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君子如昆吾
端木蓉身體很弱,走得并不快。
懸崖上能夠讓青龍這樣的龐然大物降落的地方不多,機關獸和鳳凰只能依次停靠。
她趕到的時候,機關青龍已經降落了,乘坐的人都陸續下到棧道之上。
人群中沒有端木蓉期待的身影,她的臉色變得很蒼白,卻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高漸離遠遠就看見雪女走來,快步迎了上去:“阿雪。”語氣中思念之情溢于言表。
雪女對他抿嘴一笑,想要說什麽,最終暫時忍下,目光在人群中掃過,問道:“所有人都在這裏嗎?蓋聶他——?”
高漸離剛剛湧起的松融表情一滞,低聲說:“他似乎傷的很重。”
“似乎?”雪女注意到他這句話裏的疑點:連高漸離都不完全清楚蓋聶的情況,而且他也沒有出現在機關青龍上。
高漸離回頭望向天空中已經開始降落的大鳥:“衛莊把他扣在流沙那邊,我們都無法接近他,所以不知道具體情形。”
雪女有些不敢相信。
端木蓉雖然孱弱,但言語一如既往尖刻,當即冷冷道:“他為諸子百家受了傷,你們現在卻連他死活都不知道?他與流沙的恩怨你們不是不知道,就不怕衛莊對他動手腳?”
高漸離尴尬了一瞬間,補道:“巨子醒來之後就一直在流沙那邊照顧蓋聶。以他的性格,流沙的人對蓋聶不利他一定會鬧起來。”
端木蓉昏迷許久,對荊天明的印象還停留在早前胡鬧不懂事的記憶力,當即皺起眉頭。
雪女聞言倒是一驚,道:“天明不是一直在蜃樓上?你們怎麽找到他的?”
白鳳的鳳凰已經飛得很低了。
高漸離見端木蓉面色蒼白已經有些焦躁,忙道:“此事說來話長,我随後會對各位統領細細說明。還是先去看看蓋聶。”
……
所有人聚集在大鳥停靠的木質棧道兩側,墨家的人對流沙還有忌憚,無法像對待墨家弟子那樣熱情問候,但從心底還是早已接納了他們是墨家的朋友。
白鳳與赤練先走下來,接着是墨玉麒麟,隐幅已經不見蹤影。他們最後才看見衛莊大步自上而下,落在流沙衆人之前。不過十數日不見,流沙主人的氣息更加冷硬血腥,功力淺薄的墨家弟子已經不敢擡眼去看他。
鳳凰上傳來荊天明的聲音,小小的、弱弱的,滿是擔憂:“大叔,你小心一點,我來扶着你。”
這句話讓所有人的人都擡頭看向大鳥背上逆光站着的那個男人。
風吹起他的頭發和衣袍,他在寬大袍袖之下的輪廓顯現出來,讓人不知為何生出一種“他很虛弱”的感覺。而墨家新任巨子的話也讓所有人更加肯定這個猜測。
“天明——”棧道上響起咚咚咚的奔跑聲,這是項氏一族少主的聲音。青龍飛回的時候,正好輪到他站崗巡邏,直到換班才趕過來,所以晚了一步。與他在一起的,自然是來自蜀山的巫族少女。
荊天明遠遠看見好友,心中也是歡喜,但旋即他又想起了什麽,臉仍舊沉着,扶着蓋聶的手道:“大叔,你小心腳下。”
少羽已經到了跟前,微微喘着氣,仰着頭看向少年。
他路過流沙諸人的時候,赤練輕輕“咦”了一聲。白鳳也望向流沙主人——衛莊的眉頭皺起,看着項少羽。
準确的說,是看向他的眼睛。
月餘不見,他的眼睛和之前已經不同,似有重瞳之象。
石蘭晚一步與衛莊擦身而過時腳步一滞,她下意識的想去握腰間的匕首,但是很快就放棄了,快步跟上前面的項少羽。
高漸離詫異地看了一眼雪女。
……
這邊的動靜卻不曾影響荊天明,他只專心扶着蓋聶往前走:“大叔,前面一步要小心踏空。”
衆人一怔,心中不知為何湧出怪異的感覺。
赤練将目光投向衛莊,欲言又止。
衛莊毫無所動,他手搭在鯊齒之上,像是在看一場戲。
蓋聶的聲音終于響起:“天明,你去見少羽罷。”
天明将頭搖的像是撥浪鼓:“不,大叔。”他的聲音帶着哽咽:“我說過,從今以後,我要做你的眼睛。”
衆人一時間以為自己聽錯了。
然後他們看見蓋聶擡起手,摸了兩次,才摸到天明的頭頂。
他的神色溫和如故,大手按在天明的頭上,聽說:“大叔沒事,別傷心了。”
雪女捂住嘴,她将目光投向高漸離。高漸離回以她一個同樣驚訝的神色,他搖了搖頭,表示自己真的不知道。
雪女只覺手下另外一只柔軟的手忽然冰冷起來,她看向攙扶着的好友,卻見她一臉冷漠淡然注視着前方。
順着她目光的方向,雪女看見了流沙主人神色輕謾而帶着嘲的笑。
這種笑容一閃即逝,像是嘲諷墨家,又或者在嘲諷蓋聶自作自受。但不容他人看清其中的含義,衛莊已經轉身往棧道的另一頭走去。
他的離開,同樣帶走了流沙的人,讓剩下的人能夠從巨大的壓迫中暫時解脫出來。
蓋聶的眼睛失明對于墨家上下帶來巨大的沖擊。
不提荊天明,墨家剩餘所有人,以高漸離為首都對蓋聶的生出難以描述的愧疚和感激。
蓋聶來到鏡湖醫莊的時候,他們曾經認為是墨家收留了對方;随着時間推移,來的許多次戰鬥中,他們明白自己已經越來越依賴這個實力強大的男人。但那時候,端木蓉因蓋聶昏迷不醒,墨家機關城因衛莊毀于一旦,蓋聶帶來的那個小孩成了墨家的新任巨子——這一切,讓墨家将蓋聶視為盟友,接受他作為反秦聯盟中的一員。
但這一刻,他們明白,所謂的合作關系是建立在蓋聶的沉默和擔當之上。他更像一個殉道者,為了一個他認定的目标,早已準備好付出所有代價。
蓋聶被安置在之前住過的地方,這裏離流沙也是最近的地方。
端木蓉強撐着身體替蓋聶診斷。
雪女一直陪着她,她望向端木蓉的時候,看見對方眼底擔憂的情緒。
這種情緒讓高漸離和盜跖不得不壓制住開口詢問的念頭,他們不想在蓋聶面前提起他的傷勢。難得的是一向沒心沒肺的荊天明也沉默地圍着蓋聶,替他安放枕具、替他端茶倒水。
良久,端木蓉開口,聲音冷清如故:“你的傷,不輕。”
沒有人接話,因為大家都知道這不是重點。
端木蓉果然繼續道:“我檢視過你的頭,并沒有外傷。會看不見,是因為你的經脈受損,或是被阻。”
高漸離聞言,立即道:“既然沒有外傷,那是否是打通了經脈便有機會恢複?”
他的意思很明顯,如果需要內力輔助,哪怕窮盡墨家所有人的能力,也要助蓋聶恢複過來。
端木蓉沒有回答高漸離這個問題,她只是盯着蓋聶道:“為什麽你的體內會有兩道相互排斥的咒印之力?”
雪女聞言一驚,失聲道:“難道是陰陽家的陰陽咒印?”
荊天明一怔,他立即想到在大戰之中,大叔明明是可以使用內力的。難道是——?
他猛地撸起自己手臂上的袖子,上面一個詭異的圖騰,如藤蔓若隐若現。
高漸離眉頭猛地皺起:“這是——是六魂恐咒?天明,你什麽時候被刻下這個咒印的?”
荊天明臉色發白,他喃喃道:“這、這是在蜃樓之上,那個怪手壞女人打了我一掌之後,種下的。”
高漸離一聽,與雪女對視一眼,目中都有深沉的擔憂。
天意弄人,不知為何,所有墨家巨子的宿命都一樣,一連三代巨子都中過六魂恐咒。其中兩人,已經因為六魂恐咒而亡。
這,實在不是一件好事。
端木蓉在所有人中顯得尤為冷靜,她伸手探向天明的脈門,在皺眉沉凝之後,終于道:“我知道了,是蓋聶将你體內的陰陽咒印轉移了大部分到自己身上。六魂恐咒,加上他身上本就有傷,兩種力量相互搏鬥,只能用內力抵消平衡,用以壓制。”
衆人聽得似懂非懂,直到端木蓉又說道:“若非他內力深厚,少有差池,一旦陰陽互逆,就會引開咒印的反噬。你們的內力太淺薄,與鬼谷內力也并非同宗同脈,他自己壓制咒印已經是奇跡,你們萬萬不可妄自行動。”
這時高漸離終于明白為何衛莊要把蓋聶扣下留在流沙那邊,他可能知道蓋聶的情況,又或者因為在場所有人中,只有他的內力與蓋聶出自同宗。
如果是這樣,鬼谷這對師兄弟之間的羁絆,恐怕比他們自以為理解的更加深刻。
不僅蓋聶處處對衛莊手下留情,衛莊的流沙也同樣,會在關鍵的時刻出手。
端木蓉最冷靜,并非她冷血,而是醫者宿命使然。她解釋完畢之後,把目光重新落在這個男人身上。
昏迷的幾個月時光,像是一條洪河,将原本那些若即若離的情愫悉數沖刷殆盡。他的發間有了更多灰白色的斑駁雜色,雙目輕輕閉着,并沒有多餘的表情,或者多餘的一句解釋。他的身姿依舊挺拔筆直,坐在那裏就如一把藏在劍鞘裏的鋒利寶劍。
利劍一旦出鞘,就是天地之間最傷人的利器——同樣也最容易傷到用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