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地脈斷絕
日上中天,正是一天中風最暖的時候。
山中蟬鳴聲一聲急過一聲,風似乎停住了,窒息一樣。
那一片樹葉剛剛自枝端飄下的時候,無風自揚的飄了一飄,然後打着旋兒往地上落下。
蒙着雙眼的劍客忽然動了,他的衣袍随着他手上揮劍的動作一揚,帶出一蓬弧度。
葉片落在林間布滿腐葉的土上,從中裂開,切口規整如新。在落葉旁,是一根被劍氣削斷的細小樹枝,樹枝的另一頭,落在白衣劍客的腳邊。
步履之聲緩緩,男人的聲音在午後顯得很慵懶:“這一劍,憑借着的是淵虹的鋒利。”
蓋聶颔首:“的确如此。”
衛莊緩緩走過他,目光落在地上被切斷的樹枝上:“如果是羅網的人,未必會給你單打獨鬥聽聲辨位的機會。”
蓋聶收回劍,袍袖無風垂下:“只要他們還流露出殺氣。”
衛莊的目光在蓋聶臉頰的垂發上掠過:“正如你所說,如果有一個高明的劍客,高明到在發出致命一擊之前可以隐藏所有的殺氣,師哥,你又如何?”
蓋聶側身,将臉對象衛莊說話的方向:“小莊,還有橫貫八方。”
因為這淬不及防的一句話,衛莊微微一怔。他看向蓋聶,不言不語,似乎在揣摩對方這句話暗含的意思。
蓋聶的表情平靜:“諸子百家,唯我縱橫。”
衛莊一個字一個字慢慢道:“師傅的教誨,我以為你已經忘在腦後。”說到最後一個字,他已經走到對方的面前。
蓋聶一退,卻因目不能視而被腳下枯枝絆倒,失去平衡略略踉跄了一下。
衛莊趁勢一把将他推在身後樹幹之上,語氣輕佻:“一個連腳下的路都看不見的人,卻讓諸子百家的人馬首是瞻。師哥,這就是你一直想要達到的目的?”
蓋聶眉頭微微一動,他感覺衛莊的手已經在他腦後,一動之下,那蒙着眼睛的布條就這樣被扯落
了。
閉着眼,沒有光,唯有陽光的熱度,和淺淺風過痕跡。
“我,并沒有……”
他的話并沒有說完,已經模糊不清。
唇齒交接的地方并不柔軟,甚至帶着血腥殺戮的錯覺。
正午的熱度很高,比不過靠近自己的人身體的溫度。
在這個世道中,越是強大的人,就會承受比平凡人更多的責任。強者,從明白自己命運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注定不會擁有一些在尋常人看來唾手可得的瑣碎溫暖。在朝不保夕、不知道何時會死去的時間中,多活過一天,就會多留戀一點人間的溫度。
林間斑駁的陰影灑下來,熱度被分割切碎得細碎,而漫不經心。
枝頭有跳動的鳥雀,啾啾鳥聲漸漸高了。
衛莊離開了一點,他的眉頭皺了一下,顯得不怎麽耐煩。蓋聶按住他的肩膀輕輕推開一點,然後說:“蝶翅鳥在這個時候出現,恐怕是有要緊的消息。”
衛莊顯然對這個說法并不認同,他是流沙的主人,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白鳳那點不服氣的小心思。但對于一個有能力、在大局上并不會搖擺不定的下屬來說,這種喜歡找麻煩的小毛病顯得微不足道。
他擡起手,蝶翅鳥就降落到他的手指上。
蓋聶看不見,他在一旁安靜的等待衛莊看完消息的內容。
衛莊看過的消息,一揚手,蝶翅飛走。他卻先問:“嬴政繼位之後,我記得一共出巡了四次。”
蓋聶颔首:“是,算上此次,正是第五次。”
衛莊嗤道:“如果不曾記錯,第三次出巡時在博浪沙,嬴政曾經險些丢了性命。”那次刺殺的謀劃者是張良,若非嬴政運氣好,那次大秦已經氣數盡了。可惜那次之後,方圓十裏皆遭嬴政盤查殺戮,連累無辜者數百人。張良也因此被迫躲避隐居讀書,一是因為內疚,而來,也是知道時機未到。
因為某些原因,衛莊最恨人逃避。是以他對張良逃避的舉動多少有些嗤之以鼻,桑海之濱遇到故人時,鯊齒先同淩虛見禮了一番。
蓋聶道:“是,但,真正讓帝王将重心轉移到六國舊族上的事件,卻是一年之後的蘭池宮遇刺一事。”
衛莊斜睨了盲眼的劍客一眼:“當日若非你在場,嬴政已經殒命了。”
蓋聶不得不說:“小莊,當日若嬴政出事,帝國還有李斯與蒙氏一族,并不會因為嬴政的死而中斷國運。反倒會逼得原本主張休養生息的長公子立場尴尬,這并不是我們想看到的。”
衛莊看他表情嚴肅而略帶擔憂,忍不住諷刺道:“看來你認為帝國的希望在那個優柔寡斷的年輕人身上。把希望寄托于一人身上,這,就是你的選擇?”
蓋聶不語,像是累了,他慢慢靠着樹幹盤膝坐下,将淵虹橫着膝上。
沒有內力,但是這麽多年的習慣還是不曾忘記。
見他面上再次流露出難以言傳的低落情緒,衛莊難得的決定暫時放棄諷刺他,他說起蝶翅鳥帶來的消息:“随扈出行的大臣名單拿到了,除了李斯蒙毅,還有頓弱、鄭國、胡毋敬,衛尉楊端和,趙高總司車馬。除此之外,随行還有一個皇子。”
蓋聶略一思索,便知誰是這個皇子:“是十八世子胡亥。”
衛莊冷哼:“立儲之事不提,扶蘇流放,帝王出巡卻帶了幼子在身邊,代表什麽不言而喻。師哥,或許你賭錯了。”
蓋聶不接這句話,反倒一一分析道:“蒙毅是郎中令,只要他還是帝王心腹近臣,只要他還在,長公子不危。”
衛莊體會到這句話的意思:“哦?把最看重的流放九原掩人耳目,帶在身邊的确是個障眼法的玩物。嬴政的多疑,看來你很了解。”
蓋聶擡起頭,在樹葉斑駁的陰影中慢慢睜開眼,因為沒有焦距,所以他的瞳孔略顯空洞和軟弱。離開鹹陽之後,他很少評價昔日亦師亦主的君王,但此刻,他知道師弟可以理解他的話:“不,作為一個帝王,他最致命的弱點,是對身邊人的仁善不夠徹底,對他們的多疑,也同樣不夠徹底。”
在鬼谷之時,他們就學習過,帝王兼具天下利害,不可有常人的恩怨之心。帝王可視朝臣如鷹犬驅使,使之相互制衡也可,獨不可有偏愛愧疚之心。嬴政剛愎自用,擁有作為一個帝王所需的堅韌和果決,但是同時也犯了一個又一個致命的錯誤。
時至今日,這些錯誤已經環環相扣,動搖了帝國的根基。
帝王天年,求長生,卻不設儲君。對于任何一個有野心的人,都足夠構建一場可以掀起滔天巨浪的秘密綢缪。
帝國,或許已經錯過了守住一國根基最後的機會。
衛莊在他身邊坐下,擡頭望着天。
他的确明白了蓋聶的意思。
他離開嬴政,故人囑托只是一個誘因,更重要的,是他已經看到了注定的結果。
像是回到鬼谷時的某一天,成年的師兄弟背靠在同一棵大樹之上,寥寥數語,天下命運,盡在縱橫之間。
閑話天下事,已經很多年不曾有過。
白鳳的情報網非常可靠,除了坐鎮九原的蒙恬,和流放九原的長公子,以及因為桑海事務被牽制無法離開的章邯不在随扈的隊伍中,其他心腹重臣都在随行之列。
這個隊伍看似與往常并沒有任何不同,仍然是是一個移動的帝王理政序列,涵蓋了帝王心腹和核心官僚,和所有政令發布所需的環節。
西行不過月餘,更新的情報陸續傳來。
嬴政的車架東出函谷關之後,在陳郡的陽夏縣略作停留,便一路繼續南下,在雲夢澤停下。
在這裏,嬴政表面上讓李斯、胡毋敬與鄭國對百姓做出宣教禮行,宣揚帝國新政承天道、順民心,私下裏卻命一千斥候,由衛尉楊端和與頓弱的人馬帶領,在雲夢澤周邊的島嶼山谷中連日搜捕。
過了淮水,帝王祭祀舜帝之後,卻讓人秘密将章邯自鹹陽召來。
很快,江東之地驟然之間,幾乎被血洗了。一千三百個楚國貴族後裔被秦軍捕獲,在審訊中,屈打成招的人不得不供出更多舊族的藏身之地。
接下來,搜捕已經擴張到了金陵、朱方和雲陽三地,指明搜捕的正是項氏一族的後裔。
這個消息,讓墨家諸人僅剩的僥幸心也消失殆盡。
少羽沉默了數日,石蘭一直陪伴着他,就連對細節并不敏感的荊天明,也感覺到了他的好兄弟在做一個艱難的決定。
這一日,消息傳來,嬴政在當地集齊刑徒萬人,鑿開金陵北山,掘斷山脊長隴。
墨家的人知道之後相顧無言,不曾想過嬴政已經剛愎自用至此,輕易相信陰陽家的話,舉萬人刑徒之力,就為了捕風捉影的地脈一說。
天明擔心好友,向蓋聶詢問之後,私下去安慰少羽。
剛剛靠近項氏一族休憩之地,便聽見有對話傳來,天明鬼使神差停住了腳步。他并非想要偷聽,只是單純的不想在這個時候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