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歸途無期

墨家的行程并不是順利,明明已經入夏,卻連日興起罡風。罡風過後,是遮天蔽日的鴉雀亂飛。

機關鳥的指南針出了問題,無法準确按照既定方向飛行。

而流沙的人根本對去到哪裏無所謂,這麽互相悶不吭聲的飛了不過半日,便已經不知身在何處。

班老頭不得已道:“不能再繼續飛了,舵铉被烏鴉擊中幾次,已經斷了一根。再說,這樣下去,還不知道會飛到哪裏。”

高漸離與大鐵錘不在,剩下的墨家堂主以班老頭和盜趾為大,恰好他們倆對荊天明都頗為愛護。盜趾低頭問天明:“我說巨子,咱們還趕不趕路?”

天明眼中有短暫的茫然,他一貫跟着蓋聶奔波,習慣了因為各種追殺而東奔西跑。和少羽分道揚镳那次算是此生第一次自己拿主意。蓋聶不在身邊,他心中有些發怯,忍不住望向流沙鳳凰的方向。

夜間飛行本就是因為月光稀疏,不易被人發現。可如今烏壓壓的漆黑大鳥亂飛,視線受阻。

衛莊的手臂一震,鯊齒斬斷數只大鳥的翅膀。大鳥折翼之後,呱呱怪叫着墜落下去,發出刺耳的聲音。

鳥群更加混亂,撲棱撲棱朝這四面八方亂撞。

他不遠處,蓋聶在他一步之外的地方,手裏握着淵虹,為自己周遭蕩開一圈餘地,驅趕飛鳥。他看不見,是以手下不敢停歇,沒有內力支撐,已然出現薄汗。

鯊齒的劍氣劃過,帶着凄慘的鳥叫,因為恐懼飛遠了一丈。

衛莊皺眉道:“殺之不盡,啧。”

白鳳輕飄飄落在鳳凰翅膀之上,手中羽刃同時射出,被射中的大鳥呱叫一聲,碰在一處。他尚有心情說:“別看我,鳳凰雖可以號令百鳥,但這些失了心智橫沖直撞的卻是不怕死的。”

赤練靠這靈巧的身手躲避,她的蛇雖然喜食鳥,但這麽多數量,毒液總會用完,也總會撐着。

蓋聶道:“群鳥動靜太大,極易引入注意。”

衛莊也有此意:“找個落腳點。”

白鳳捉住一只大鳥拔下鳥身上的羽刃,啧了一聲:“一次見到這麽多夜枭,也是難得。”說罷,一躍而下,嘴裏發出一聲清越的嘯聲,那白色的鳳凰鳥應聲而動,拍動翅膀往黑漆漆的山谷而去。

盜跖手裏轉着沾了鳥血的齒飛輪,另一只手手搭涼棚望向白鳳下行的方向:“不是吧……這麽黑也敢往下降,下面是個什麽地形到底知不知道。”

班老頭已經滿頭大汗:“管不了許多了,再往下飛去,這尾翼最後一根馬尾弦斷了,就更不能用了。”

盜跖捂着臉:“班老頭,我們的命就都在你身上了。流沙騎着的大鳥,掉下去最多成個肉餅還能當回墊子;咱們這個摔下去撞上石頭,恐怕要頭破血流哇。”

“都坐穩了!”班大師努力掌舵往下墜去:“小跖,我這把老骨頭,也都交給你了。”

天明大叫:“月兒!”

“你小子還算有良心。”盜跖穩住身形一把将天明夾在腋下,從端木蓉手裏接過高月,還有閑心得意自誇:“這個時候,你們就明白誰才是天下第一輕功高手了。”

天明大叫道:“你放開我,我自己有辦法。你還是顧那個班老頭吧。他胖,掉下去會砸個坑的。”

班老頭正要吹胡子瞪眼睛,被一直大鳥拍中頭。眼一閉,拉着機關鳥狂降十數丈。

雪女拉住端木蓉:“蓉姐姐,別松手。有小趾在,月兒不會有事。”

盜跖收起了戲谑的表情,一手領着班老頭的衣裳,一面回頭看其他的墨家人,确認他們都自己做了準備,才叫:“抓好了,別到時候摔得頭破血流太難看啦。”

……

樹枝折斷的聲音劈啪作響。

白鳳抱着赤練落在一顆樹的巨大枝丫上,姿态在這樣狼狽的環境裏居然還算得上好看。

赤練翻了個白眼站起來,推開他尋找衛莊的影子,正好看見衛莊伸出一只手把蓋聶扶起來。

白鳳:“啧啧。”

有人居然還不死心。

蓋聶對衛莊道了一聲“多謝”,然後擡起頭去聽林間動靜:“如此多的鴉鳥夜間亂飛,并不尋常。”

衛莊眉頭緊皺:“若無夜枭捕食逼其離巢,就是有什麽其他的事情驚動了他們。或者,即将驚動——”

話音剛落,一陣更大的聲響在稍近的山坡傳來,帶着無數樹枝壓斷的巨響,還有木質構件撕裂的悲鳴,驚起更多林間野物亂竄。

“啊——月兒!”遠處傳來熟悉的小孩呱呱叫聲。

白鳳雙手抱在胸前,靠着樹幹,摸了一摸停在他身邊休息的白鳳凰:“墨家的機關鳥,恐怕是飛不了了。”

蓋聶有些擔心:“天明。”

衛莊冷哼一聲,身形未動,單手按在蓋聶肩上,讓他一時動彈不得:“這種環境下,擔憂只是徒勞的軟弱。”說完,目光看了一眼隐蝠。

隐蝠嘿嘿笑着,擡起手,那手裏竟然抓着一只體型巨大的烏鴉,一口咬住那鳥吸血。吸飽了,才将死鳥扔在地下,一躍而起,用一個詭異的姿勢倒挂在樹上,桀桀笑着:“這種環境,真是讓人興奮。”

赤練作為女人,有權利将不爽的怒氣發洩在老蝙蝠身上:“再多說一句,說不定墨家的人就要多死一個。如果那個小姑娘死了,你恐怕會被墨家那個小子炖了。”

隐蝠嘿嘿一笑,腳尖一勾,将自己遠遠抛向夜空,往跌了散架的機關鳥方向而去。

……

被砸落的枝葉還在飄飛,最粗重的首先折斷,然後是緩緩飄落的葉瓣。

赤練擡起頭,伸出手去,喃喃自語:“這香味……是花?”

白鳳安撫因為強行降落翅膀受傷的巨鳥,摸到鳥身墜落蹭着的花汁碎葉,确有一手隐約的香味。他皺起眉頭。

這個時節了,怎麽還有花?

蓋聶低着頭,鼻尖的味道對于許多人都不陌生,是桃花的味道。入夏有花,此處必然終年氣候偏冷,低于中原腹地。

以這個味道的濃郁程度而言,這片桃樹林并不小。

不過須臾,隐蝠回來了。

赤練撩了一把頭發,剛剛墜落的時候有些亂了:“看你的表情,墨家的人應該沒死。”

隐蝠的表情有些古怪的興奮,他舔了舔嘴唇:“我有兩個消息,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我想,你們應該都是喜歡先聽壞消息的人。”

在場的人都不像是能開玩笑的人,隐蝠就自顧自往下說道:“壞消息是,這片桃林有古怪,恐怕不能輕易走出去的。”他頓了一下,看衆人毫無反應,只好摸着鼻子,語氣帶着些惋惜地說:“好消息麽,墨家沒死人。而且,那個一直昏睡的小女孩,好像要醒了。”

……

“扶蘇!”

馬車內一聲壓抑的低喝,帝王自昏睡中醒來,竹簡在腳邊散落一地。

一時間,在晃動的馬車上,嬴政想不起自己身在何方。

片刻之後,帝王布滿血絲的眼中重回鋒利:“趙高,車轅行至何方了?”

“陛下。”趙高的聲音在車簾外響起:“前方就要到達即墨,天氣炎熱,不如經停臨淄行宮,陛下或可歇息一晚。”

芝罘島射鲛之後,帝王的車駕已經折返往西,路過臨淄之後,沿途再經過巨野澤、大梁與洛陽,最後經由函谷關便能回到鹹陽。

天氣越來越熱,白日行軍已是相當困難,不知出于什麽緣故,帝王又減少了紮營的次數,連日趕路,幾個老臣包括鄭國在內,都有些吃不消了。趙高這個提議,也算合情合理。

車裏帝王沉吟片刻,卻道:“不,繞道臨淄。”

趙高用略帶憂心的語氣谏言道:“陛下,即便不到臨淄,也該在即墨歇息。”

皇帝不置可否,又換了一個問題:“寡人命你随車帶來的藥引,如何了?”

帝王說的藥引,并非尋常藥石,正是《神農本草經》記載的視肉,又聚肉、太歲。羅網為了神不知鬼不覺從東郡将此物帶回來,讓白屠屠殺了東郡方圓數裏的村莊,甚至還利用了隐秘衛。趙高心中明白這并不代表帝王對自己的信任超越了隐秘衛,恰好相反,這是帝王衡量身邊所有人的一種手段。

趙高低着頭,用謙卑而忠誠的語氣回複帝王:“陛下,一切如驚鲵獻上的《神農經》中所載無二,那藥引的确神奇,前番入藥切下的部分,果真已經逐漸生長,再過不久,果真能恢複如初。”

《神農經》中曰,太歲益精氣、增智慧,治胸中結,久服輕身不老,以為長生不老之藥引。這是帝王将農家視為肉中刺的一個最重要的原因。

既是世上罕有之物,就不該為世人知曉。

帝王目光微微垂,落在竹簡之上。竹簡奏報的是九原捷報,蒙恬戍邊的軍隊長驅直入匈奴單于庭,驅趕頭曼單于遁走漠北。

這是捷報,昨日送抵之時大軍人盡皆知,各自喜氣洋洋,至少表面如此。

然而,帝王手邊密匣之中,還有另外一份密信。以千機銅盤為譯,所得短短十字——公子中狼毒,軍中有諜者。

正是因為這一份密信,皇帝看完眼前漆黑一片,一直渾渾噩噩半夢半醒。他方才在夢中仿佛看見一支漆黑的箭簇射向扶蘇。

寡人之子,形若失寵,及至邊陲,仍遭暗算。

何人為謀?

這個諜者,背後代表的到底是哪一方的勢力?

諸子百家?匈奴單于?或者是,鹹陽宮裏的某一個人?

寡人,身邊之人?

寡人,還不能死!

手握竹簡,帝王面色一如往常。他喚道:“趙高。”

“臣在。”

“将那歲肉做藥,即刻呈上。”

趙高跪下:“臣,遵旨。”

“還有,告訴李斯”皇帝道:“行轅暫且不回鹹陽,向北進發。”

趙高露出驚訝的神情:“陛下,您的身體?”

帝王行轅大巡,因為首要安全,沿途都有羅網和隐秘衛掃清前路,臨時做出太大的臨機改動極易疏漏,引來帝國敵人的觊觎。在這之前,還從未有過如此倉促的決定。

皇帝用強硬的聲音慢慢說:“九原大捷,寡人要親自巡邊,犒賞有功将士。何人敢說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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