丹砂開采的生意,秦始皇曾為她修築了一座豪華的紀念碑———懷清臺,以表彰她的“貞節”。《史記》又說:“江南”出丹砂。丹砂是提煉水銀的主要原料。

現在大家懂了吧,我打算把《君臨天下》裏面丢失的阿政的劇情給寫一點

清夫人這樣做,是為了在皇帝抄土豪家銀兩充公修長城的時候,放過自己家族,主動獻上和被動抄家比起來,清夫人是很有政治手段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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