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太陽太陰

蒙毅一怔,登時心頭滋味難辨。

出身軍旅世家,三代為帝國盡忠,深深知道君臣王權的迫不得已。

當年商君變法,秦國從此踏上了東出的道路。然而秦國最該感謝的人,在衆目睽睽之下被車裂、滅族。

帝王的身邊,是衆人最向往的位置,卻也是最危險的深淵,如履薄冰。

就連他的父親和祖父,在奏對帝王時也會小心翼翼。他此刻羨慕蓋聶,卻又忌憚蓋聶。

“蒙毅,你做何想?”帝王側頭問道。

蒙毅略作沉吟,回道:“臣以為,蓋聶首重‘俠’字,他當得起天下第一劍客。然,游俠多半迂腐,不知家國天下大局為重的道理,恐怕也只能做個江湖劍客了。”

帝王回首北望:“蓋聶入宮時未及弱冠之年,已是木讷寡言的做派,行事一板一眼,不與任何人合作聯手。昔日觀他劍術,寡人曾經好奇為何一個呆板之人劍術如此精妙多變,他在秦宮十載,寡人卻未曾破他套路半分。如今想來,忽然有些明悟。”

蒙毅:“陛下指的是?”

嬴政道:“蓋聶并非迂腐,他,只是心智已堅,無可回轉。”

蒙毅從帝王的語氣中,并沒有聽到多少憤恨失望,反倒有些欣賞的意味。只是蒙毅是臣,對于這個威脅道帝國安危的人,他一貫會從帝王安危的立場評論:“陛下,若是如此,此人危險。城門封閉也久矣,臣立刻加派人手搜捕,不能讓他阻礙帝國法令才好。”

嬴政卻是沉默許久,緩緩道:“你們抓不住他,無需多此一舉。他的結局,在他離開鹹陽的那一天起,就已經注定了。”

帝王望向北方。

使民不衣牛馬之衣、食犬彘之食……蓋聶,你的夢,寡人懂。

而六國人卻不懂。

六國之人不懂朕大興兵戈是為了天下歸一的永休征戰、他們不明白朕窮盡舉國之力修築長城直道是為了永拒匈奴不擾我邊陲子民,他們不明白朕廢除六國文書是為了從此北至九原南到南越的子民都能異口同聲,他們不懂朕廢諸侯廢分封是為了從此族群不再裂土內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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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只道朕赭衣塞路、殺人苛刑、燒典籍、築宮室、修長城絕龍脈、築馳道毀良田,他們——目光短淺如斯,還在做着六國重分天下的美夢。

不評大政,只攻私德。

這就是六國之人。

帝王垂暮看向遠出煙雨籠罩着的連綿宮闕,沉聲道:“蒙毅。”

“臣在。”

“陪寡人一道,再去觀一回清夫人獻上的百川海河圖吧。”

天色漸漸亮了,淅淅瀝瀝的雨讓整個鹹陽的街道濕滑如潑油。

蓋聶身形在雨中不動,似乎已經融進了雨幕之中。

天将明的時候,秦軍已經開始押解着術士和鹹陽宮裏的博士儒生們往刑場而去,沿途宣讀罪狀,警示百姓。

張良撐着傘,站在廊下。院子裏有一篷竹,在雨中洗得油油發亮。他感受到了蓋聶此刻的情緒有些有別于尋常行動之前。

他擡起頭,意有所指:“下雨了,不知此行會不會更加困難。”

蓋聶望着遠處的城郭輪廓,他曾經聽說,昔日白起坑殺四十萬趙軍的時候,也是連日大雨。四十五萬趙軍和上黨的百姓,一夕之間身首異處,他們的屍骨填滿了低窪的山谷。甚至沒有得到一捧薄土當被。

刑場在郊外,巨大的土坑已經準備好。

四百多被押解的術士與鹹陽宮學館博士已經在巨坑周圍被押着跪下,他們背後是三百秦軍。

張良憂心忡忡,因為時間緊迫,他們能召集的志士不過百人,這已經是啓用了墨家在鹹陽布設的所有釘子。不提羅網潛伏的伏哨,光是以這樣幾十人對抗秦軍三百兵力,多少有些擔憂。抗秦主力被王翦和羅網絆在東郡不得脫身,這正是帝國早早布下的局。昔日兵家孫膑以圍魏救趙之法伏擊龐涓,此時此刻,他們可能扮演的正是正要被秦軍伏擊的魏軍。

高漸離仗劍而出:“我與大家并肩作戰。”

庖丁面露擔憂:“可你的內傷還沒全好。”

高漸離道:“無妨,我足可以自保,能多殺一秦軍便能令你們多救一個人。”

庖丁看看張良,最後把目光投向蓋聶。

蓋聶站起身來,他的目光看向張良。見他微微颔首,才轉向高漸離道:“如此,大家要萬事小心。羅網的伏哨勢必埋伏周圍。”

張良環顧四周,此刻正是衆人需要鼓舞的時刻,他道:“據我估計,那刑場守兵理應數百至多不過千人,我們沖殺進去,只為救人,有百人精銳也就夠了。大家看這樣可好,待會兒由在下帶着墨家兄弟沖鋒,高先生與庖丁及各大門派的義士居中,其餘人等負責救人,蓋先生殿後,接應被救出的儒生與術士。”

衆人聽了都絕合理,沖殺、壓陣、救人、殿後各司其職。

但一向少言的蓋聶卻道:“子房先生,壓陣殿後者幹系重大,需随機應變縱觀全局。論調兵遣将,恐怕這裏無人及得上你。”

張良一怔:“蓋先生的意思是?”

蓋聶持劍在手,他的背影挺拔如同參天巨木,無可撼動。

他緩緩道:“論破陣突圍,可由蓋某先去,殿後與負責營救儒家弟子的大任,恐怕子房先生更加合适。”

衆人聽到這裏,心頭皆是難以難說的一松。衆人不說,但誰都知道,若有蓋聶先行,此次營救的成功幾率必定大增。

天下第一劍客素來寡言,極少用這般篤定而強勢的語氣說話。

這種語氣讓張良想起了他那個韓國的師弟,流沙的主人。論決斷,衛莊明顯是霸道的,不接受任何意見。或許是因為和衛莊在一起久了,蓋聶習慣了傾聽和隐忍,極少表露自己的想法。但,這并不代表他就是一個毫無主見的男人。

蓋聶說完,朝着張良點點頭,提着他那柄劍身被火熏黑的木劍慢慢往外走去。

沿途衆人無不紛紛讓開路來,用沉默仰望的目光目送着他獨自離去。

這個時候,大家才真正認識到,這個沉默的男人,有着令人無法反駁的強大意志,和無可回轉的決斷。

他已經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劍客,武林第一人。

蓋聶,卻字字千金,連天下第一智者的張良也難以拒絕。

高漸離從旁看了、聽了,心中登時湧出澎湃的情緒。這和當年目送荊軻奔赴秦宮之時極為相似,卻又大相徑庭。

天下大亂已久,王族沒落,世人崇尚游俠之風。羨慕俠客灑脫、豪氣、快意恩仇的人生。然而誰又曾明白,俠之大者,不在于劍有多快、殺人有多少,而在“承擔”二字。出入機關城之時,因為荊軻的死,他對蓋聶敵意甚重。然而蓋聶從不解釋,是非對錯都一力承當。

天下人,心中自有明鏡。

蓋聶剛值而立,就算被通緝诋毀、就算他沉默,他仍然是江湖衆人心中的第一人,此事已經無關帝王敕封與否,他已經是天下人心中的“天下第一劍”。就如強秦再霸道、再□□,也有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彙入反秦大業。

高漸離懂了,一人生死并不重要,他已經看到了秦朝覆滅的圖畫。為了更多的人能夠生活在不見刀兵的年代,他願意付出他能付出的一切。

張良見衆人沒有意見,便對庖丁點頭示意,着急所有志士喬裝打扮出城而去。

蓋聶出城往早前墨家弟子打探得到秦軍開挖坑道的方向走疾行二十餘裏小路,果然秦軍旗幟與巡邏開始密集。越往前行,便看見人牆擋在外圍之處,粗粗算來約莫四五百人。

雨還在綿綿密密得下着,路上泥濘不堪。

這個時辰與官榜張示的時辰只差一刻。

墨家儒家和其他江湖義士已經悄無聲息更随而來,埋伏在刑場四周準備接應。時刻接近晌午,空氣中壓抑窒息,偶然滾過悶雷。

蓋聶微望向陰沉沉的天空,太陽星與太陰星在陰沉的天空中若隐若現,這是上古大陣的陣眼。

桑海,原本清朗豔麗的天空被陰雲覆蓋,氣流聚攏開來,像是一個巨大的漩渦。

盜跖啐了一口血沫,他看見過蓋聶在毫無內力的情況下一招劍法制服星魂,但等到他自己親身上陣的時候,才知道這小子不好對付。

他轉頭看了一眼騎在鳳凰身上的男人:“你小子,少羽和石蘭先走。”

白鳳踩在鳳凰身上,鳳凰背上是雙目流出鮮血的少羽,手與石蘭緊緊握在一起。他挑眉看他,斜睨着:“你這是打算也跟着蜃樓上的陰陽家一道去求取仙丹不成?”

盜跖啐道:“我家天明巨子和月兒姑娘還沒找到,我就是跟去天邊也得把這兩個小祖宗找到才行。”

大司命與少司命站在不遠的船舷上,大司命捂着胸口略微喘息,她看見天幕異象,對着星魂道:“星魂大人,您看。”

星魂與白鳳纏鬥多時,他望着天空,嘴角勾起:“大陣将成。”

船首,公輸仇一頓拐杖頓于地上。船艙內巨大的齒輪開始運轉,齒輪帶動更加巨大的輪轉,一瞬間船艙底部的小舷窗打開,伸出無數的巨大船槳,在齒輪的帶動下,開始緩緩滑動。

巨大的船錨被鉸鏈鉸起,這是蜃樓即将啓航的征兆。

震動從腳底傳來,仿佛是沉睡的巨大海獸正在蘇醒翻身,震得船上的秦兵站立不穩、東倒西歪。

公輸仇咧着嘴嘿嘿笑起來:“星魂大人說的一點沒錯,東皇大人早已計算好的吉時吉刻,一刻也不錯。嘿嘿嘿嘿,現在就等着以身祭陣的人,入陣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大叔的三個願望:

大叔:第一,解除天明身上的封眠咒印。(答案來自度娘)

大叔:第二,鬼谷門派不再互相殘殺。

大叔:第三,天下止戈。

二叔的三個願望:

二叔:第一,和師哥睡覺。

二叔:第二,和師哥比劍勝過他。

二叔:第三,和師哥比劍勝過他之後再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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