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決斷絕斷(下)

原本月神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對抗鯊齒之上,她知道彼時大司命少少司命尚在自己身後,至少能以示警,如今方知自己疏忽大意。

低下頭,月神辨識了那劍身上的紋路:“是——”

她緩緩回頭,少女明媚而懵懂臉孔落入視線。女孩的面紗上濺起自己的鮮血,她的嘴角還帶着笑。

“千泷……不!你不是千泷!你到底是誰?”

少女抽出手中的劍,她的身影詭異的飄遠,足下仿佛未動。然後少女的臉孔漸漸模糊了,幾乎看不清楚,最終化作一張掩藏在鬥篷之中看不真切的臉孔。

“千變萬化,墨玉麒麟……”月神低頭看向穿透自己的那只小劍。

就在不久之前,這把劍曾經在墨家的機關城刺入叛秦者的身體。

這仿佛是一場注定的輪回報應。

鯊齒再無顧忌斜下劈去,幾乎斬斷了她的整個右臂。

盜跖與收回齒飛輪,剛剛正是他牽制住了意圖反撲的大小司命,才使得黑麒麟一擊得手。他收了兵器,去查看高月的情況。

月神重傷,再也無力為繼,噴出一口鮮血。

“月神大人——”大司命見月神受傷,咬着牙,低頭看了一眼蜃樓下層的甲板。白鳳抱着赤練正在尋找踏腳的地方。大司命用盡最後的力量翻身落下蜃樓船舷,一只骷髅血手印結成,雖然已是樯橹之末,但卻是沖着白鳳落足的船舷而去。

白鳳看見血手印扣向自己。

他沒有猶豫,轉了個身,低頭抱住了赤練。

甲板炸裂開來,巨大的和沖擊拍在白鳳已經染血的背上。他擋住了撲簌簌被氣浪激飛的碎屑。

赤練望着他的眼睛,她似乎忘記了正在經歷髒腑被擠壓精血被抽幹的痛苦,她依舊鮮豔的嘴唇微微張着:“你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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摟着她的手漸漸松開,兩個人一起失去依托,自半空中的蜃樓往下墜落。

盜跖皺眉大叫一聲“不好”連忙足尖點地躍下甲板向二人追蹤而去。卻在此時,另一道玄影自他身邊一閃而過,往下墜的二人直去。

這個速度……

盜跖定睛一看,那黑色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的背影絕不會錯認,是流沙主人!

蓋聶将內力緩緩輸入天明後背,本是希望能夠助他穩定心智。

但那互相搏鬥的咒印之力卻忽然找到了出口一般,竟然争先恐後湧至蓋聶手掌心的地方突突跳動。甚至有一線咒印之力隐隐希望突破壁壘,蠶食更多的內力。那咒印,就如同活了一般。

蓋聶皺起眉,他并沒有立即撤掌,因為天明剛才痛苦的表情似乎緩和了幾分。

師傅說過,陽還終始,陰極反陽。陰陽相求,由捭阖也。此天地陰陽之道。

既然如此……

他鏖戰的時間已經太久,連續幾次強提內力的後果已經逐漸顯露。

只有孤注一擲。

蓋聶一手維持着抓着天明後背的姿勢,單手震劍,借力的蜃樓桅杆劍尖一點,這次不再意圖穩住身形試圖逆風而下,反倒借着風勢一飄,轉眼往上騰空三丈。

高漸離一直焦急地看着蜃樓之上,此刻更加急了:“蓋聶已經身陷大陣中心了,他要做什麽?”

庖丁也是一臉焦急:“若是被吸進去了,是去了哪裏?還能回的來嘛?”

這個問題,沒有人能回答。

下落中的白鳳自身難保,他的手因為受傷已經來不及再拉住那個女人。

就在這時,察覺到了一個令人恐懼的速度在靠近,他尚且來不及反應,就被巨大的拉力将他向上一提,整個人被抛向朝他飛來的鳳凰。

白鳳的餘光就只看見一角蓬起的黑色暗紋繡邊大氅從他眼前一劃而過,往那個女人下墜的方向弛射而去。

衛莊說過,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追上白鳳的速度,除非……

白鳳垂下眼。

他,還是不夠快。

……

赤練的眼睛裏全是飄散的白色頭發,這一刻她已經聽不見任何聲音,只知道自己眼底湧出燙人的熱意。和勝七一戰之後,她花了許多時間尋找這個男人的蹤影。這并非第一次,他們的韓國還在的時候,這個男人也曾經毫不留戀的離開。

或許已經太久,許多韓宮的過往已經漸漸遺忘。但她總還記得那天她問:還會回來嗎?

他說:或許不會。

赤練早已不是紅蓮,心底的情愫早已随着韓宮舊夢一把火被這個男人燒去。

她嘴角留着血,緊緊的抱着這個男人的手臂。

她一眨不眨地望着這個男人的眼睛,這雙眼睛透過自己,看向的仍然是遠處的天空。

她的眼淚,忽然就滑落出來,不是因為情,而是因為夢醒。

那株開在冷宮的桃花樹,早已經被這個人親手斬斷。

她嫁給姬無夜的那個晚上,從衛莊回來的那一刻開始,她就心甘情願在一場總也醒不來的夢裏活着。但是這一刻,她突然醒了。

這個男人眼中,終究沒有找到自己的。但是,他剛剛不顧一切拉住自己的時候,她就不再糾結往事。

……

衛莊抱着赤練落在地上。

地面上營救儒生的義士已經開始騷動,有人在驚恐得叫:“陣眼關閉了!”

衛莊站起身,将赤練交給随後落在地上的白鳳。

張良擔憂地說:“衛莊兄,蓋聶沒有出來。”

衛莊将鯊齒支撐着自己,轉頭望向天空的兩個陣眼。

師傅曾經說過:決斷絕斷,選擇生,必有死。

和那天玄虎測試時一樣,他知道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選擇。

曾經他以為,這是一件簡單的事。

沒有人看得見衛莊的表情,只看見他慢慢得、緊緊得,握緊了手中的劍。

大陣閉合的一瞬間,剛剛還痛苦不堪的赤練感覺身體的劇痛驟然一松,她終于撐着白鳳的手臂能夠站直身體,目光落在前方那個永遠背對着自己的人的身,欲言又止。

那種感覺又回來了,赤練忽然恐懼起來。

她看見衛莊拔出入土三分的鯊齒,邁步往前走去,沒有回頭的意思。

“莊…”她忍不住開口,喘了一下才能繼續輕聲問:“莊,你、你要去哪裏?”

衛莊的腳步似乎停駐了一瞬間,又仿佛沒有。

他提着劍,繼續往前走。

白鳳朝赤練搖搖頭,揮手招來鳳凰,摸了摸它幾乎被飓風撕裂的翅膀。鳳凰是開了靈智的巨大上古神鳥,能與主人心靈相通。她仰起頭嘶鳴一聲,展開翅膀飛向衛莊。

衛莊踏上鳳凰的背,在巨大的翅膀扇動開來的煙塵中騰空而起,逆勢而上。

遠遠望去,赤練只看得見他仰望天空的背影。她的眼睛熱起來,眼前的情形仿佛和十年前重合起來:

“什麽人這麽重要。”

“我們兩個誰勝,就能成為那個注定要左右天下棋局的人。”

“這是我和他的命運,也是天下的命運。”

“你會回來看我麽?”

“也許不會。”

尋常人或許以為大陣關閉就意味着陣法已經完成,再無轉寰餘地。

但鬼谷之術本就是捭阖之道,世間萬物運作自由規律,開合有道、張弛有度。入谷初讀《鬼谷子》捭阖,便知陽還終始,陰極反陽。

蓋聶不是輕易放棄的人,他在意的那個小子也在大陣的另一端,他就不會輕易舍棄希望。

他在等待時機,一個或許是蓋聶用性命争取的破陣的時機。

……

破碎的蜃樓甲板之上。

一條手臂軟垂身側的月神,單手結出法印,向黑麒麟彈出咒印。原本她的能力制服墨玉麒麟只在幾息之間,但現下她被暗算在先,又被鯊齒重創,已是強弩之末。她只能牽制對方,嘴裏喚道:“千泷——魂兮龍游——”

然而姬如千泷沒有動,她的身體抖得厲害,掙紮對抗着。

墨玉麒麟緩緩從後面靠近她,手裏持着滴血的短刃,他擡起頭緩緩看向立在圍欄上的少女,看見她黑漆漆的眼底瞳仁時隐時現,眼角流出血淚。

〖月兒,我來救你。〗高月耳邊是昔日從鏡湖醫莊逃離之時,她被機關獸逼落懸崖,天明不顧一切跳下機關鳥救她時喊出的話。

高月牙齒之間咬出鮮血:“天明……天明……等我來救你……”

這情形,竟然是要強行掙脫傀儡術!

月神擔心她受傀儡術反噬,忙道:“不——千泷你停下——”

話音未落,少女仰面倒下船舷,墜入百丈空虛之中,長裙在風中如同一朵僵死的鈴蘭。卻在此時,有一道金色的虛影自她身體弛射而出,化作一道三足金烏,飛至鳳凰之前方,似在為衛莊指引方向。

衆人呼吸一滞。

墨家人已經先一步大叫道:“月兒姑娘!”

月神伸出手,卻再也無法捉住落日虛空的少女。

“千泷——”

卻在這時,一道更加磅礴的金色氣浪翻滾而出。這金色光芒的內力如此雄渾,竟然将船艙兩側的木質栅欄一一擊碎炸開,震得整個蜃樓微微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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