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縫彼之怒
逍遙子在東郡牽制王離與羅網,聽說道家天宗的曉夢也在東郡出現過,只怕一時趕不回來。
短時間內,墨家對蓋聶的傷勢一籌莫展,這讓墨家人人面露憂色。
端木蓉沉默的分揀藥草,她更沉默。
第二日傍晚,端木蓉将攤滿藥草的竹匾收起來。這些事情她從不假手他人,不過才一日,她的臉色更加蒼白,這讓雪女越來越很擔心。
雪女遞上麻巾用于擦拭鬓邊冒出的虛汗,柔聲勸導:“蓉姐姐,快休息一下。今天的日頭已經下去,再風幹一夜應該就能入藥了吧。”
端木蓉搖搖頭:“不夠,今日潮濕藥曬不幹,恐怕不易入藥。”她的手指碾過草藥葉片,細細查看:“讓人升起碳爐,我今晚要用。”
雪女忍不住勸道:“蓉姐姐,你的身體熬不住。”
端木蓉擡起頭,正要說什麽,忽然目光看向藥廬門口。
雪女跟着她的目光看過去,看到一個少年單薄的身影,在霞光中躊躇不前。
端木蓉站起來:“這個時間,你怎麽會在這裏?”她的聲音沒什麽波動,但是帶着一點指責的味道。蓋聶眼盲,這種時刻,自然應該有人在他身邊。
來人正是本應在蓋聶屋中的荊天明。
少年見已經有人看見自己,終于還是走進來。幾個月不見,他身上那種沒心沒肺的神色已經退去,像是承擔了更多的一點東西。
他長大了。
雪女想起他畢竟是墨家的巨子,鏡湖醫莊的時候他還皮實得完全不成樣子,總是闖禍。不過數月而已,他已經經歷了許多。思及在蜃樓的時候可能經歷過的事情,面色和緩了幾分,向他走去:“你可是擔心你大叔,所以單獨來問他的病情?”
少年卻搖搖頭。
雪女又問:“那是為了月兒?”月兒回來之後一直昏迷,這也是墨家衆人憂心忡忡的另一個原因。
擡起頭來的時候,卻是看向端木蓉:“我、我是來找榮、榮姐姐的。”
端木蓉眉頭動了動,靜靜等着他再次開口。
少年在懷中摸了摸,掏出一只小小的布包。布包層層包好,少年一層層小心翼翼打開,直到露出裏面一小撮曬幹了的草花一樣的植物。
雪女一怔:“這是什麽?”
端木蓉是醫者,她比任何人都更加懂得草藥,當即幾步上前去看那草藥:“這是……這是狼毒花,卻形似雪蒿。難道是傳說中的雪蒿生狼毒?”
“什麽?”雪女聞言當即喜極而泣:“太好了,碧血玉葉花與雪蒿生狼毒是救治蓉姐姐的兩位藥材。碧血玉葉花蓋聶已經找到,若這雪蒿生狼毒是真的,蓉姐姐你就有救了!”
端木蓉靜靜看着少年手中小心捧着的草藥,她的目光從審視漸漸變得柔軟。若是以往,這個少年必定會在雪女說出方才的話之後露出得意的神色,但,今日他沒有。
他的确變了。
端木蓉在對方忐忑的目光中結果布包,她看着對方道:“多謝。”
她轉過身,背對着少年藥廬走過去,一直快走到門口,才停住了腳步,輕聲說了一句:“你,很好。蓋聶把你教導的很好。”
荊天明回到屋子的時候,夕陽最後的餘晖照落下來。
他坐在木屋外的臺階上,擡着頭望向遠方。
有那麽一瞬間,荊天明以為大叔的眼睛看得見了。他幾步奔過去,剛剛開口喚了一聲“大叔,你——”就看見蓋聶朝他的方向轉過頭來,原本他看慣了的琥珀色的眼睛裏毫無焦距。
他腳下停住,心頭酸澀湧上。
“天明。”蓋聶的語氣依舊,讓人聽見他說話就能感到安心。
荊天明收拾好患得患失,他讓腳步輕快起來,快步走向蓋聶,語氣帶着一點好奇:“大叔,你怎麽出來了?”
蓋聶不答反問:“你去藥廬了?”
荊天明“啊”了一聲:“大叔,你、你是怎麽知道的?”
蓋聶道:“你身上,有冰片菊花和草決明的味道,這是懸崖絕壁,并非此物自然生長之處。只有藥廬才有這幾味藥材。”
荊天明這一次真是心悅誠服了:“大叔,你怎麽什麽都知道。一點兒冰片菊花的味道你也聞得出來。”說罷他從懷裏掏出一只長長的布包,中間微微鼓着,正是填滿了冰片菊花和草決明的布袋,他小心翼翼看了一眼蓋聶:“大叔,這是蓉姑姑做的,她說對你眼睛有好處,讓你在逍遙子老前輩趕來之前先帶着。”
蓋聶的神态溫和,別人擔心的事情似乎并不會擾動他的心緒。不能視物對于大多數人都是不願提及的,但在他而言,卻是尋常不過一件事。
荊天明看見他的大叔在落日最後的餘晖中,揚起一個清淺的微笑。
“好。”
天明怔怔看着這個笑,他記起這杯秦兵追殺的時候,大叔在保護着他墜落山崖。在懸崖下大叔與他烤了一只雞,那是他第一次覺得溫暖。
所有人都說他的親生父親是個大英雄,可是那是天下人的英雄。在他的記憶力,只有一個虛幻的影子。這個世界上,只有蓋聶會摸他的頭。
他,其實更希望他的父親是這樣一個一路陪伴自己的人。
天明擦了擦眼睛,直到肉的通紅之後,又佯作無視打起精神:“大叔,我幫你把這個眼罩帶上。”
……
蓋聶沒有拒絕荊天明的幫助,等着他用不太熟練的手法,将布條卷好,做成長長的形狀,然後規規矩矩地做成眼罩,在腦後打了個結。
荊天明系好了結,才發現他大叔的頭發間雜的灰白色,比之前在更斑駁了。
蓋聶開口道:“謝謝你天明。”
天明低着頭:“大叔,起風了。我扶你回去吧。”
蓋聶沉默了一瞬,然後輕聲說:“你該回去休息了,大叔可以自己照顧自己。”
荊天明還要再堅持,卻見蓋聶擡手,這一次準确的按住了他的肩膀。那只手帶着力度和溫度,少見的堅持。
天明忽然意識到了什麽,他的大叔從來不是弱者,不會願意被人用事無巨細的方法照顧。他知那一瞬間有點明白,為什麽端木蓉的态度那麽冷清,為什麽這麽多天,衛莊那個大壞人一次也沒出現過。
蓋聶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下去,才起身回到屋裏。
這條路很短,他走得極慢,卻并沒有碰到任何障礙物。并非他已經能動用內力識別周圍環境,而是短短的三兩天,他已經強迫自己熟悉了這裏。
将門掩上之後,他知門口遲疑了一瞬。
黑暗中,他察覺到屋裏有人。但這個人卻沒有殺氣。
“小莊。”他語氣裏并沒有太多驚訝:“你怎麽沒有點燈。”
黑暗裏有人低聲冷笑了一聲。是衛莊。
“活在光明中太久了,有時候自己都遺忘了自己本該屬于黑暗。”衛莊的語速極慢,到了最後微微上挑:“是不是啊,師哥?”
蓋聶慢慢走近屋中的案幾方向,在這麽近的距離下,不碰着東西不太可能。在其他人眼中他受傷後從沒有顯得弱勢,但這一刻,在黑暗中摸索着坐下的舉動,終于帶出一線狼狽。
衛莊曾經已見證蓋聶的失敗和狼狽為樂,但現在,他心中唯有怒意。
蓋聶沒有回答來自師弟的挑釁,他伸手去摸桌上的水壺與茶杯,摸索着倒了兩杯茶。整個過程,衛莊一言不發,就這麽做黑暗中坐着。
沉吟。
蓋聶将水慢慢推向衛莊的方向,很穩,這次沒有灑出來。
他問:“小莊,你的內傷如何了?”
衛莊的眼睛在黑暗的環境裏像是潛伏者的捕獵者,沒有光線的環境對他已經不會造成阻礙。他盯着蓋聶臉上蒙着眼睛的布,顯然剛剛的對話他都聽在耳中。他道:“看來你已經打算這樣過下去,像個廢人一樣。”
蓋聶的手指一頓,水紋在杯中蕩漾開來。他的頭垂了一下,又似乎只是錯覺。
然後,他收回手,沒有再說話。
黑暗中響起茶盞落地的聲音,粗陶燒紙的茶杯落在木地板上發出悶響,聽聲音沒有摔碎,卻滾向牆角的方向。
蓋聶實在不太擅長在這種情形下緩和氣氛。抱着某種逃避的打算,他起身摸索着想去撿拾那滾落的杯子。
黑暗裏一道劍氣朝他背後疾射過來,蓋聶探手向腰間,才發現淵虹并不在自己身上。身後的劍氣不帶殺意,但畢竟是鋒利的劍刃,他不得不側身避開。那道劍氣在靠近他是轉了方向,直轉而下,腳邊不遠處有粗瓷碎裂的聲音随即響起。
蓋聶站直身體,沒有再有下一步動作。
衛莊的氣息近了一些,他沒有說話,反倒變得更加危險。
冰冷而鋒利的劍刃在自己咽喉旁邊停下。
那是鯊齒。
許多年過去,鯊齒已經不在是一把鋒利有餘而殺人不足的利刃,這把劍已經真正成了世間至兇的殺戮之劍。
衛莊的聲音終于響起,已經近在咫尺:“在生死邊緣游走的感覺,是不是讓你覺得更高尚?”
蓋聶微微一動,那鋒利的劍刃就讓他脖子邊的皮膚傳來一陣熱意。他不得不放棄轉過身的打算,把自己的整個後背都暴露在對方的視線下:“小莊,我,只是想讓跟多的人活下去。”
衛莊低沉的笑,他的笑聲來自胸腔:“有趣,差點忘了,你從一開始就把自己當作拯救蒼生的那個人。”
衛莊笑起來,蓋聶卻沉默了。
他失去了再說些什麽的打算。
衛莊了解他,正如他也了解衛莊一樣。他當年,或許也是因為憤怒、因為無處發洩,才對着這個世道揮劍相向。
正因為了解,他覺得自己沒有必要再說什麽。蓋聶不再顧及挾持自己的那把劍。他轉過身,語氣平靜:“你該回去了。你的內傷,也需要修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