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反道而行
衛莊低頭看向空空的陶杯,話卻對着蓋聶說:“看來,你心中已經有了打算。”
蓋聶微微颔首:“鹹陽不會無緣無故傳出東南有天子氣的留言,如果沒有聽見屠城,那麽就是鹹陽宮自己放出的消息。”
衛莊:“嬴政的目的?”
蓋聶搖搖頭:“雖不能完全肯定,但想必與這次營救儒生的事件有關。此番事件,或者讓帝王意識到了反抗帝國勢力已經不容小觑。”
“這是一個合理的解釋。”衛莊對此表示認同,做為一個帝王,的确很難容忍自己親自要處死的逆賊被人救走:“但是與天下之人為敵,似乎并不是一個好選擇。”
蓋聶贊同,他沉吟片刻,道:“東南之地,是六國舊族最後栖身藏匿的之所。”
衛莊:“所以嬴政的目的,是六國士族最後的幸存者。”
蓋聶:“他,已經不想再等待舊時代的緩慢終結,而決定用劍,結束這一切。”
……
轉天,蓋聶就告訴來探望他的天明,墨家的人轉移的方向已經有了眉目。
墨家幾位堂主,連同項少羽和石蘭一道,立即趕到蓋聶的住處議事,此時衛莊并不在此處,流沙的人也都不在場。
蓋聶語速一貫不徐不疾,他問道:“如今我們有兩條路可以選:一是雲夢之地,舊時會稽郡方向所在;二是離鹹陽最遠的地方,從桑海一路往動往北,東出燕國故地,甚至更東的大海深處,蜃樓的目的。”
提及蜃樓,石蘭最先有了反應。她恍惚了一下,喃喃道:“哥哥……”
少羽在桌下拉住她的手,用力握住,希望能用這種方式給她力量。
石蘭向他搖搖頭,又點點頭。
高漸離沉吟片刻,看向蓋聶:“按照先生的意思,要麽遠離鹹陽,遠離嬴政的勢力範圍;要麽更加接近他。如此相悖的兩個選擇,不知——?”
盜趾笑着打斷高漸離,他做了一個一刀兩斷的手勢:“蓋聶,你的意思難得是要麽做一輩子喪家之犬,要麽幹脆死得痛快一點?”
蓋聶:“天明,你看帝國的軍隊,與我們的力量對比如何?”
天明臉色一垮:“十倍、不、百倍,也許千倍多于我們。”說到這裏,他一握拳頭:“可是,大叔,殘月谷你可是一步一殺獨戰三百秦軍的劍聖啊!再說,我們墨家的人,都不是怕死的人!”
項少羽一直沉默,此刻也道:“還有我項氏一族,也非貪生怕死之徒。”
蓋聶道:“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戰之,敵則能分之,少則能逃之,不若則能避之。”
項少羽一噎,與天明對視一眼。
天明撓撓頭:“大叔,我沒有忘記,但是,難得就這樣逃避下去?”
蓋聶沒有說話,其實在他失去光明的日子裏,也會不停诘問自己:他離開鹹陽宮是為了什麽?
他背叛鬼谷十年,師弟曾經說過,逃與避,都是弱者的行為。但他卻并不這樣想,不要讓無辜的人犧牲,這才是強者手持利劍的意義。
曾經,他不過一人一劍,亡命無惜;後來,他有了一個朋友;再後來,多了天明;與墨家在一起之後,他的肩上忽然肩負了許多人的性命。
高漸離見衆人沉默,開口:“蓋聶,你的意思?”
衆人都将目光看向他。
蓋聶并沒有讓任何人看出他在那一刻的猶豫,他的雖熱遮住了眼睛,失去了內力,但不會有任何人輕視他的意見。不知何時起,他已經是反抗帝國聯盟的中流砥柱。
他結束了這些糾結的思路,卻是将頭轉向了少羽的方向,開口道:“我記得項氏一族的族人,都在會稽陳縣一帶?”
“是,但那裏都是楚國舊人的老弱婦孺。年輕力壯的項氏一族,都已經被龍且整編。”少羽一怔,立即回道。他從聽說東南有龍氣的傳言之後就一直心中隐隐激動。東南正是項氏一族寄身之所。東南有天子氣,這其中的含義太過明顯,卻不知吉兇。
蓋聶此言一出,他立即意識到了什麽:“蓋先生的意思,是我項氏一族有危險?難道,嬴政的目的——”
高漸離接口道:“嬴政的目的,是六國最後的舊族。”
天明像是被點燃了胸中的怒火,之前的憋屈和憤懑一掃而空,他大力拍向少羽的肩膀:“我們是兄弟!項氏一族是反秦的中堅力量,也是墨家的朋友,我們一定不會坐視不管。是不是呀,大叔!”
衆人目光看向蓋聶,因為雙眼被遮住,看不見表情,只能見他微微颔首。
高漸離想得更多一點,如果蓋聶真的贊成避走海外或是燕北大漠,不會故意引出嬴政真正目的的對話。他,是讓所有人自己做出選擇,也是想要借這個機會,給天明上一堂重要的課。引導天明思考,也容許他迷茫困惑,最後讓他自己做出決定。
這,或許就是短短數月,那個孩子能夠成長至此背後的緣故。
班大師撸着胡子,低頭看向案幾中間的羊皮地圖:“隐密衛被牽制住東郡不少,嬴政能調去會稽的必然不多。我想,我可以讓機關鳥先讓那邊的墨家弟子防範一二。”
蓋聶卻道:“或許,這次帝國出動的不僅僅是鹹陽的隐密衛。”
衆人一怔。
正要再問,門從外面被打開,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今天總算知道什麽叫做閉門造車。”
衆人看向門口,流沙的赤練單手叉腰依靠着門上,目光挑釁而暧昧地看看向盜跖:“一大群耳聰目明的人,偏偏靠一個看不見的人替你們出謀劃策,羞不羞啊。”
天明眉毛一豎:“你這個——”話沒說完,又想起了蜃樓之上流沙的相助合力,沖動的話又被自己吞了回去,一時間臉上有點吃癟的扭曲。
班老頭內心呵呵一笑,他年紀大了,不似年輕人沖動,卻也更加看得清人心善惡。流沙的人或許是因為利益不得不與墨家暫時結盟,但是這群人,本質上也并非大奸大惡之徒。倒是他們墨家小巨子的成長讓他欣慰。
這一點上,應該是受到蓋聶合縱連橫的影響。
對于流沙的挑釁,墨家的人并不擅長應付。
蓋聶恰時開口道:“赤練姑娘,可是小莊那邊有了消息?”
赤練很微妙地翻了個白眼,她很費解像衛莊這樣厭惡墨守陳規的人,為什麽會對蓋聶這樣臉寫着“無趣”的人感興趣。
“白鳳那邊傳來消息,兩日之前,有九輛一模一樣的車架已經出了鹹陽城,往東南而去。”她撩了一下頭發,妩媚而嬌俏地問:“蓋先生曾經身為嬴政身邊的首席侍衛,大秦的第一劍客,一定猜得到,這意味着什麽吧。”
蓋聶忽略了這句話裏的挑釁,務實而直接地點頭道:“天子依仗,帝王出巡。”
雪女道:“你們還記不記得黑龍卷軸?”
對于這個卷軸,班大師實在是記憶深刻,而另外一個記憶深刻的人,恐怕要數盜跖了,畢竟他差點因為千機銅盤丢了一條命。
盜跖敲敲頭:“桑海之濱,蜃樓起航,帝尊駕臨——可惜桑海已經是一團亂局。”
高漸離:“所以帝王這次不再信任隐秘衛和羅網?他要親自出巡,打擊六國舊族。”
項少羽已經長身而起,他的目光充滿堅定與渴望:“無論如何,我項氏一族都要與嬴政、與秦國不死不休!”他環顧四周諸人,雙手抱拳行了一個楚國軍禮:“列位,此行恐怕會與帝國的軍隊直接面對,沒有武功的婦孺最好另尋地方躲避,各位以為如何?”
班大師與高漸離對視一眼。
墨家主張“兼愛、非攻”,即便是反秦,也不希望主動擊殺。況且墨家弟子遍布天下,一旦正面襲擊帝國軍隊,恐怕會帶來慘烈的捕殺。
這個提議,的确很好。
荊天明立身而起,排着少羽的肩膀說:“這樣好,我們一起往會稽而去,沿途尋找合适的地點可以安頓非戰鬥的墨家弟子,就是一舉兩得了。”說完還不忘摸着頭問蓋聶:“大叔,我這個成語用得可對?”
蓋聶嘴角微微彎了一下:“天明,你說得對。”
高漸離看向剛剛還一臉正義大氣,轉眼就朝着蓋聶賣萌求表揚的少年巨子,輕輕嘆了一口氣。
赤練不喜歡呱噪的小孩子,更加厭惡直白單純的熱情,她轉身撩起頭發:“話我已經帶到了,要怎麽決定,是你們自己的事。”
蓋聶在她走出視線之前開口:“多謝,墨家會在明日之前動身。”
赤練嬌哼一聲,頭也不回地走向走廊盡頭。
她不清楚衛莊如何想,但是,心目中那個更好的韓國,似乎已經越來越遠。
方向既定,若嬴政目标是東南,墨家諸人一面召集四處躲藏的弟子往會稽而去,勢必在途中相遇。這是一步險棋,也有兵家所說“反其道而行之”的意思。
王離被召回為王贲守喪,羅網的勢力被斬斷一半,剩下的人還在東郡繼續搜捕諸子百家的殘黨。農家已經分裂,再無法發揮他本來的作用,不足為懼。從這點上來說,羅網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一半。
對于趙高而言,最可惜的,恐怕是此次死局未能困住縱橫。
這兩個人,對于帝國而言,始終是極其危險的禍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