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冬至
徐府門口,車水馬龍。
數輛汽車停在路邊,西裝革履和衣香鬓影的男女絡繹到達,在聽差的牽引下踏入漆紅的大門,繞過照壁進入堂皇的宅院。
林康苑下了黃包車,擡眼看過去。徐府大門下,不合時宜的,一對年輕的夫妻正在争吵。
大着肚子的少婦直眉瞪眼譴責,“你那麽忙就不該來,還來幹什麽呀,住在指揮部裏跟槍過活去吧!”
穿着一身軍裝的男人無奈地攤手,“我上午是真有事,再說,我現在不是跟你來了麽,時間也沒遲。”
“是什麽要緊的事,忙到你來岳家的時間都沒有。”女人叉腰挺着大肚子,氣急而笑,“嚯,反正什麽事都比我重要,比你懷了孕的太太重要。那你別娶我了,幹脆吞個子彈到肚子裏看能不能生出個孩子來,最好一生生一車三萬八千顆,你就再也不用買了,省錢!”
……
這熟悉的吵架畫風,林康苑會心一笑,絕對是徐三小姐徐澤秀了。而且,也只有徐府的主人敢此刻在徐府門前吵架。
她兩步走上去,拍了拍懷孕女人的肩頭。
徐澤秀被打斷争吵,下意識收起怒容,揚起笑臉看向來人。看到是林康苑的一霎那,臉瞬間拉回來。
林康苑震驚:“我做錯了什麽”
“你沒錯,錯的是他。”徐澤秀委屈地撇嘴,指着楊啓明,“阿園,你來評評理,他明知道今天要回來吃席,結果一早天還沒亮就出門了,午飯也沒回家吃,剛剛才火急火燎地跟我過來。你說他怎麽不幹脆別來了,當沒有冬至這日子!還有,你看他穿的這一身,哪裏是回家的樣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徐府是駐軍指揮部呢。要是哪一天我徐府被黑幫找上門了,我一點都不驚訝。”
她說着說着,直接噴向了楊啓明。
楊啓明還算冷靜,沒有忘記主人的本分,對林康苑點頭打招呼,林康苑颔首回禮。
聽此,楊啓明抖了抖手上的箱子,“這不是帶了便服來麽,我馬上就換上行不行。”
“要不是我給你收拾的,你能記得這回事?”徐澤秀嗤道,“到時候我看你是光着,還是真穿着這身軍裝上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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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林康苑隐秘地露出玩味的笑容。
楊啓明嘴唇阖動幾下,偏偏說又說不過,他确實不占理,沒底氣。他難堪地向站在一旁的林康苑解釋,“澤秀懷了孕後脾氣不好,林小姐理解一下。”
林康苑挑眉,她好像不大能感同身受。但是,她朝楊啓明投去一個同情的眼神,“我理解。”徐澤秀的嘴一向不饒人,她深有體會,并向他表示無與倫比的敬意。
“她理解什麽呀她又沒懷孕。”徐澤秀一語戳破,“我們兩個人的事,你別扯上別人。你就說吧,打算光着還是怎地。”
話一落,林康苑瞧一圈周圍,幸好沒別人。
楊啓明終于被激怒,呵斥,“你別上綱上線的,我不過就是穿了身軍裝,到底是徐家規矩多還是你徐澤秀脾氣大,一點小事就要拿出來吵個不停。”
“我脾氣大”徐澤秀不可置信,“你披着這身軍裝現在你說我脾氣大,到底誰的錯你心裏沒點數嗎。”
“行,我的錯。”楊啓明手指重重地向下指地面,“我現在,就在這裏,把軍裝脫下來,脫光,你滿意吧!”
“你——”徐澤秀結舌。
林康苑覺得,她不得不站出來制止一下了,道,“其實吧,你們小兩口吵架,或者在家門口脫衣服,都無傷大雅,但是,別到最後反倒便宜了我這個看客。”
徐澤秀意識到不妥,臉色幾度變化,脫口制止楊啓明解衣服扣子的手,“你還真脫啊,要點臉。”她轉過頭來,糾結地看着林康苑。
林康苑立刻表明清白,“你放心,就算你丈夫真的脫了,我也不一定能占到便宜,畢竟人不可貌相,說不定最後吃虧的是我。”
“……”徐澤秀失語,“你還怕污了你眼睛是吧我明白地告訴你,啓明他有八塊腹肌。”
林康苑挑眉,“既然如此,那我看看也無妨。”
徐澤秀翻個白眼,過了幾秒道,“你腦子裏一天到晚想什麽呢,我本是要與你敘舊情的,弄得都沒心情了。”她牽起林康苑的手,忽視身側的楊啓明,拉着她進門,“幾日前你我拜帖來往過一回,今日可算見到了,但是一見面就讓你看笑話,我不覺得羞恥——”
林康苑打斷她,訝異道,“為何?”
“——反而瞬間像是回到兒時的日子,立馬親近起來。”徐澤秀說完後面的話。
“哦,沒什麽了你繼續。”林康苑點頭。
徐澤秀:“……”
“我說完了。”徐澤秀問,“阿園,你沒什麽想對我說的嗎?”
“……”林康苑:“當然有,你一如既往的有杜子美的品格,也讓我立馬親近起來。”
“我知道你是在暗指我伶牙俐齒。”徐澤秀笑得樂不可支,餘光瞥見跟上來的楊啓明,轉頭對林康苑道,“走,反正有人說過時間還早,那咱們就去後園逛一逛,等快開席了再上廳。就讓某個人自個去換衣服見岳父岳母吧。”
她拉過林康苑往後園的方向走,留下楊啓明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徐澤秀大聲道,“醫生叫我多走動,還有一個月就要生了,防止生的時候沒力氣。”
“應該的。”林康苑附和。
“所以啊,我在家每天都繞着房子走一圈,但是某個人天天住指揮部,肯定不知道這事。”她拉長聲調,明顯話不是對着林康苑說的。
“……”林康苑微笑臉。
兩個女人穿過一道拱門,背後已經看不見楊啓明了,徐澤秀道,“懷胎八月的太太怎麽比得上槍呢,是吧?”她側頭問。
林康苑拒絕聽見。
“嗯”徐澤秀哼一聲。
“你在跟我說話?”林康苑驚訝地指向自己。
徐澤秀拍下她的手指,“就你貧,你嘴比我厲害多了。”
“承讓承讓。”林康苑拱手。
一牆之外,楊啓明提着箱子一動不動,路過的傭人喚了一聲“三姑爺”,他才猛然回神,皺起眉頭走向原先徐澤秀的閨房去換衣服。
到達後園,冬日裏花早就凋謝了,一片蕭索,只剩幾株常青藤還冒着綠色。幾道石子小徑在衰倒的草木下一覽無餘,不複春日裏曲徑通幽的意趣。
林康苑很不明白,她為什麽要到後園來,又冷又沒風景。而且,她還體虛。
她心疼地抱抱自己。
徐澤秀指着面前雜亂的褐色藤條道,“這裏本來有一圃薔薇,粉的紅的白的黃的,春天開花的時候好看極了,可惜現在你看不到。”
林康苑腹诽:你還知道呀。
“哦哦,還有這邊,你看這顆鐵樹,去年夏天它開花了,特別大一捧,我摘下來之後抱懷裏抱不住,只能又給重新放上去。”她滔滔不絕。
“它還活着?”林康苑不禁問。
“當然不,開了兩三天就枯了。”徐澤秀一臉看白癡的表情。
林康苑:算你狠。
走走停停半小時,見徐澤秀已經忘卻了剛才在門口發生的事,林康苑捶腿提議,“現在也沒什麽風景能看,我們找個地方坐下歇會吧。”
“行,前面拐彎就有個亭子。”徐澤秀欣然答應。
兩人順着這條小徑往前走,拐個彎,果然看見一座四角小亭。
走近,林康苑才發現亭內已經坐了一人,只是剛剛身影被柱子遮擋住。
看見那位男子,徐澤秀欣喜地喚了一聲,“二哥。”
男人從書裏擡起頭,朝她們的方向看過來,嘴邊挂着一抹清雅的笑意。
他是徐二。
徐澤清,“林康苑”的前未婚夫。
正如林康苑記憶裏的模樣,溫潤如玉,一派親和,帶着古時文人獨有的氣質,是筆墨裏熏陶出來的學者。
他一笑,似乎冬日的寒風都和緩了一些,然後,看見她了,寒風又冷回去了。
林康苑:……
她眼珠微動,啧,遇見前男友了。不過,昨晚吳黎還跟她談過今天會遇見徐二的事,她早有心理準備。
而且,前任見面,誰渣誰尴尬。
徐澤秀跟徐澤清打了聲招呼後,突然意識到他跟林康苑的關系,緊張地轉頭看向林康苑。
林康苑聳肩,坦然地邁步走進小亭,徐澤秀趕緊跟上。
她自然地坐下,禮貌又疏離地道,“徐二。”
徐澤清似乎怔了下,但不明顯,随即有些慌亂地問,“我竟然不知園妹妹今日也來了,不是,我的意思是,園妹妹是應該來的……不知,園妹妹什麽時候回的上海?”
“落第一場雪時。”她道。
徐澤清無言以對。
“阿園——”徐澤秀低低喚道,“你別這樣。”
林康苑無辜:“我”
轉念一想,她明白了,是她的鍋。
雖然來上海那一天,恰好下了第一場大雪,然後,重逢了氣質比雪還要冷冽的吳黎,讓她印象深刻……
徐澤清輕笑一聲,自嘲道,“園妹妹不方便告知我,那也無妨。”
林康苑糾結,“你若是這樣想的,也行。”
他神色藏不住愧疚,轉移話題道,“園妹妹既然已經回到了上海多日,想必已然重游故地、拜訪舊友了,不知到今日,園妹妹是否重新升起定居的想法”
林康苑:“……否。”
她何時多日、故地了連舊友都只見了吳黎和索綽羅婉儀。
算了,随他怎麽想。
……為什麽這番對話顯得她才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