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困龍之地
帝王出巡的缁車執意繞道臨淄,一路向北直上九原。
帝國的丞相仍然鞍前馬後,為帝王殚精竭力安排出巡的路線,與君上對帝國上下事物奏對亦如往昔。
但有人心裏,隐隐明白,他已經錯過了和帝王最後一次交心的機會。
北上九原的行程日漸緊迫,皇帝的病情反反複複,高熱時斷時續,到了後來,連白日裏看奏折也開始變得模糊。
不過五日,皇帝的雙眼布滿血絲,性格開始暴戾而陰沉。
李斯行至車轅時,看見披頭散發的太醫正被左右帝王貼身侍衛拖走,一邊踉跄一邊大聲哀呼:“陛下——陛下不可再服妖丹啊——”
李斯與胡勿敬對視一眼,向車架旁垂手向二人行禮的趙高低聲詢問太醫犯了何罪。
趙高搖搖頭,低聲道:“兩位大人莫要擔心。太醫大約是糊塗了,方才在帝王駕前,說了些不吉利的話才惹得陛下心煩。二位大人一會兒奉诏,可要當心哪。”到了最後,他的語氣極慢、語氣微微上挑,聽起來像是忠告。
但不知為何,李斯在他說話時眉心一皺,總覺得趙高的話裏帶着一點若有若無的威脅之意。
胡勿敬擔憂帝王,與李斯道了一聲:“丞相,請。”
話音剛落,便聽見車架內大聲喝到:“趙高,趙高!寡人的丹藥何在——”
趙高來不及對二人行禮,便一頭鑽如馬車之內。
等到李斯與胡勿敬入內時,趙高正在服侍帝王吞服一爵溫酒,車內萦繞的是丹藥特有的味道。
李斯連頭也不敢擡起,貼在地上。
須臾,急促的喘息慢慢平複。
方才的一切就像是錯覺,帝王從未失态,他仍舊斜卧在馬車的軟塌之上,手邊放着成堆的竹簡,透過衆人的頭頂可以看穿所有人的心思,或者,希望讓所有人知道他仍然天下在握:“趙高,車架是否已經到了平原津。”
趙高一如既往的恭謹:“陛下聖明,今日傍晚就能到平原津驿站。”
過了平原津,便可達是九原。
李斯硬着頭皮道:“陛下,此刻黃河正是汛期。”
帝王打斷他道:“不必等,不必紮營,直渡黃河。”
一句話,熟知帝王性格的人都噤若寒蟬,他們不約而同感受到了皇帝的焦躁,仿佛所有的目的只剩去到九原。
說服不了皇帝,李斯與胡勿敬不得不退而求其次,開始着手渡河的調遣。
及至傍晚,李斯尚未用晚食,他毫無胃口,在臨時搭起的營帳裏等待替自己打探消息的家臣回來。
卻在這時,帳外傳來略微壓低的聲音:“丞相但有疑問,直接問趙某人變好,何必派了蠢材出去,險些讓陛下以為您在打探他的行蹤。”
李斯一怔,瞬間汗就下來了。
他陡然想起因為曾經有人向他通風報信一事,帝王殺掉所有貼身伺候的宮人,卻對他一字未提的往事。
他頹然坐下,險些摔倒。
趙高站在他三步之遠的地方,微微笑着:“丞相不必如此,下官既然站在此處,便是已經将事情解決妥當。”
李斯聲音幹澀:“趙大人,我并非想要——”他說到一半,卻又不知如何接下去。
趙高嘴角彎着,眼珠輕輕轉動:“趙某人自然是信得過丞相的,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天下人都信得過丞相?”說到最後,他的語氣陡然有了力度,語調透露了一點不同尋常的信息。
與帝王日漸離心讓李斯心神已亂,他不由順着趙高的話道:“趙大人的意思是?”
趙高:“丞相大人是否好奇,皇上為何對您的态度會與昔日大不相同?”
李斯忙喝道:“荒唐,帝王待斯知遇之恩,斯從不敢忘。”
趙高卻不理會他虛張聲勢的呵斥,微微一笑:“因為帝國的王贲将軍在臨去之前,提醒了陛下,關中老秦人的空虛,蓋因丞相失察所致。”
李斯如遭雷擊,張口欲駁,卻再也無法成言。
趙高後退至帳門:“丞相既能洞悉人心,便知趙高所言非虛。丞相為了帝國殚精竭力,卻為陛下得罪了帝國的兩員猛将,更是令長公子與丞相離心——”他轉過身,在離去前緩緩嘆息:“高,只是為了丞相不值罷了。”
李斯從黃昏一直靜靜坐到天黑。
他的手心濕透了又幹。
原來如此。
原來,果然果真如此。
而在圯上圯上、下邳之地,一座尋常破敗的木橋上,一個垂垂老矣的老頭子,與一紫衫書生并排而立。
“龍困于野的格局已定。”老頭兒須眉黃發,遮住了眼睛,已經看不出活了多少歲。他頓了頓手中的拐杖,嘆了口氣:“陽至而陰,陰至而陽。生而死,死而生,無可逆,命也命也。”
紫衫書生低頭看他,聲音清越:“南公,和可不像你會說的話。”
老頭兒呵呵呵笑起來:“太公兵法老頭兒我都不要了,還有什麽想不開的。等你活到我這把年紀的時候,就明白執着複國也不過是一葉障目。”
紫衫青年喃喃道:“真的是一葉障目麽。”
老頭兒轉過身,一瘸一拐杵着拐杖往橋下走:“複國複的是一個人的國,還是天下的國?等你先弄清楚這個問題,你才會真正知道自己該走的路。”
紫衫青年目送老人遠去,複又望着天邊的倒挂懸垂的星圖,喃喃自語:“困龍之局,這才是陰陽家陰謀。”
“困龍之地?”衛莊玩味重複了一遍。
蓋聶坐在樹下,将擦拭完畢的淵虹重新置還入鞘:“是,昔日武王伐纣時,以寡敵衆。姜子牙從文王被困岐山做周易開始,便以天下江山為棋,布下困龍之局。”
衛莊站在桃數下,微微擡頭,樹葉縫隙的陰影灑落下列,花葉微垂。
赤練站在遠處遙遙看着這一幕,手指輕輕扣上赤練劍,卻沒有動。
鬓邊一暖,有風掠過。
再看時,白鳳站在身邊的樹枝上,手指間玩着一朵桃花:“看來這片桃林,讓你想起了什麽?我猜,和這朵花有關。”
赤練将自己從粘稠的記憶中抽離出來,手中的赤練劍節節伸開,在一瞬間從地下鑽出,直奔樹上的那個男人而去。
白鳳咧嘴一笑,在空中翻了個身,像是一片羽毛一樣飄過女人身邊。
她的耳邊一暖,一朵吐蕊含露的粉色,便在她鬓間開了。
赤練一怔,居然沒有動手将花拿下。
白鳳啧了一聲:“女孩子還是這樣比較合适。”
……
衛莊望着天:“困龍之地,按照姜子牙的作風,恐怕不會只有一個。”
蓋聶:“的确,蒼龍七宿,天上的七個星宿位置,對應了地上的七個方位。周文王被囚羑裏正好七年,姜子牙擅長奇門遁甲,這七年世人只知周人蟄伏讨好崇侯虎費仲等人,終于返歸西岐。”
衛莊接下去道:“或許是文王與姜子牙聯手演了一場戲,借着被囚讓纣王安心,而由姜子牙布下了七個困龍之局?”
蓋聶擡首,他的眼睛仍然蒙着,但能感受到久違的暖意:“真相如何已經無法考據,但天下在紛紛亂亂的戰火中只剩七個國家,七個國君,卻是實事。”
衛莊:“所以你認為這裏就是一個困龍之地。”
蓋聶沒有立即回答這個問題,他換了一個思路,道:“文王被囚羑裏至今已經八百年,天地山川更替變換,當年的許多山脈格局有了改變。困龍之地,也只是一個猜測罷了。”
衛莊沉吟:“困龍,必應于國君之上。要知道困龍之地是否是傳言,只需看看七國史冊就好。”
蓋聶低着頭,片刻方道:“沙丘行宮。”
衛莊挑眉:“沙丘苑臺,以酒為池,縣肉為林,長夜宴飲,天下疲怒而周伐之,生死國滅。八百年江山衰敗始于此,商纣算得上條龍。”
蓋聶:“八十年前,沙丘宮變,趙武靈王公子成困于沙丘行宮三月,僅能以鳥獸沖擊,最終被公子活活餓死。”
衛莊冷嘴角勾起一個弧度:“父親流放兒子,兒子餓死父親。到底是人的欲/望,還是天地之局決定了他們的生死,有意思。”
蓋聶站起身來,向前一步,與衛莊并肩而立。
“能困住自己的,始終只有人心。”
衛莊輕輕哂笑,語調低沉:“我雖然并不認同你,但這的确像是你說的話。”
蓋聶轉過頭,風拂過他的頭發,陽光落下斑駁的痕跡在發梢跳躍:“昔日姜子牙做困龍之局,一是為了困住商朝六百年國運,還有一個目的,是為了困住從朝歌可能出逃的商王。”
衛莊拿起鯊齒。
蓋聶聽見他的腳步跟上自己:“若是奇門遁甲布局,必有機關術。”
衛莊:“既有機關術,必有痕跡。”
蓋聶:“走吧。”
墨家方向,天明擔心望着再一次抛下他的男人背影:“大叔和那個大壞蛋又要去哪裏?”
徐夫子站在他身後撸了撸胡須:“必然是為了着古怪的桃林。”
天明擔心道:“大叔還看不見,一次一次的奔波,又——”他想說大叔看不見,這樣會有危險,話到嘴邊卻又不知如何出口。
徐夫子與班大師對視一眼,緩緩道:“別忘了,流沙的主人,也是鬼谷弟子。”
“只要他的眼睛還看得見。”
“縱橫,就還是縱橫。”
作者有話要說: 王贲是個耿直的人,比他兒子強,他臨死前貌似的确對皇帝提過李斯擅長附和這件事,做皇帝的嘛,沒事就算了,發現有事了,肯定就是拍馬屁的錯。
另外,皇帝在最後的平原津這段行程中厭惡別人提及生死,說明他自己清楚身體情況已經很糟糕,在自欺欺人了。
伏筆到現在,大家基本已經明白李斯為什麽從忠于秦始皇一輩子,到後面出現昏招了吧。
媽呀累死。
最後,陰陽家源自于楚國,在皇帝身邊潛伏的陰謀……嗯撸出來了。在太陰太陽陣裏就寫了,為了逆轉帝國的氣數,給楚國重掌天下而謀劃。結果在大陣運轉之時,被天明給破了(當然還有被天明拖下水的大叔),所以大陣陣法成了,帝國運數被破,但是得以續命的,又是不是楚國呢?
南公的話的意思就是:變數,已經形成。以後的走向,到底會不會按照陰陽家最初的設定而行,已經無法預知。
且行且看。
紫衫人大家都知道是誰吧。聰明絕頂得了黃石公真傳的小良子是也。
沙丘行宮是著名的困龍之地,加上祖龍,三個君王,兩個王朝,都覆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