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東海射鲛

帝王端坐于望樓之上,這裏是巨大的樓船最适合眺望的地方。就像立于鹹陽宮的城樓之上,可以将世人俯視于下。

“蜃樓還沒有消息?”

章邯面露羞愧:“屬下無能,請陛下責罰。”

嬴政半晌不言,目光透過垂于眼前的珠簾望向東方大海:“那大魚可有蹤跡?”

章邯道:“屬下已經探得,周遭漁民稱祖輩曾有人見過海魔,出沒與大海之中。魚大如戰船,游動起來如同一座巨山排開海浪,一條魚便能掀翻一條商船船隊,吞人如魚蝦。”

嬴政目光一沉,沉聲緩緩重複:“海魔?”

章邯立即知曉這是皇帝鬥志被激起的征兆,忙道:“屬下查閱古籍,此魚也記載為大鲛。或單或雙,也有成群出沒的,于海中行船者而言,甚為危險。”

帝王不再垂問。

就在章邯以為皇帝怕是要放棄此次涉險之時,卻聽帝王一聲問詢:“章邯,你久掌我秦軍連弩大營,可知若以大船載以大怒入海,射殺鲛魚,可以成事否?”

章邯被問得一愣,他着實沒想到,有些遲疑道:“連弩威力巨大,若成倍做大,載之以大船——屬下不敢期滿陛下,屬下心中的确不知。”

嬴政倒不曾責備于他,只進而道:“寡人記得,秦軍中最善水戰者,是昔日武安君。”

章邯立即明白了帝王的意思,回憶道:“陛下聖明,武安君昔日攻楚,戰船從巴蜀之下彜陵,的确有三艘大船裝載過大弩。武安君之後,再無人嘗試此法。”

帝王眺望遠方:“章邯,寡人的意思,你明白了嗎?”

章邯一拱手:“屬下明白,這便命人連夜加裝連弩。”

帝王卻言他道:“海外仙山,蓬萊瀛洲。蜃樓即航,世人只道寡人是為了求取仙藥。世上,又有幾個人,真懂寡人?”

章邯心中一凜,背後汗立即滑下,跪地道:“屬下懂了,琅琊郡、桑海之外的諸島,齊國逃亡氏族的藏身之地,才是屬下等人的目标。”

……

既有帝王決斷,又有章邯的執行,連弩安裝很是順利。

缥缈之說素來影影綽綽,世人只知帝王為了尋訪海外仙山不惜一意孤行、派出蜃樓、獵殺魔魚,卻不知帝王所圖非小。東郡熒惑之後,那令帝王如鲠在喉的敵人已經不僅僅是諸子百家,更有六國流亡氏族。在大船安裝了連擊大弩,以鲛魚為獵物稍作操練,便可蕩平琅琊郡所有島嶼。

齊魯舊族,将不過是最後茍延殘喘的魚蝦。

不過三日,大船已經靠近罘島,羅網的探子在海中果然發現大白鲛魚出沒。

帝王的性質已經達到頂點,不畏如鼓的海上巨風,執意登上望樓觀賞圍殺巨魚。那巨魚兇狠異常,在海中從未遇見敵手,在大船圍追之下變得十分兇狠好鬥,開始用堅硬的頭去撞擊稍小的戰船。十八世子因為好奇,跟随在連擊弩船之上,意圖親見獵殺巨魚的樣子。

戰鼓號角連天,白帆巨浪之間,白色的箭簇一樣的魚脊閃爍水面。三艘戰船□□齊發,海中巨浪翻湧。

自上而下大家看得真切,很快便有血注咕咕冒出,在白藍的海水泡沫見湧動。戰船上的人一齊用力拉那□□上的鐵鏈,便有白色的魚背浮出水面。

“萬歲——萬歲神威——”

“鲛魚中箭——”

戰艦上的秦軍歡呼起來,此刻帝王的心中隆隆作響,竟然一時間分不出是海風之聲,還是那熱血沖擊耳骨的聲音。

章邯、李斯、蒙毅、趙高與胡毋敬幾人連忙跪地向帝王祝賀,卻久久不得帝王叫起。

卻在這時,眼尖的李斯留意到帝王遲滞。

“陛下?”

一聲未完,衆人便看見背影堅若磐石的帝王轟然倒下。

“肅靜——不可聲張!”蒙毅上前一把抱住下墜的皇帝,他與章邯二人一人一邊護住帝王,遠遠看去,帝王猶自巋然不動,接受海上秦軍的歡呼。

李斯面色慘白,強自鎮靜道:“陛下連日趕路,怕是暈船反了難受,休息片刻即可。”然後再度壓低聲音道:“陛下萬安,諸位,萬不可對外透露透露陛下情形。”

他與趙高對視一眼,趙高立即意會:“陛下只是方才受了風,微臣這便将老太醫喚來與陛下請脈。”

歡呼之聲猶未停息,但章邯與蒙毅心中卻是壓了一塊巨石。帝王出巡,身為近臣最害怕的,便是眼前這件事。

李斯将手背負在身後,此刻已是滿是汗水。

若帝王身體有恙——他,已經不敢想下去。

從樓船下來,帝王被安置在密密遮了帷幕的車馬內,一路送去行宮。整個過程,帝王高熱不退,牙關咬得死緊。

李斯一貫胸有成竹的樣子也有了裂痕,他與蒙毅商議秘密将老太醫宣入行宮,對外只說陛下舟車受風暈眩,食欲不振。

等一大碗濃稠的湯藥熬好端上來的時候,帝王微微轉醒過來,他的臉因為高熱顯得黑中透着紅。聞到湯藥的味道将眉一聚,開口便道:“拿走。”

蒙毅與李斯連忙跪下:“陛下!”

蒙毅膝行,向帝王進言道:“陛下之疾,并非頑疾,不過舟車勞累海上見風所致。老太醫的藥不過尋常調理脾胃之物,陛下只用調息幾日,自會好轉。”

帝王仍舊不适,喉中幹澀疼痛。只是昏迷之中未曾召見過太醫,此刻沒見到藥方,自然不肯用藥,便道:“蒙毅,你既也說只需調息,又何需服藥?讓人撤下。”

蒙毅還要再說,卻見皇帝極不耐煩朝他們将手一擺,目光掃過欲言又止的李斯章邯,道:“都退下,章邯留下。”

李斯在帝王目光接觸到他時,本以為會留下自己。誰知卻得到這樣一個指令,不由一怔,不得已,只得與端着微涼的湯藥的趙高一道,倒退着出了帝王寝宮。

人一走,帝王才閉上眼睛,靠在大迎枕上将息。須臾微微睜開眼,對章邯道:“章邯,朕的藥,你從鹹陽宮可是取來了?”

章邯拱手:“回陛下的話,臣幸不辱命。”說完,從懷中取出一只蜀地刺繡織着山河郡縣圖的錦囊,雙手呈給帝王。

皇帝接過來,捏了其中一枚,放入嘴裏吞下。複又躺回迎枕之上将息。而這次,腹中一股熟悉的熱氣升騰上來,驅散了四肢入骨的不适。

帝王睜開眼,面上烏氣退去,除了雙目微紅之外,竟似已經大好了。

章邯觀之變化,心中暗暗吃驚。

帝王站起身,慢慢走向行宮一側的青銅案幾,這是帝王行宮中除了床榻之外最常使用的物件。上面總是堆砌着每日送抵的竹簡。

嬴政端坐與案幾之後,拿起一卷卻不批閱,卻是對着仍舊跪在地上的章邯道:“寡人知道你欲要做和谏言。”

章邯換了一個方向,重新向帝王跪好:“陛下,臣——确有顧慮,還請陛下三思。”卻不知該如何說下去。方士的丹藥每次呈上都有內侍試毒,服下無事方可呈給帝王。而方才眼見帝王由衰而盛不過須臾之間,的确神奇。

嬴政緩緩道:“你想說的是,陰陽家之方劑如此奇效,怕是蹊跷,想如同蒙毅一般,勸寡人三思?”

這……章邯将頭垂得更低:“陛下聖明。”

帝王垂目,目光落在竹簡之上:“扶蘇,也曾說過同樣的話。”

章邯心中一動。

他知帝王服用陰陽家煉制的丹藥近十年,除了老太醫正、扶蘇公子,與方才的蒙毅,或許已經沒有人敢對陰陽家的方劑質疑。越是接近帝王身邊,就越是暗藏殺機。每走一步,都意味着權利和欲望;每走一步,便是刀鋒獨行。

為了權利,為了欲望,他們選擇沉默;因為恐懼,因為擔憂,他們也選擇了沉默。

章邯心忖帝王此刻提及遠在九原的長公子,或許另有深意。或許是因為沉默的人,包括了帝國的丞相,一個全身的榮耀和權勢,都依附于帝王的那個人。

此時忽然殿外傳來腳步。

趙高的聲音響起:“陛下,方才海中有人發現了蜃樓的蹤跡!”

皇帝緊握竹簡的手一緊,站起來:“現在何處?”

趙高的聲音在外道:“臣已經命羅網上船前去搜捕,只是海事與尋常事物不同,并非羅網專善。臣只怕是——”

話音未落,帝王已經打斷:“趙高,你也學會推搪了?”

趙高面色略一緊:“臣,不敢。”

趙高身邊的李斯卻是臉色比趙高更慘白,帝王的那個“也”字重如千金,順着他的心肝脾肺直墜下去,墜入腳下。讓他的鞋履仿佛在行宮的石階上生了根,再也挪不動一步。

帝王卻似不再繼續,而是問道:“讓蒙毅來見寡人。”

……

不過一刻,蒙毅入殿。

他見章邯扔跪在地上,不由有些奇怪。

待他行過禮,帝王張口變道:“眼下,寡人有兩件事,囑你二人去辦。”

蒙毅與章邯立即頓首:“但憑陛下吩咐,臣等二人肝腦塗地。”

帝王曰:“章邯,寡人賜你一粒丹藥,由你查探此藥藥性。宮中醫官因寡人積威,恐怕已經難說實話,你或要在宮外尋訪醫者。”

章邯立即領命:“諾,臣必不負萬歲所托。”

帝王:“你自去吧,對外便說寡人着你返回鹹陽查探鹹陽守備。”

章邯剛剛退下,蒙毅因方才的帝王之令目露驚訝之色。就見帝王轉向他:“蒙毅,寡人着你辦的這件事,關乎社稷安危,你當知曉。”

蒙毅心中一驚,将頭一磕到底:“臣但憑陛下吩咐,必定死不旋踵。”

帝王:“寡人要你即刻返回鹹陽,還禱山川,為寡人祈福。”

蒙毅心中大急:“陛下,此刻不妥啊——”

皇帝的目光沉凝而堅定,如同昔日決策六國時一般冷靜。他一字一頓道:“寡人真正要你做的,是手持寡人的虎符,調回李信的軍隊,鎮撫關內。蒙毅,關中空虛,最後的老秦人,也已經南下了。你可明白寡人的意思?”

蒙毅愕然擡頭,竟然忘了尊卑一般。帝王這個密令背後潛藏的含義着實讓人細思極恐。他忍不住試探着問道:“陛下,此事……是否告知丞相?”

帝王的眉頭忽然皺起,然後有緩緩放開:“寡人自會擇機告知于他,你是密使,自取便是。寡人之言,不可對第三人道出。”

蒙毅頓首領命,只是仍不放心:“陛下,臣一走,陛下書房事物便無人了。”

帝王的語氣緩下來:“寡人還沒有糊塗。這次出巡的計劃不可更改,否則生出變數,讓各國餘孽有了想法。你的責任很重,扛着帝國的安慰,蒙毅,你可知曉?”

蒙毅将頭磕死:“陛下,臣必定快馬加鞭,不負陛下囑托。等鹹陽安全了,臣便即刻趕回陛下身邊。”

皇帝卻沉眉凝目,緩緩道:“不,你要直接去到九原。在那裏,秘密讓扶蘇回鹹陽,等着寡人。”

等着……

等着什麽?

蒙毅心中一酸,知道這幾乎算得上是帝王托孤之言。

他磕頭哽咽:“陛下……”

最再說不出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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