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一人敵萬人
說話的人正是少羽與他的師傅,亦是楚軍的第一謀士,範增。
範增聞言仰天落淚:“金陵邑自古有地脈,成虎踞龍盤氣象,才有楚國百年基業。嬴政可惡,斷了地脈,是自掘墳墓啊。”
少羽怒到極點,一拳捶向樹身:“我項氏一族已經退避至此,滅族之仇不共戴天。”
範增老淚縱橫:“可憐我項氏族中婦孺旁支,血流成河。”
少羽此刻反倒冷靜下來,一字一言道:“既如此,嬴政自掘墳墓,彼可取而代之!”
範增一怔,狂喜之下生生忍住。他素來知道少羽性子,雖有大志,難免優柔,便故意激他:“天下想殺嬴政的人多了,卻從未有人成功過,你要如何報仇?”
少羽沉着道:“範師傅不必激我,我項氏一族少羽在此立誓,終有一日,必要殺光秦人!燒光鹹陽!”
荊天明一怔,想說些什麽,卻不知從何說起。
他茫然四顧,知道少羽族人被殺故而心中痛苦,這他能夠理解。但是殺光秦人?
他不知道為何心中卻是咯噔一聲。
即将邁出的腳步止住。
而樹林之內,範增卻是知道時機已經成熟,他試探少羽,言道:“你劍法尚未練成,言及報仇為時過早。”
少羽铮铮一聲:“劍,不過一人敵罷了,我卻要練就那萬人敵之術!”
範增聞言露出贊許之聲,嘴裏卻道:“莫要口說無憑,先把劍術習好才作數。”
天明聽到這裏,不經更是心亂如麻。
少羽此言分明流露出對于武夫劍客不能成事的不滿。他不願再聽下去,慫着頭悄悄離去。
墨家之人都在休息,準備夜裏繼續遠行。
天明看向高漸離,他正調整自己的姿勢,讓雪女可以依靠地更加舒适一些;大鐵錘在警戒,與班老頭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盜跖嘴裏含着一根草根,沖他擠眉弄眼。
天明一時被這樣的氛圍迷惑了,對盜跖的示意毫無反應。
盜跖擠了半天眼睛,也不見天明湊上來,銜着草根一攤手,說:“喂,我說,你不會是去勸人,自己答應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情了吧?”
天明茫然道:“答應了什麽?”
盜跖嗖地移到他身邊,湊進他耳朵:“是不是答應了讓墨家替你兄弟報仇啊?”
天明一驚,連忙搖頭:“沒有沒有!”
盜跖卻換了個表情,難得不再嬉皮笑臉,對他說:“從走上這條路的第一天起,這個命運我們都知道逃避不了。只是,我說小巨子,我們幾個自然追随你不怕死,只是,你看班老頭和庖丁他們幾個,還有墨家不懂武功的那些弟子們,能不能、能不能先——”說到這裏,他卻再也說不下去。
他的聲音并不大,但是在場諸人多有內力武功。雪女當即站起來:“賊骨頭,你這是什麽意思?”
盜跖:“哈!你居然靠着小高裝睡!”
庖丁也道:“我老丁也是殺過牛的人。”
班老頭也附和道:“小趾,我們都是墨家人,理當同進同退。”
盜跖一叉腰,痞子一樣地攤手:“好好好,我知道你們都是好漢。殺牛的,你的刀殺牛可以,到了戰場上不要看不起是牛是人啊!還有班老頭,我是同情你一把年紀都抱重孫子的人了,還天天跟着我們小輩東奔西跑,還有雪女統領,我可不是小看你是女人……诶诶诶,小高你快攬住她——”
天明看着紛紛起身附和的人,心裏那種堵着的感覺更加強烈了。總有一種聲音在他腦中反複叩問:能不能不死?能不能不死?
因為盜跖的話,他的內心更加痛苦,能不能讓他們更多的人都活下去——
到底有沒有辦法?
……
數百步之遙的林間,衛莊收回貼子蓋聶背心輸送內力的手。他睜開眼睛,嘴角勾起一陣難以察覺的譏诮弧度。
蓋聶如有所感:“小莊?”
衛莊哼道:“看來你的弟子,果真是盡得你的真傳,這種優柔寡斷的逃避,也一樣。”
因為方才輸送內力時短暫的恢複,蓋聶自然也聽見了墨家的對話。他望着前方,面上并沒有任何失望,反倒帶着一點欣慰的意思。
風吹過樹林,日間的溫度蒸騰起來,顯得溫暖而熏熏然。
蓋聶慢慢說:“我在市井之中找到他,在逃亡的時候,他曾經說也想曾為一個俠客。”
衛莊:“哦?看來你告訴了他俠者和強者的意義?”
蓋聶:“是。”
衛莊冷哼:“你理解的強者,和我理解的從來不一樣。”
蓋聶:“他知颠沛流離中長大,卻難得保持了自己的本心。這是他自己的意志,我,不過是在他的身邊,陪伴他走過這段路而已。”
衛莊不再嘲諷。
他比誰都清楚,市井中嘗盡人間不公的那個孩子,能走到今天,到底是因為什麽。
蓋聶這個人猶豫又怯懦,他曾經憎恨這種怯懦。但到了今天,他知道,因為這個怯懦的男人和他養出來的孩子,恐怕會、或者已經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
蓋聶并沒打算把天明保護太過,相反,他更多是在一旁默默看着他自己艱難的成長。因為經歷過的事情,往往比別人告知的更加重要。
這一夜,天明堅持與蓋聶呆在一起,哪怕是在流沙的地盤也不肯離去。
……
機關鳥和白鳳相繼繼續前途未蔔的航程,和過去每一次不一樣,天明的目光中充滿了迷茫。他在想月兒,在想蜃樓上見過的那個女人,還有只有幾面之緣的墨家巨子。這些人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他們期待的到底是怎麽樣的一個世道。
風很大,夜裏很涼。
天明感覺到一張鬥篷罩在自己的身上,他擡起頭,看見是蓋聶那張從來不曾改變過的面孔。或許是錯覺,他覺得蓋聶在夜裏的神情最是溫和,飽含擔憂。
“大叔……”天明忍不住輕輕叫了一聲。
蓋聶如何不知天明在想什麽,微微對他将頭一點。
天明再也忍不住,喃喃對他傾吐自己的迷惑:“大叔,你帶着我離開鹹陽那天開始,就一直在被秦軍圍捕。我看見你一人敵百人,就說你是個英雄,長大之後要向你一樣。”
蓋聶也想起那是夕陽下目光懵懂,但卻充滿了崇拜的少年。那一天,他知地上寫下一個“俠”字,成為了這個少年日後的信念。
天明:“你說過,強者,就是要保護弱小的人。”
“是。”
“你也說過,一個人,若是以打敗對手為目标,那麽他已經輸了。”
“不錯。”蓋聶颔首,這是最墨核之中,他與小莊決戰時說過的話,這個孩子一直記得。
“大叔,我雖然不懂,但是我知道你一直不想殺人。”
蓋聶微微驚訝了。
世人都知他是嬴政身邊的首席劍客,殺人無數,是帝國最強的一把利器。以殺止殺,這是一條艱難的路,許多人不會理解。真正一直知道他厭惡殺人而處處嘲諷的,只有他的師傅和師弟兩個人。
“你說過,用木劍,是因為他不像淵虹那樣鋒利。我知道,你一直都不想殺人的。”
夜風吹動雲遮月,蓋聶的頭發揚起來,讓他的臉孔在夜色裏變得模糊。因為這種來自一個少年理解,讓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曾經因為這個信念,他知玄虎測試時失敗了。
師傅說過,鬼谷弟子,從來應該追求的是必須的成功,而不是注定的失敗。
數百年間,鬼谷的前輩們曾經以一人之力攪動時局,合縱連橫,天下數十年征伐不休。他們都是鬼谷百年難得一見的人才。
攪動天下時局的人,或可做帝王身邊的一柄利器,卻終究逃不過兔死狗烹的結局。歷代帝王更疊,鬼谷命運浮沉。
天下間不知從何時流傳着那句話:鬼谷出則諸侯懼,鬼谷安則天下息。
諸侯尚且恐懼,當問鼎天下的帝王坐穩朝堂之後,鬼谷注定逃不開被抹去的命運。
但這,并不是他一直想追求的夢。
既然是注定的結果,又要如何才能避開?
他很清楚,這個時代已經與蘇秦張儀翻雲覆雨的時代不同。百年征戰殺戮,百姓需要的已經不是縱橫家,而是一頓安穩的飯式,一間粗陋的草屋。
不再殺人,不再擔心随時被殺,這樣的世道,會不會道路?
獨行愈久,得到的迷惑,就愈多。
天明久久等不到蓋聶的回答,他忍不住拉了一下蓋聶的衣袍:“大叔,他們說鬼谷弟子從來都是以一人之力,可擋百萬雄師的人。可是,他們又說,劍客不過是敵一人,到底、到底哪個才是對的?”
不遠處閉門養神的衛莊冷笑一聲。
蓋聶不及開口,天明已經低下頭嘟嘟囔囔道:“我希望月兒不再受苦,希望小高和班老頭大鐵錘都不要死。可是、可是,又擔心辜負他們一直以來抗秦的決心。”
能在短短時日中,思考到這個地步,甚至在他無知無覺的時候,接觸到墨家處事的哲學核心。
蓋聶有時候回想,天明陰差陽錯做了墨家巨子,或許是一種上天對墨家的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