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儒門之禍

在孔鲋出逃之後一直醞釀着的風暴終于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盧生雖是方士,确實魯國公室後裔,這次出逃便是他煽動博士宮的儒生。闫樂三日之內帶領手下堵截了出逃的鹹陽士子,分作幾班,逐一勘審。

儒生們不明就裏,大刑審問之下驚恐萬狀,紛紛說出逃亡始末,競相攀扯檢舉,到了最後,居然無一事外。

嬴政親自委派心腹禦史馮劫督辦此案。月餘之間,全學宮人士,四百六十餘人,因妖言蠱惑之罪,全數下獄待決。先前在押的儒家大當家與二當家這一次被一同問罪。鹹陽貼出榜文,儒家伏念、顏路三大罪狀:窩藏帝國重犯、妨礙書同文政令、藏匿□□,種種罪證,與儒生一同問罪待決,驚蟄過後坑殺之。

藍綠色羽毛的美麗小鳥在天空中飛過。

鹹陽郊巷中,一名鬥笠人晚歸叩門,遠遠看着藍色小鳥飛走的方向靜默了一會兒。

街道上熙熙攘攘都是趕路的行人。

他混在其中,并不打眼。

藍色小鳥消失了蹤影,鬥笠人轉入小巷之中,叩開了一扇柴門。一閃身入了內院,內室有人一擁而上,有人急急問道:“蓋先生,孔夫子的後人可安全出了鹹陽?”

鬥笠人取下鬥笠,露出一雙內斂精光的眼睛,在這人臉上生着,總有一種讓人不可逼視的英氣。

此人正是蓋聶,他剛偷偷護送孔鲋回到故裏,剛趕回鹹陽。

蓋聶不及說話,便看見人群中的張良、高漸離。

高漸離重傷初愈,臉色猶自蒼白,他朝蓋聶點頭示意問好。

張良也在一旁看向蓋聶,孔氏一族雖然被帝王招撫受了官爵,但仍舊是天下儒生們馬首是瞻的人。

蓋聶颔首道:“孔先生一切安好,在下離開前,孔氏族人已經開始分批藏匿典籍。”

衆人都松了一口氣,但有人又急急道:“蓋先生,大事不好了。嬴政要坑殺儒家四百人!還有大當家和二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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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聶目光平靜,頭微微一點:“方才路過城門時,已經看見張榜告示。”

張良上前一步:“我已經聯系儒家散落在鹹陽和進出的弟子。他們之前曾經協助過博士學宮的學子出逃,聽說這些學子出逃之前,都是受到一個叫盧生的術士的言語蠱惑。”

高漸離眉一皺:“陰陽家到底有什麽陰謀。”

張良道:“恐怕此間,羅網的手筆也不容小觑。”

蓋聶想起在望夷宮時帝王提及扶蘇時的神态,他知道這裏面恐怕還有更多的抉擇和利益驅使。同樣生于宮室之側的衛莊必然了解其中更深的沖突,若他在此,或許會有更深的剖析。

庖丁在噬牙獄與蓋聶也算有些交情,他焦急地開口道:“蓋先生,儒家是諸子百家中舉足輕重的一家,你一定要想想辦法救救他們。巨子不在,我老丁就一定以你馬首是瞻!”說完這句話,庖丁對着蓋聶一抱拳,他看向蓋聶的目光帶着毫無保留的信任和尊敬。

四周聚集的衆人,大多是墨家子弟。

儒家危急,農家深陷東郡亂局,道家分裂天宗、人宗,陰陽家、名家、兵家大多為帝國驅使,醫家出世,墨家一直是對抗帝國鐵蹄的核心力量。

而墨家的人,經由機關城與噬牙獄兩次危難,早已将縱橫家蓋聶視為自己人。隐隐約約中,甚至有了以蓋聶馬首是瞻意思。

高漸離也看向蓋聶:“我來時,聽說流沙的白鳳和墨家的盜跖已經潛入蜃樓救人。”

庖丁表情誇張地拍打拳頭:“太好了,有賊骨頭和、和流沙的人去,巨子一定會沒事的。”

張良擔憂儒家二位師兄,神色并未舒展。

蓋聶平靜看向衆人,最後落在高漸離與張良身上:“我以為,儒門之禍,實為六國遺族之禍。無論是焚書令,還是坑殺令,帝國背後正真的目的,是六國僅存貴族的生機。”

張良目中精光陡漲,他迎向蓋聶的目光:“看來,蓋先生與子房想到了一處。”

蓋聶微微颔首,二人便是聞琴音而知雅意了。

庖丁聽得不甚明朗,忍不住問:“不是坑殺儒生麽?怎麽又和六國有關?還有剛剛提到了陰陽家,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做?”

張良解釋道:“蓋先生的意思是,帝國坑殺儒生術士的舉動,勢必打破六國貴族最後的安樂夢想。帝國,是要對六國最後的貴族們的栖身之地動手了。”

有人意圖将儒門與貴族複辟聯系起來,加上天降熒惑,林林總總在帝王身體日益衰弱的時候,勢必導致帝王會用更加激進的手段鎮壓。

陰陽家的影子在其中影影綽綽,羅網與帝國的權力機構也各懷心事。

蓋聶話不多,但他知道張良也已參悟一些玄機。

衆人各自下去開始準備營救儒生,各司其職。

張良留下,蓋聶便知道他有意單獨與他說話。

果然,衆人一去。張良便問:“蓋先生對秦宮熟悉,以先生之見,如今帝王身邊我除了李斯和趙高之外,還有誰或可谏言為儒生求情?”

蓋聶略做思索,搖搖頭。

張良皺眉嘆道:“竟然一人敢言帝王之過者也無麽?”

蓋聶道:“或許有人已經上書了。”

張良看向他:“先生說的可是遠在西陲的長公子,與蒙恬?”

蓋聶道:“是扶蘇,卻不是蒙恬。”

張良垂目一想,立即明白其中的意思。扶蘇作為帝國公子且在小聖賢莊時已經流露出放儒家一馬的仁心,此番上書情願也不是不可能。蒙恬卻多少忌憚于君臣身份,當年帝王下逐客令時,蒙恬就不置一詞。

他繼而嘆道:“即便扶蘇上書,恐怕于此事,也毫無益處。”

蓋聶不答,以他對帝王的了解。扶蘇若真上書為儒生求情,恐怕會遭到嚴厲的訓斥。深宮中長大的長公子仁厚有餘,決斷不足。彼時的反對,對于身體日益衰弱的帝王來說,恐怕如同火上澆油一般。

帝國,早已內憂外患,仿佛被蛀空了的參天大木。

張良與蓋聶猜得沒錯,扶蘇抱病寫下陳情上書,谏阻坑儒,免除死罪,令其修築皇陵。

陛下極為震怒,內宮消息閉塞。但那日皇帝在內宮驟然發病,趙高、李斯被急招入殿,原本職守的蒙毅急匆匆領命去過太醫院宣召太醫。

隔日,帝王就命人快馬加鞭将一紙措辭刻薄嚴厲的谕旨、連同韓非之書一并送去九原幕府。

皇帝并沒有遷怒斥責蒙恬,但是蒙恬察覺到了帝王對他不加勸阻的不滿。憂心忡忡之際,蒙毅傳來家書,原本帝王已經令他着手準備的冊立儲君的典禮,也暫時終止了。

蒙毅這樣做是極冒險的事,但這次幹系着實重大。原本帝王将長公子交付九原的意思,就是讓蒙氏一族輔佐公子,以軍功抵春日祭之失察之罪。如果長公子失去帝王最後給予的機會,蒙氏一族恐怕會就此覆滅。

帝國張榜坑殺儒生的時間就在今日正午時分。

蓋聶閉目坐在屋頂之上,雙膝之上橫着木劍。從昨晚開始就一直如此,以至于他的發梢都沾滿了濕氣。

蓋聶已經遠離帝國,不管他與嬴政是知己也好、君臣也罷,都已經站到了對抗的位置。

他還記得剛來鹹陽的時候,帝王問他:“你為何而來。”

鬥轉星移,言猶在耳。

在鬼谷,師傅給他上了第一課決斷絕斷的課。

他雖然敗了,但在那一天,他明白了自己的選擇。

從那時起,他就沿着這條路一直走下去。

天色未亮,昔日的六國宮殿中薄霧中若隐若現。

帝王又是一夜無眠。

他的眼睛布滿血絲,但是神色肅穆威嚴。此刻,他站立在林光宮的城樓上,眺望北方。

北阪是九原直道的起點,是扶蘇被貶九原郡時,出發的地方。

九原直道眼看就要修成,但是他卻接到扶蘇領旨吐血毒發昏迷的消息。

蒙毅跟在帝王身側,他看着帝王的背影。

君臨天下統一華夏的男人,在這清晨的皚皚霧氣中,脊背沉重得像是随時要被沉重的珠冠壓彎。

蒙氏家族三代仕秦,蒙毅、蒙恬兄弟二人一文一武,蒙恬管軍事在外統兵,蒙毅掌朝政在內輔佐秦始皇,官拜上卿。蒙毅是帝王近臣,近到帝王出巡時為與帝王同乘一車,居內則侍從秦始皇左右,謂之心腹。正因為如此,他知道什麽時候該說話,什麽時候當沉默。

此刻,蒙毅以為帝王會提起今日行刑的部署,或者對着九原的長公子做出安撫。然而并沒有,帝王開口的時候,卻問及了一個毫不相幹的問題。

“蒙毅,如果一個你以為很重要的人,會要了你的命,你當如何處置?”

蒙毅立即想到了自己的家書,難到被人知道了?

那一刻死亡的氣息險些淹沒了自己,他幾乎要跪地想帝王忏悔了。最終,蒙毅忍住了,用盡量正常的聲音回道:“陛下,臣只為帝國、為陛下盡忠。只要威脅了帝國和陛下的安危,臣定然身先士卒,将危險滅于微末之中。”

他并非胡說,蒙氏一族家訓的确如此。

帝王低聲笑起來,慢慢連同肩膀都開始抖動。

“陛下?”蒙毅面露不解。

“寡人多少知曉一些他們門派的規則,二子僅存強者。從韓國歸來之後,我見到了他的師弟,那時問了他同樣的問題,你猜他如何作答?”

蒙毅不太确定的問道:“陛下說的是蓋聶?”

“是。”

蒙毅略作思忖:“莫非說的是,要不違背天下大義?”

帝王笑着:“非也。那時蓋聶仍是少年,我也以為他還會用游俠的俠義來作答。誰知他毫不猶豫地說了三個字,寡人至今記得。”

蒙毅忙問道:“臣着實猜不着。”

帝王神色晦澀難言:“蓋聶說,他會保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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