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死局生機(下)
這一刻的畫面與記憶裏的某些片段重疊,衛莊幾乎是一瞬間想起了這個人現在沒有內力可以抵禦沖擊。
他沒有太多時間思考,确認腳邊只剩屍體之後,他跟着縱身一躍,踏着散碎的落石去追趕先一步掉下去的人。
山澗高不過數十丈,下有溪流彙聚而成的潭水。聚水成潭處比溪流處略深,卻不知到底多深。
碎石零碎砸落水面,發出撲通撲通的聲音,水花四濺開來。
飄忽的白色殘影跟随着落入水間,只來得及讓人看見最後在風中微微鼓動的廣袖。
距離太近,衛莊來不及借力追上墜落的人;然,也正是因為這個距離,按照蓋聶的水性與應變,應該不會受太重的傷。
衛莊落在潭邊一塊高出水面半丈有餘峭出的巨石上,停了一息,霜色的眉毛漸漸擰緊。
漣漪層層不及蕩開,便被随後落下的碎石擊散了波紋。波紋越來越細碎,漸漸那水面又如同一款凍玉,完整無缺。
不對。
那個人沒有浮上來。
衛莊自巨石上躍下,落在淹沒胸口的潭水中。此處是方才蓋聶落下的地方,水并不深,下有卵石凸岩,若是那人墜落時恰好碰上——
衛莊面色微沉,鯊齒一蕩,內力灌注,将水往前劈開一線水路,再一抹,激蕩的水劍破碎了整玉一般的潭水,撲簌簌射向四周岸邊。須臾間,一條條翻着白肚皮的奇怪小魚浮了上來。
卻仍是沒有某人的身影。
衛莊閉上眼睛。
他的水性不如蓋聶,但眼下,唯有潛入這水中去——
卻在此時,身後響起一聲極輕的水花。
衛莊轉頭看去,真看見一片灰白色水藻般的頭發自水底漂上,然後是在綠潭襯得蒼白的袍袖裾袂,也跟着随水漂浮起來。緊跟着,一個人影自水中慢慢浮出。
那人蒙眼的布在落水時已經丢失了,束發的帶子也松散開去,大股的濕發粘在臉頰之上,順着下颌的曲線一直貼入頸間。碧涼澈骨的水中,是落英缤紛的碎落紅瓣,有那麽一些,也就無知無覺粘在他的發間身上。
他仍舊閉着眼,睫上的細細水汽将落未落,襯得原本呆板無趣的男人,像是換了一個人。
衛莊沒有動,也未曾開口,仍舊這樣看着對方。
蓋聶在水上,倒是能夠準确的對準他的方向。水面徐徐動了,他緩步靠近衛莊的方向,行至面前時站定了,語氣不涼不驚:“小莊,方才我在水下察覺有暗流,或許正是我一直在尋找的生機。”
衛莊沒有接話。
蓋聶大概是習慣了師弟的各種冷漠,也不見怪,只繼續說道:“水中暗礁亂流,我目不能視不便再探。或許可以回去與墨家商議此事。”
衛莊仍是不開口。
蓋聶終于覺得有異,他将頭轉向師弟,斟酌了一番又道:“幸而是夏季,否則此潭必然刺骨。小莊……上岸吧。”
說完這句,蓋聶又邁了兩步,在水中淌行,已經是與衛莊側身接肩的距離。
但衛莊仍然沒有動。
蓋聶終于意識到了什麽,略略頓了一頓,神色微不可查得軟了一分:“小莊,你知我在鬼谷時便喜在後山斷崖下凫水。況且,這裏水深也不過一人而已——”
話音被打斷,一只手陡然伸出,捏住了他的下颌,力道之大讓他一時無法開口,只能微微擰起眉。然後,他感覺一張冰涼至極的嘴唇,吮了上來,帶着噬咬的力道,随之而來的怒意也透了過來。
蓋聶往後避了一下,卻是有些激怒對方的意思。他手中的淵虹被對方奪走,然後遠處有重物落水是聲音。
蓋聶一驚,連忙想要掙脫去尋那或許被抛入潭底的劍,卻被人一把勒住頸脖處,用了極大的力氣,将他往一邊拽去——
他看不見,對抗一個內力完整的師弟毫無勝算,一時間也掙脫不得,踉踉跄跄被拖行了十數步,不知去向何方。
水聲響動,衣袂在水中交纏,互相牽絆,發足難行。數息之後,蓋聶方覺足下阻力漸小,僅僅只有膝蓋之下還沒入水中,想來是靠近岸邊。
他掙不脫,只得維持着被制住的姿勢,嘗試與師弟講道理:“淵虹——”
但這個詞卻仿佛更加激怒了對方,衛莊一言不發,将他往方才自己停靠過的峭出斜插入水的那塊巨石上一推,一只手便粗暴的扯開了他襟口的衣物。
蓋聶連忙按住他的手,無奈對方力氣極大,又帶着怒氣,被浸濕的麻布發出一聲臨近裂帛的細響。
蓋聶無奈松了手,露出腰間單薄麻衣之下幾個新傷。
一人獨行十數年,在意他生死的人,太少了。少到就連他自己,都會忘記自己受過傷。
麻衣之下簇新的刮傷,是先前落水前不曾有過的。傷口周圍并不規則,時淺時深,淺不過機理發紅,深則血肉泛白,一路往腰下斜去。
這裏是谷底,因為是正午十分,才有短暫的日照灑下。曝露水面的巨石被烤得極暖,驅散了浸泡過後的寒意。
蓋聶伸手,想要按住對方明顯打算繼續解開自己衣衫的手。
但衛莊冷聲一哼,避開了,手下報複性的用力一按,讓蓋聶皺起了眉峰。
蓋聶沒有再做多餘的動作,他知道師弟已經不奈。但和以往任何一次憤怒不同,他這次,或許願意等自己一個解釋。他垂下手,放在身側,不再去遮掩自己腰側延伸至膝的傷,緩緩道:“昔年在鬼谷凫水,水下常有暗流,彼時便知,人不與水流抗衡,應擇機脫身。方才落水至深處,被暗流卷席,周圍至暗,水流通道漸窄,更湍,仿佛若有光。我便——”
衛莊終于出聲打斷他,說出蓋聶落水後的第一句話:“所以你便打算一探究竟?”他的語調帶着一貫上揚的尾音,仿佛和多年前的諷刺聲調一模一樣。
但,聽的人,心境已經大不相同。
蓋聶:“我察覺水中暗流洶湧時,正好鯊齒劍氣擊穿水下暗流阻隔,是以方能在那種情況下脫身。”
事實上在水底情形遠比他寥寥數語來得兇險,若非他夠冷靜,若非衛莊及時劈開水面給他指引方向,他會被水底的亂流卷入,最終迷失方向。
衛莊一貫認為蓋聶是個虛僞的人,這鐘虛僞無關君子雅度,而在他總是喜歡将對手高高捧起,而将自己的勝利歸于僥幸。
當這種虛僞用在自己身上時,感覺卻有些微妙。
衛莊的目光落在對方已經開始愈合的傷口上,這裏在數十日之前還是皮肉翻卷的貫穿劍傷。現在,已經剩下一個隆起正在顏色轉深的痕跡。再過一些時間,這個深色,便會如同其他所有痕跡一樣,慢慢變淺,變成這個人的一部分。
任何一個足以致命的傷口,都和其他所有的過往一樣,在他一力向前的道路上,被他遺忘。
到底,有沒有例外?
蓋聶一怔,他察覺到衛莊剛剛明明已經褪去的殺氣再度彌漫上來,茫然中略有不知所措。
有濕軟的發落在他的肩膀之上,随風拂動掃過肌理。
略有些酥癢,像是有什麽在心間之上撓過一樣。
忍不住就擡起手,想去夠那頭發,或是去夠頭發的主人。
然後呢?
又該如何?
他仍是不明白,不清楚。
衛莊就這樣看着對方空茫的臉上露出熟悉又陌生的糾結神色。許多年了,他執着于對他的糾結冷嘲熱諷,卻不是眼下這一次。
這是為數不多的幾次,蓋聶向他伸出了手。
這一刻的沉寂似乎很久,久到醞釀的情緒變得不可捉摸。
明明知道此時此地不合适、不應該,但兩個人仍然沒有改變的意思。
幾縷濕濕的發絲交錯粘在蓋聶頰旁,他的眼睛閉着,遮住了本該露出懾人銳鋒光彩的褐色眼瞳。浸濕的葦白色麻布袍子被扯開了,露出布滿傷痕的整片腰腹。
就這樣不合時宜的,他忽然想起了昆吾的那個夜晚,他們也是在這樣的環境中,整個夜晚相互取暖——互相舔舐、或是制造着傷口。
在想明白這一切之前,衛莊仍開鯊齒,一把撰了對方試探的手。
蓋聶的手腕微涼,這是浸水後內力無法調動必然結果。
衛莊低下頭,另一只手撚起一片黏在對方肩胛上的花瓣碾碎,看那染了淺淺血色的汁液緩緩溢流指縫,語氣中帶着一點不懷好意的邪佞:“師哥,或者我可以讓你熱起來。”
蓋聶強作的鎮定終于出現一絲波動。
面對生死抉擇或可坦然直面的人,卻在有些時刻連一句整齊的話都說不明白。
“方才的打鬥必然已經引起大家警覺,此刻他們必然搜——”
話音中斷,一直粗粝帶着硬繭的手打斷了他未盡之言。
衛莊低下頭,額頭抵住他,語氣略顯壓抑:“你繼續說。”
陡然繃緊的劍客再也說不出敗興的言語,他的嘴角緊緊閉合,以此壓抑自己的本能反應。
他喘息重了,但仍然保持着理智和冷靜,用僅剩的沒有被制住的一只手按在對方的肩頭:“小莊,有人靠近——”
陡然繃緊的劍客再也說不出敗興的言語,他的嘴角緊緊閉合,以此壓抑自己的本能反應。
他喘息重了,但仍然保持着理智和冷靜,用僅剩的沒有被制住的一只手按在對方的肩頭:“小莊,若此時有人靠近——”
衛莊直接用手下的動作打斷他:“那就配合一點。”
他輕聲一笑,意料之中地看見了對方之糾結和欲言又止中慢慢露出了退讓的遲疑。
衛莊的笑聲中含着一線之對持中再度占據主動的得意,以及一如既往的勢在必得。他手指撚了粘附在對方身上碾碎成泥的淺色花瓣,就這樣狠狠的送進了對方的身體。
蓋聶整個人一顫,幾乎繃得幾乎一觸即斷。
他的眼睫抖動着,嘴唇再度抿緊。
腰被牢牢制住,他的腿虛虛靠在對方身側,然後他感覺衛莊将寬大的大氅遮住了兩人。
手指翻攪着,只要低頭就能看見對方繃緊的腿間淺色的紅痕蜿蜒而下。但衛莊卻更願意去看蓋聶此刻的表情,不放過一絲一毫。
蓋聶的腿繃得有些累了,他努力将頭抵在身後的巨石上,強迫自己放松下來。這個時節算得上暖,片刻的功夫,浸濕的衣袍接近半幹。濕透時貼身粘附着的布料變得溫暖而松融,暫時緩解了被迫曝露的窘迫。
衛莊的動作和他的人一樣,沒有多大耐性,很快就順着之前幾次掌握的弱點而去,如願地察覺到對方開始顫抖的腰腹和漸漸沉重的鼻息。
被人完全掌握的感覺并不适合強者,蓋聶緊蹙眉峰,呼吸越發急促。他感覺到對方忽然抽離的動作,在微涼片刻之後,灼熱的硬器抵住了自己。
他的呼吸一滞,嘴唇張了張。
衛莊前額抵住了他。
呼吸交錯間,他聽見衛莊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昔有越人擁楫,今有邶風擊鼓。師哥,你可還要逃避?”
蓋聶一怔。
逃避?時至今日,他又如何還能逃避?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山有木兮,心悅君兮。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蓋聶陡然伸出手,這個距離,他自然毫無障礙的扣住了衛莊的後頸,然後微微用力。
衛莊一怔,順着這股力往下一湊,就感覺對方微涼的唇貼在自己唇上,生澀地呼吸着。
再無疑惑,再無局促。
此刻兩人耳邊都如驚濤拍岸的轟鳴之聲——聽不見,看不到,不在乎今夕何夕。
他捏着蓋聶的下巴,狠狠的吻了上去,狂野又強悍。唇舌卷席過去,所有退縮都毫無意義。他知對方因為呼吸不暢發出的細微哽咽聲中,将自己狠狠得送了進去。
戰栗,是血脈相連的顫抖。
顫抖,是同此心意的戰栗。
蓋聶在喉嚨中發出略顯痛楚的悶哼,但他的手只是微微一緊,然後遲滞而帶着溫順德一點一點去回應。
唇舌沁涼,身體卻是熱的。
如同那柄劍,鋒利嗜血,持劍的人,卻總是希望更多的人能活下去。
矛盾,愚蠢,卻讓人不能輕視。
有人總會在絕望中生出希望,在至暗的痛苦中尋找那一線難以捉摸的光。
衛莊低下頭:“你真可憐。”
天下之大,無處容身,可憐到每個人都想殺死你。
這個世道注定會死很多人,國運衰微,大地布滿創痕,他卻終于明白想讓另一些人活下去的心情。
衛莊松開了一點對方,讓他産生了一種缱绻的錯覺,然後在他剛剛平複一息的瞬間,再度咬了上去,在之前翻攪揉碎的淺紅汁液的潤澤中,狠狠嵌進了對方。
腦後的手收緊了些,像是要撰着他的長發,但最終那人松了力道,而是擡起另一只手,擁住了他的肩。
至此之後再無言語,維子之故。
他們慰藉了彼此唯一缺失的東西。
劍客,最不該擁有的,就是感情。
缺少了感情的劍客,只是一把冰冷的武器。
但縱與橫,卻不一樣,袍澤之間,生死邊緣,他們擁有的和不配擁有的,都與尋常之人決然不同。徹底的占有與毫無保留的給予,在某種程度上對于生死邊緣的人都是不敢奢求的東西。
對方略略放緩了些,粗粝的手指撫上他蟄伏的地方。
……
巨石在一次一次的沖擊中震顫松動,引得睡眠波紋散開,無休無止。汗水順着額角滑落,滴在巨石之上,轉瞬即幹,只留下淺淺的痕跡。
蓋聶在極度的繃緊之後驟然呼吸滞住。這一刻有什麽東西從脊背直竄上後腦。
及至此刻,神魄之間仿佛再無罅隙。
鬼谷縱橫無休無止的宿命,終于在這一刻終止。
蓋聶微微平複了呼吸,他按着師弟後頸的手微微摩挲着。
衛莊眯着眼,從方才的混亂中平靜下來。
“啧。”還是弄傷了。
衛莊按住對方,語氣如常一般:“墨家給你的藥何在?”
蓋聶搖頭:“小莊,我無事。再不回去,只怕墨家和赤練他們會擔心。”
他最想說的是盜跖與白鳳輕功卓絕,應該也快找來了。
衛莊将他拉起,整理好衣物,冷嗤道:“若我們自己回去了,反倒浪費了許多表情。不如就在此地調息,等他們來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