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臨水羨魚(上)

藥廬。

端木蓉收回手,她的表情很冷,似乎又恢複到了最初鏡湖醫莊的時候。

蓋聶也震了袍袖,重新以盤膝的姿态規規矩矩做好。他不是一個好奇的人,即便病人是自己,也很少主動詢問情況。

班大師在一旁守着,一邊摸着胡子一邊與端木蓉說話:“我也替他號過脈,恢複得情況不錯,或許是得益于鬼谷之術的神秘,呵呵呵。”

端木蓉聲音也很冷,她重新拿起擱置的藥缽開始搗藥:“外傷既然愈合,我這裏就已經幫不上他。從今天起,不必再來我這裏。”

天明在蓋聶身邊瞪眼睛,這個怪女人怎麽忽冷忽熱的?前幾天到這裏來拿藥,明明還口是心非的打聽。但他沒來得及說什麽,就看見大叔起身道謝。

班大師道:“太好了,既然蓋聶你的身體受得了,我們就可以按時出發,離開這裏。”

蓋聶對着班大師一點頭,并不說話。

天明拉着蓋聶的衣袖開懷道:“大叔,明日你要同我一道走。”

端木蓉的目光從這個男人身上掃過,她的心中一陣鈍鈍的難受。她想問一句:你的外傷好了,但是內力呢,眼睛看不見會不會像自己一樣擔心?但她張不了口。

但是冷清慣了的人,很難熱起來。她還記得在機關車墨核中,蓋聶單手接住自己時候那種擔憂的眼神,即便如此,他也不曾說過一句她想聽的話。

他們實在是太像了,像到連隐忍和冷靜都如出一轍。

受了傷,一力忍着。

受了冤枉,也從不解釋。

出世,入世,誰都只是這個世道的過客。

端木蓉拿起木槌,開口逐客:“好了,既然沒事,就都離開藥廬。月兒不在,我要一個人收拾這裏,沒工夫聽你們說話。”

墨家幾位堂主略尴尬,雪女同諸人使了顏色,同他們一道走道藥廬之外,才道:“別怪蓉姐姐,她不眠不休替受傷的弟子研制傷藥,還有需要帶走的藥材要整理。這些事情,原本有月兒幫忙,可是現在……”

天明低下頭,難過極了。

月兒一直昏睡,這 已經是墨家衆人心中最擔憂的心病。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天明擡頭看過去,是蓋聶下颌清瘦了不少的弧度。他喃喃道:“大叔,月兒一定會沒事的對吧?”

蓋聶對他點頭:“會的,大叔相信你一定會想到辦法,讓她好起來。”

天明有些扭捏:“大叔……”

蓋聶即便看不見他面上的表情,也知道這個孩子想說什麽。他先開口道:“高月是墨家前任巨子遺孤,明日出發,你最好守在她身邊。端木姑娘雖懂醫術,但總是需要有人協助才好。”

荊天明面色一紅,接着有仰頭道:“那大叔你也同我一道,你也需要有醫者随時查看啊?”

蓋聶搖搖頭,手順着天明的肩膀按在他的頭上:“大叔無事。天明,你已經是一個強者了,還記得我告訴過你的話麽,強者最重要的是什麽?”

天明一怔,眼中湧起懷念:“強者,應該保護比自己弱小的人。”

在場衆人聽得皆動容。

這是一句簡單不過的話,行走江湖的游俠許多人都說過,但真正至始至終做到的,卻是寥寥無幾。畢竟,世道艱難,芸芸衆生皆随波逐流,自己尚且東躲西藏,在鐵蹄下生存,誰又能十年如一日的犧牲自己,保護渾渾噩噩的世間人。

蓋聶微微一笑,極淡的,卻是點頭贊許的意思。

天明仿佛覺得自己被溫暖海風拂面而過,帶出心底的細小波動。

那一瞬間,他意識到自己終于不是總給別人添麻煩的市井少年,而是成了和他的大叔一樣,能夠給人帶來幫助的男人。

他最後問:“大叔,那你明日和墨家一道?”

高漸離與班老頭對視一眼,道:“這樣也好,也算有個照應。”

蓋聶卻擡起頭,他蒙着粗布的臉看向桑海的方向:“明日我與小莊一道,各位不必擔心。”

墨家分批撤離,武功最低微墨家子弟化裝成販夫走卒和戍邊的勞役先行撤退。

機關鳥與青龍目标很大,潛行的路徑不得不再三斟酌。

荊天明擔心高月,她一直昏迷不醒,雖然有端木蓉照料,但也讓他心上如同壓着一塊石。東行的人晝伏夜出,趁着夜間禦使機關獸飛行,天亮之前尋找落腳的荒野。往往只有在這個時候,天明才會暫時離開墨家、離開高月,去探望他的劍聖師傅。

流沙的人看起來都不怎麽喜歡荊天明,卻也不至于為難他。白鳳凰經過一夜的飛行,略顯疲憊正在休息,他的主人白鳳正在替她梳理羽毛。

可惜連赤練也不知道蓋聶去了哪裏。

荊天明怒道:“我大叔眼睛看不見,你們說不知道他知哪裏,難到不是把他扔在半路了?”

赤練笑嘻嘻的撩了撩頭發,紅唇吐出威脅的意思:“小朋友,和女人說話,要用最好的禮儀。你大叔難到沒有教過你,不要得罪女人?”

荊天明什麽細微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野狗一樣的本能驅使他趕快像着白鳳的方向跳過去。原本他站立的地方的草叢裏,一條昂着頭的赤練小蛇正在嘶嘶嘶的叫。

荊天明正想說:“你這個——”惡毒的女人。

然後樹上掉下一條蛇來,對着他吐出信子。

天明驚得一頭冷汗。

白鳳摸摸羽毛,确保沒有被某個小孩的手弄髒,才好心的開口:“你難道沒有發現,我們這裏,還有一個人不見了?”

荊天明噎住,環顧四周,不好的預感被印證了,那個大壞人也不在這裏。他很識時務地換了一個口氣:“那個大——、那你們老大呢?”

赤練手指繞着蛇:“雖不誠心,也算孺子可教,你那聲三叔公沒有白叫。”

白鳳嗤笑一聲。

這句話真提醒了天明,昔日流落市井時的察言觀色能力起了作用,天明想起三師公說過流沙這個兇女人以前也是韓國的公主。他摸摸頭,對着赤練露出另外一個臉孔:“這位姐姐,既然你和月兒一樣美麗,想必也同月兒一般善良。我很擔心我大叔,不知道他去了哪裏?”他是想說這位大嬸的,但是直覺讓他臨時轉了口。他記得以前叫名家那個女人大嬸的時候,把她鼻子都氣歪了。

赤練一揮袖子,叢林間窸窸窣窣的聲音漸漸隐去。天明這才發現四周已經布滿了各種各樣的蛇,混雜着草叢樹葉間看不清而已。他擦擦冷汗,心想果然還是寧願得罪衛莊那樣的大壞蛋,也不能得罪女人。

赤練心情不錯,搖頭梳理了一下頭發:“從這裏往東走,那邊有一條溪流。或許你沿着溪水走,能找到你大叔也說不定。”

天明一聽,連裝出來的形象也不要了,轉身就跑,揮揮手朝後叫着:“想不到你這個女人還是有可愛的一面嘛——哎呀——”然後是噗嚕嚕滾地的聲音。

白鳳看向赤練。

赤練白了他一眼:“放心,又不是每條蛇都有毒。只是咬一口,死不了。”

白鳳繼續梳理鳳凰的羽毛,嘴角微微噙着一個弧度:“我以為,你很讨厭那個小孩。”

赤練扭着腰往樹蔭下走,常年奔波的殺手生活,讓她并不怎麽挑剔歇腳的地方。她動作妩媚地整理好裙擺,慢悠悠道:“我,還不至于和一個孩子計較。”

白鳳一笑,語氣輕佻:“鬼谷傳人麽?”那個小子時時刻刻都在炫耀自己劍聖傳人的身份,蓋聶不曾反駁過,現在連衛莊也默認了這件事。

現在回想起來,機關城那次,衛莊應該是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殺掉蓋聶。再見蓋聶的時候,衛莊戰意多過殺意。後來,他接受那個孩子的挑戰,恐怕也沒有打算真和他計較。否則,一個幾乎沒有武功的孩子,僅僅憑借一把劍,真能扛得住鯊齒的剛猛一劍?

鯊齒橫劍而退,恐怕只有一個解釋。

衛莊當時沒有打算殺掉這個小子。

……

天明沿着溪水一路往上游而去,腳印很難被看見,似乎只能從清晨倒伏的草叢看見些許端倪。行了一段距離,終于看見一只藍色翅膀的小鳥在他前方的樹枝上跳躍停留。

這種蝶翅鳥啄地方,必然有流沙關注的東西。

荊天明連忙放輕了腳步,順着這個方向緩步輕行。

很快他看見了他要找的人,正坐在岸邊一塊幹燥的大石板上,正在低頭擺弄手裏的什麽東西。荊天明仔細看去,不禁又開始撓頭。

大叔怎麽又在削木頭?

蓉姑姑昏睡的時候他也削過木頭,但那是因為淵虹已經被衛莊那個壞人折斷,他需要一柄劍。那時大叔告訴他,或許,他需要的正是這樣一把不太鋒利的劍。

而他現在正在用淵虹削木頭。大叔看不見,就不怕手受傷麽?

天明還在胡思亂想,那邊背對着他小木頭的人卻開口道:“天明,出來吧。”

天明摸着頭嘿嘿笑着走出去,笑嘻嘻道:“大叔我已經用了你教我的鬼谷吐納法隐藏呼吸了,你還怎麽知道我在這裏的呀?”

“天明,你走路的聲音還未曾完全隐匿,僅僅是吐納之法還不足以讓你藏身。”蓋聶頭偏向他,因為蒙着眼睛,所以顯得并不嚴肅。當然,他嚴肅起來,天明也不害怕。

“嗷……”天明唉唉一叫,大約是慚愧近日疏于練功。但他很快被蓋聶手裏的東西轉移了注意:“大叔,你這削什麽?”

蓋聶手裏拿着一根兩頭尖尖的長木刺,對着他嘴角一彎:“天明,想不想吃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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