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陰極反陽

蜃樓巨大的舵手艙中,一直躲避着直面戰鬥的公輸仇驚訝得睜大了獨眼:“這是怎麽回事?”

雲中君緊皺眉頭:“這個魂兮龍游的氣息,是東君?但,不可能——”

月神捂着受傷的手臂:“怎麽可能?”

磅礴的金色氣息四面八方得鋪散開去,與之前高月的魂兮龍游如此相似,卻又更加磅礴而浩瀚,如同日月星辰一樣,無邊無際得籠罩一切。

這道宏偉而好打金色的光,最終化作一只更加巨大的三足金烏,自後疾馳掠過高月幻化出的那只,像是一只護雛的母獸,又像是追逐烈日的誇父,直射天幕;另一道金烏向下略去,追上下墜半空的少女,自下而上輕輕托住她,使她下墜得慢了。

盜跖跳上機關青龍,拍了一拍班大師的肩:“老夥計,咱們也去救月兒!”

話音未落,就聽一聲裂天巨響。

變故就發生在這一瞬間,直射天幕的那金光居然像是觸及了一道屏障一般在高高的空中炸開。金色的滾滾氣浪四射開去,蜃樓發出滋滋嘎嘎的悲鳴,船身顫顫巍巍晃動起來。就連遠遠站在地上的人,也感受到了這巨大的威力。

轟隆隆沉悶的聲音在空中滾動着,像是悶雷,卻又更加靠近人間。原本緊閉的天幕在巨大金烏的撞擊之下,裂開了一道縫隙。

縫隙的另外一頭,人眼難辨,但是卻隐隐透着青白色的劍氣,一同撞擊着裂開的天幕之上。

劍氣。

是淵虹!

流沙主人絕不會放過這樣孤注一擲的機會,鯊齒之上溢出噬人的劍意,在這樣短的時間內,不斷提升着戰意,發出赤紅色的劍氣。

劍氣揮出,鳳凰在罡風和交錯的氣浪中發出悲鳴,但她沒有退縮。

天空之中仿佛兩條巨龍竭力掙紮,一白一黑,用身軀蘊藏的所有力量在這掙脫束縛,對抗天道。

劍氣激蕩着天地之間,龍吟虎嘯,乾坤扭轉。

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

一生二、二生萬物。積石成山,積水成潭,無窮無盡,日月星辰,萬物覆焉。

山崗上的黑袍人震了震,原本超控山河乾坤布局的手一頓。旁人看不見,但他卻看得分明,手中那無形的陰陽五行線,斷了一根。

陰極反陽,有人居然也懂利用天地陰陽的道理!

東皇太一只覺心頭一陣劇烈驚悸,他強忍心頭劇顫。勉力切斷剩餘四線,緩緩收回手,在寬大的黑袍下将手飛快掐動推演。

大陣明明已經成了,卻因為東君那個叛徒的緣故被縱橫破壞。但無論如何,天地之間的微妙平衡已經被打破。

周朝王室八百年的氣數,能為秦所滅。那麽今日之局,便是為秦而設。

世事如棋,如今天下,下棋之人,卻再非秦王。

秦國的國運,斷了。

……

這短短一息之間,就有穿雲破日的罡氣自天幕中一射而出,那大陣已經封閉的陣眼竟然當真被撕開了一道裂隙。就在這道裂隙之中,影影綽綽有個黑色的人影墜落下來。

衆人已經看到希望,仍是到了這一刻,還不敢呼吸。

“是蓋聶!是他沒錯!”

“他真的做到了——”

“還有我們巨子——”墨家的人歡呼起來。

高漸離無端憶起當年墨家機關城一戰,縱橫對決,天地變色。這次,卻是二人聯手對抗整個帝國和陰陽家。他嘆息一聲輕輕道:“這兩個人,實在是……”

盜跖剛剛接住掉落空中的高月,安置在機關青龍上。錯過了最精彩的一幕,他啧啧兩聲:“老夥計,我就說蓋聶這個人,怎麽能這麽輕易被打倒?”

雲中君咬牙切齒看着這一幕,暗道:“想不到這個小鬼的命數如此硬——不、不對,他身上的陰陽咒印怎麽變弱了?”

公輸仇的機械手臂幾乎快要控制不住瘋狂□□的船舵,他叫道:“蜃樓要撐不住了!再不離開這裏,就晚了……”

雲中君此人陰陽之術比不得月神,更比不得東君,唯一識時務強于其餘諸人。他,恐怕是陰陽家最為惜命之人。他立即意識到,大陣已成,被破就是天道如此。與天道抗衡的,恐怕都是不要命的蠢貨,他山羊胡須一抖,掐指揮出:“遁去!”

整個蜃樓響起震顫的聲音,如同來時一樣,漸漸被雲霧籠罩。

公輸仇咧着嘴:“徐福大人,你可要想好怎樣和東皇大人解釋?”

這一點責任也不敢擔的老東西!徐福在心裏啐道,他沒有回答對方的試探。太陰太陽大陣即成即破,天下必然再興兵戈,大亂之世已成定局。

陰陽家輔佐帝國的忠誠已經成了笑話。

若有仙山……蜃樓既出,他又何須返航?

衛莊曾經嘲笑過蓋聶逆天而行的愚蠢。在這一刻,他割裂天幕幾乎耗盡內力,但他仍握緊鯊齒。

他仰頭看去,待到下墜人影離得近了,卻見對方毫無收勢的動作。這說明對方已經沒有能力獨自脫險。

他皺緊眉頭,扯住鳳凰脖子上的翎毛,讓鳳凰迎風飛得更高。

鳳凰發出痛鳴之聲。

這個聲音讓下墜的人終于有所動靜,他的頭轉向鳳凰的方向。蓋聶的外袍被風吹烈烈鼓起,大半個袍子都染紅了。他的神志看不出是不是還清醒,但至少已經沒有更多力氣。即便如此,他還是緊緊護着手裏拎着的墨家那個小子。

鳳凰煽動翅膀的力道改變了氣流的方向,下墜的勢頭緩了幾許。

平地之上的人終于看見鳳凰接住下墜的二人,仰起頭嘶鳴一聲,聲達九霄,盤旋着非了一圈,并未下降,而是向東方飛去。

劫後餘生的人群沒有時間慶幸,為首的張良素來冷靜清醒,在混亂的時候已經着手安排陸續撤離。原本守株待兔的秦國兵團幾乎全軍覆沒。陰陽家被重創,蜃樓中倉促中啓航,月神下落不明,羅網六劍奴雖保存了性命,但短期內無法與縱橫再戰。

這場帝國設下的陷阱,終于已反秦勢力慘勝落下帷幕。

諸子百家中這場奔襲營救中損傷過半,但僅僅是這個結果必然令帝王無法滿意,對于趙高而言,也很難脫身,總要有人承受帝王的雷霆之怒。

諸子百家早已是帝國的通緝犯,不過一群烏合之衆,能借此機會将陰陽家的勢力拔出,也不算無功而返。幸而他與李斯的聯盟已經達成,想必丞相也會樂意借此一舉除掉掣肘的陰陽家。

思及此處,趙高掩住了嘴角露出的些許成算,臉上換上失望的怒容:“東皇大人,陛下面前,恐怕還需要您親自解釋一二。”說罷一震袍袖:“趙某人,就先告辭一步,向陛下複命去了。”

歸功于本能,蓋聶落在鳳凰身上的時候護着天明滾了兩圈。陰陽家的翼人窮途追擊,衛莊一個人倒是能夠應付這群烏合之衆,等到飛出大陣的範圍,他留意到蓋聶沒有站起來。他的懷裏護着墨家那個小子,這小子手裏,還緊緊抱着墨家那把造型古怪的劍。

蓋聶渾身染血,整個人皺着眉頭一動不動。

衛莊朝他走過去,站在他面前。

輕微的聲響讓蓋聶終于朝他看過來,但是這個動作讓诶這緊皺了眉心。

不對勁。

風吹動蓋聶的手撸開寬大的袍袖,露出他的手臂上一個未成形的六魂恐咒的印記,這個印記衛莊曾經在那個死在秦國地牢的男人身上見到過一個完整的。仿佛是活的,這個印記正在跳動,正在成長。

衛莊的語氣聽起來很可怕:“你怎麽回事?”

蓋聶在聽見他說話之後,表情似乎放松了幾分。他慢慢把懷裏的少年放下,才開口道:“小莊,天明經脈在短期內受到沖擊,他內傷很重。你幫我照看他一下。”

衛莊蹙眉盯着蓋聶。

蓋聶固執不懂變通,他極少會把自己的責任交給旁人。

或者不是極少,而是從不。

衛莊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臂上,他語速很慢,帶着風雨欲來的壓抑:“這是六魂恐咒?”

蓋聶直直看向他,目光中卻不似平素那邊澄澈,在天光之下,棕褐色的瞳色比往日暗淡無光。這可能是內力耗盡的表現。

衛莊了解蓋聶,他的心底湧起怒氣,這種怒氣在短暫的時間內居然壓倒了再度重逢的微妙情緒。

蓋聶對此并非一無所知,事實上,他已經顧不了其他。

強撐到現在,已是他的極限。在聽見衛莊的聲音之後,略微心安的情緒讓所有壓制的住的反噬都再反撲。

他喘了一下,眼睛開始阖上。

這一次,衛莊不再咄咄逼人,他半跪在對方跟前,迅速在對方天突、膻中與少府三個穴位,再将鬼谷的內力從對方的太淵、經渠二穴中緩緩注入。但注入的內力如同石沉大海,彙入空虛的經脈之後再無痕跡。

蓋聶仍然閉着眼睛。

衛莊看見他朝自己伸出一只手,動作很慢,然後慢慢壓在自己手臂上。

“小莊,你也內力耗損,不必如此。”

衛莊仍然沒有動,固執地注入內力,一直到這只手碰到自己的胸口,然後反手拽住了前襟的衣裳。

衛莊擡眼盯着對方。

蓋聶喘了一下,他上身微微前傾,看上去就像是要耳語一般,聲音也是極為緩慢:“小莊,你能趕來……我很高興。”

衛莊心中一怔。

從入鬼谷那天起,他就沒有聽見蓋聶直白地表達過他的情緒。事實上後來的十年裏,他無數次挑釁師哥情緒的努力,都算得上失敗。

這個隐忍見長的師哥,第一次嘗試說他很高興。

這個思路才剛剛走到這裏,就看見蓋聶緩緩閉上眼,朝自己靠過來,他們貼的更近了些,幾乎要碰到對方的臉頰。

蓋聶的聲音很暗啞,随時都要斷續一般:“天明身上有燕丹留下的內力,我還察覺有另外一股陰陽家的內力流轉。我冒險将六魂恐咒引到自己身上,借用他的內力沖擊陣眼,求得一線生機。”

衛莊:……

蓋聶最後在衛莊耳邊說:“小莊,因為壓制咒印,我的眼睛,看不見了。”

衛莊只覺肩頭微微一沉。

一直握着淵虹的手,松開了。

風實在太大了,大的聽不見自己的呼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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