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困龍之地(下)
趙高端着一盅散着熱氣的湯汁行宮帝王臨時寝宮之外。
十八世子帶着一頂玉冠,玉冠不似天子通天冠那般繁複精致,只在兩側垂下一根玄色絲縧編織的系帶,下綴着青玉石的珠子,黑靛色深袍的襯得整個人如一塊夏天的凍玉。
趙高上下将他打量一番:“十八世子果真是長大了,陛下必然欣慰。”
胡亥卻低頭把玩着腰間的玉璜,低聲道:“師傅何必與亥遮遮掩掩,大哥昔日在鹹陽宮最愛這樣的打扮?”
趙高彎起嘴角:“世子聰慧,但須知并不是所有話,都要說出口來。”
胡亥面露孩子氣的不耐,将頭往前一湊:“知道了知道了,師傅,這盅湯,又是那太歲做的引子?”
趙高任由他将那湯看了個仔細,嘴裏卻道:“這便是世子不該問的了。”
胡亥将嘴一努,做了個“早知道”的樣子,背着手道:“旁人我自然是不會問的,師傅面前,亥還需要藏着掖着麽?”
趙高笑眯眯地,正要說:“世子——”
忽然聽得殿內帝王大叫:“寡人是真龍臨世——是真龍天子——”
趙高立即将面上微笑閑适的神情換做驚惶擔憂,他低下頭,整個人都憔悴了幾分,向前小步跑入殿門,嘴裏喚道:“陛下——陛下——”
殿內聲音嘎然而止,似乎頓住了。
胡亥面上也如同趙高一般露出擔憂,在殿外焦急地喚着:“父皇?父皇——”
片刻之後,裏面的人仿佛是從夢魇中醒來了,如常的聲音沉聲問道:“門外都有誰,都進來。”
趙高胡亥對視一眼,低着頭進到內殿,看見皇帝斜躺在大迎枕上,在黑漆漆的大殿裏竟然顯得有些單薄。
趙高放下托盤,就要去掌燈。誰知帝王卻道:“不必掌燈,就這樣、就這樣。”
趙高狐疑,皇帝一貫喜歡高堂明鏡、一切盡在眼中,怎麽今日卻?
未曾細想,皇帝的身影在紗賬後傳來:“胡亥,你這個時辰,在這裏做什麽?”
胡亥忙低頭,從袖子裏捧出一卷竹簡,乖巧回道:“父皇叮囑亥不可貪玩,日日都要研讀刑典。亥這幾日有些懈怠,讀不通,所以來請教老師。”
紗帳後的帝王沉默了幾息,似乎對這個答案還算滿意,揮手道:“這便好,這便好。你是該好好學習刑典,寡人對你也是給予了厚望。你日後定要——”他話說到一半,頓住了,微微咳嗽起來。
殿內跪着的胡亥陡然将心提起來,就連趙高也瞳孔縮了一縮。
帝王頓了一息,在許多人心底卻是一次朝代秩序的更疊。
他喘勻了,方道:“日後你定要好好輔佐你大哥。”
“父皇!”
胡亥這一聲一出,趙高立即知道他快要被帝王試出端倪,情急之下連忙上前一步:“陛下,您的湯藥不能再等了,需要按時辰進服。”
“……”紗帳內是片刻的沉默,沒有人說話。
胡亥在這一次打斷中悚然回神,才知道自己方才犯了大錯,連忙磕頭補救道:“父皇只是舟車勞頓,略有不适,您先服藥。剪滅六國、一統天下、射殺巨鲛、見過海中仙山,父皇一定會見到仙人,得到長生仙丹,萬壽無疆的——”說到最後,他聲音哽咽,已經哭泣出聲:“父皇千萬別在說方才的話,亥不想長大,亥只要陪着父皇就好!”
大殿內響徹哭聲,哭聲介于少年人與青年人之間,嗓音有些暗啞帶破,卻是哭得毫無顧忌的孩子一般。
帝王終究軟下心來,他掀開紗帳:“朕的兒子,哭成如此成何體統。你,你過來。”
胡亥哭着膝行向前。
皇帝的眼睛已經畏光,他在昏暗中仿佛看見的昔日的胡姬在身邊輕笑。他撐着頭,把這些無用的東西趕走。再睜開眼時,看見跪在榻前的胡亥形容舉止打扮居然都像極了當年扶蘇的樣子。他眼前浮現起扶蘇離去時的悲怆自責,卻仍舊端方溫文離去的模樣。
方才短暫的松軟從帝王臉上消失,他的輪廓已經逐漸剛硬如昔,慢慢道:“你,終究還是不如你大哥。且去罷,将李斯叫來,說寡人要見他。”
胡亥這一次沒有失态,他卑微而傷心地垂淚,就像是被父親苛責了的孩童那般傷心和內疚。低着頭,先是道了一聲“諾”,然後又咕哝了一句:“父皇別瞧不起兒臣,兒臣總有一日會讓大哥來評理。”
胡亥離去之後,趙高低着頭請罪:“陛下請賜微臣的罪,這段時日疏于教導公子課業。”
皇帝從短暫的回憶中落回當前,他對趙高的請罪不予置喙。
趙高彎着腰上前,伺候皇帝湯藥。
無論羅網在江湖如何腥風血雨攪動,羅網的主人,一個從六國最底層的蝼蟻一般的小人,能夠走到今日,對于帝國的皇帝始終還是畏懼着。
帝王飲畢半盅湯,忽然開口道:“方才你打斷胡亥,是想提醒他什麽?”
趙高在那一瞬間動彈不得。
他幾乎是立即跪下,整個人匍匐在打磨得光滑的石磚上,向皇帝請罪:“陛下,臣有罪。”
皇帝睨着他,不露喜怒之色:“哦?何罪之有?”
趙高咬牙道:“臣擔心公子說出令陛下不快的話。陛下,公子年少,臣雖然只是他的刑律老師,但卻仍有失職之罪啊——臣,惶恐不安,請陛下治罪。”
皇帝沉吟着,卻并沒有就此揭過:“你認為,他會說出什麽令寡人不快的話?”
趙高心知皇帝已經起疑,此刻與其顧左右而言他,不如索性都認了,說不得還有毫厘的機會能留下這條命來:“陛下,世子年少,卻是好強。素日裏總是問臣他的刑律與大公子的課業可能相比。方才,臣的确擔心世子意氣用事,生出攀比的心思,惹怒陛下。”
皇帝眯着眼:“胡亥處處與扶蘇比?”
趙高将牙一咬,頭低低磕在臺階上:“陛下,大公子是陛下傾盡心血栽培出來的,是帝國公子第一人。世子這般,也是不服輸的性子。”
皇帝這一次沉默了許久,久到輕輕咳嗽了起來。
趙高覺得方才險些壓斷自己脊背的殺氣漸漸消退了,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汗透內衫。
帝王的殺氣變得不再劇烈彌漫,他知道自己今天應該能夠活着走出這座沙丘行宮。
在過去的二十年中,這樣的殺氣已經很久不曾找上他,就連他也認為自己成為皇帝身邊為數不多的心腹之一。但方才那一瞬間,他知道他險些因為胡亥的一個小小失誤而身首異處。
他低着頭,如同對恐懼毫無所覺,伺候皇帝用了剩下半盞湯藥。
正要小心退下,誰料皇帝忽然再次開口:“等等。”
“陛下請吩咐。”
皇帝躺下之後略略喘息着:“那麽,你覺得,誰該做這儲君之位?”
趙高眼珠一縮,在帝王的連番敲打和試探中,他幾乎以為自己回到了幾十年前剛剛被提拔入宮時的境遇。
然後沒有給他更多的思考時間,他低着頭,用一種近乎自暴自棄的語氣道:“陛下,您要聽臣的真話?”
皇帝喘息停止,黑暗裏閉着眼睛斂去情緒:“你只管講,寡人赦你無罪。”
趙高做出将心一橫的樣子,道:“臣以為,其他世子再聰慧,但儲君之位還是只能由大公子擔當的起。”
皇帝睜開眼睛:“為何是扶蘇?就因為他是寡人的長公子?”
趙高磕了一個頭:“陛下,這只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是大公子為人寬和,才華出衆。昔日臣與公子在桑海時便在想,或許大公子能以懷柔之策收納諸子百家,使得大秦江山永固。”
皇帝将眉頭一皺,片刻之後,又松了開去:“為何胡亥不可?”
趙高仿佛将一顆赤忱之心就要挖出來一般:“陛下,十八世子還小,心性不定,好勝心強。但臣認為世子不合适的緣故,卻是因為臣相信陛下能夠否極泰來,得仙人指引。”
皇帝說話太久了,再度咳嗽起來。
趙高連忙上前替他掖了掖被子,發現帝王的手再度滾燙着。他忙道:“陛下,您該休息了,再強的身子,也經不住這樣操勞。”
皇帝咳嗽完了,喘了幾息方道:“你真認為寡人還能找到神仙?”
“臣不敢對陛下妄言。前番東巡,臣追随陛下見到海上仙山,便知陛下是有緣人,必能求得仙藥。”
皇帝忽然低聲笑起來,幾聲笑之後,是劇烈的咳嗽和喘息。
趙高在極度的恐懼和緊張過後,忽然也真像豁出去了一樣,真把将才的話當做了真心。他扶起帝王,去替他順氣:“陛下……”
他聲音哽咽。
帝王睜眼看,目光看着漆黑的窗幔:“趙高,你知道寡人方才在夢裏遇見了誰?”
趙高低頭:“臣,不知。”想了想又道:“莫非是東海的仙人?”
皇帝的表情有些古怪,直着眼睛道:“寡人看見的,是趙武靈王。”
趙高一怔。
皇帝忽然一只手攥着趙高的手腕,力氣極大,一反這幾日的萎靡:“寡人看見他形容枯槁,卻對着朕手舞足蹈地說:好也好也。”
趙高還沒來得及做應,卻見神色古怪的皇帝似乎想起了什麽:“到底是誰将朕安排在這沙丘行宮的!?是你,還是李斯?或者胡毋敬?”
趙高據實以對:“陛下的身體有恙,主張就地修整的自然是丞相大人。”
方才還只是神情莫測的皇帝陡然急躁了起來:“拔營拔營!這沙丘行宮是困龍之地,寡人呆不得——讓所有人立即動身!寡人要——”話音未落,似乎一口氣陡然噎住,喘不過來。
“陛下?!”趙高連忙上前扶起帝王。
皇帝陷入光怪陸離畫卷,掙脫不得。
被親生愛子餓了三個月活活餓死的趙武靈王形容枯槁、半人半屍,朝着他招手:廢長立幼,困龍之地,分疆裂土,不得好死。秦國想小兒,輪到你來步本王的後塵啦,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