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一反應是逃避,不願被他人發現掀開自己的傷疤。
裴辛夷将小巧玻璃杯裏的酒一飲而盡,随便放到一個臺面上,“我休息了。”說着就往外走。
阮決明拉住她的手臂,睨着她說:“你的推論講完了,不想聽我的?”
一九八六年,關于裴家的新聞登上報紙,坊間有傳陰謀論——這些事故與二太有關。後來,裴辛夷與裴安胥時常在同一場合,看上去甚至比尋常兄妹更親密,打消了旁人的無端猜測。
其實猜測即真相,只是直接證據、證人早已被抹去。
裴辛夷找不到的,阮決明這個外人更不可能摸到底。
“不想。”裴辛夷看也不看他,“沒什麽好猜的,雜志報道寫裹腳布那麽長,街頭巷尾議論幾十年,你以為是怎樣就怎樣好了。”
“分家産?”阮決明笑了一聲,迫使她與自己對視,“你根本不惦念那些,你只想讓二房的人個個去死,不對,是生不如死。”
裴辛夷冷聲說:“所以你偏要給裴繁縷出路?好犀利,做一件事等于做三件事。”
“其實我只是不想有人繞亂計劃才警告她聽話,不過知道你要來,我當然要送上見面禮。”
“把我算在你的計劃之內,我是不是要感謝你說句好榮幸?”
“你生氣了。”阮決明稍低下頭,鼻尖與鼻尖不過一拳距離,“我問過原因,你為什麽一直說謊?”
“我是騙子,你不知嗎咩?指望騙子說真話,癡人說夢。”
阮決明想要看清她,卻只看見她眼裏的自己。他垂眸說:“陸英,我就這樣不值得你講真話?”
裴辛夷一下子拂開他的手,“你到底在想乜嘢,不是好讨厭我。”
停頓片刻,她換了輕快地語調說:“夏姑說你喜歡十七八歲的女孩。十七八歲、你家那位,還有這個花園,你在懷念什麽,死人啊?”
阮決明斂了表情,不顯露任何情緒。
他知道的,她就是如此,想要的時候用盡一切辦法,“阿魏”“阿魏”的喚,眼看得不到了,就立馬轉變态度,不惜剖開自己來攻擊對方。就像小孩子一樣。
最純粹的惡是她,最純粹的真是她,什麽都是她。
怎麽能什麽都是她?
裴辛夷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偏還要繼續,她冷笑一聲,“阮決明,你好純情啊。”
阮決明幾近墜落的什麽在這一瞬重組、聚合。
他輕描淡寫地說:“純情的不是你?你那麽愛看書,冇讀過薩特?‘你之所以看見的,正是因為你想看見’。”
裴辛夷別過臉去,蹙眉說:“亂引用。”
“既然要我幫忙,又不講清楚原委。”阮決明繼續說,“怎麽,怕被我發現你其實是個可憐蟲,怕我同情你?放心,我這人最缺乏的就是同情心。”
誰說言語無用?最鋒利的言語才會打到心裏。
二人踐踏彼此的自尊心,又都故作無事人,痛到最痛還不願休戰。
裴辛夷看了看指甲,擡眸說:“阿魏,我是怕你心疼啊。”
她笑意盈盈,接着說:“我這個人呢,別的都不怕,最怕你心疼我,然後乜嘢全不管不顧,要為我出頭。”
忽而聽見了嘈雜的聲音,黃包車疾馳,自行車叮鈴鈴叮鈴鈴。
沿街小店的雨棚被陽光曬得反光,門外牆壁上挂的招牌寫着越南文字——“米粉”。
裏面一張小桌坐着一對少年少女。
“吃慢點。”阿魏輕聲說。
陸英從比臉還大的碗上擡起頭,舔了舔沾着湯水的嘴皮,“乜嘢?”
阿魏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在外面要講越南話。”
陸英“噢”了一聲,悄悄地說:“那我裝啞巴。”
阿魏笑了起來,講英文:“你住哪?”
陸英已經吃了一大口米粉,不方便說話,只好搖頭。
阿魏詫異道:“沒地方住?”
陸英一邊咀嚼着,一邊遙指向街的斜對面,再點了兩下,意思是住在那之後的之後。
阿魏了然,那邊是金貴地段,除了越南式民宅,還有好幾棟公寓樓都屬于一家姓裴的人。
“你是被賣到這裏來的?”他的英文水平有限,講長句磕磕絆絆。
陸英聽了,輕笑一聲。
阿魏有些不好意思,皺眉說:“很好笑?”
陸英吞咽了米粉,說:“阿魏,你英文好差勁。”
“你不會講越南話,我不會說英文,我們彼此彼此。”最後這半句他說的是“we same as same”。
陸英又笑,笑得倚在了撐起來的手臂上,不經意藏起三分之一張臉。那眼尾上挑,眸中有光,連帶着她整個人都在發光,霧蒙蒙的,不具侵略性的,軟乎乎要化開。
阿魏咳了一聲,移開視線,索性講回白話,“既然你是被賣來做工的,怎麽會冇飯食?”
陸英坐正了,一邊挑起米粉,一邊答說:“那家老爺很古怪,說我不會做事,動不動罰我關禁閉。”
阿魏不解地說:“不是吧,偷跑出來的後果豈不更慘?”
“是咯,被發現就要挨打。”陸英轉移話題說,“你呢,不上學嗎?”
“上學?我在碼頭做工啦。剛才本來在那邊等人,哪知等半天都沒來,然後遇上你。”
陸英盯着他看了一秒,彎起唇角說:“上次也是?”
阿魏恍然大悟,“啊,上次你看見我了?”
“是啊,除了我,商店裏就你最鬼鬼祟祟,躲在角落不知看什麽。”
“鬼鬼祟祟?”阿魏皺了皺眉頭,“我是在等人。”
“等女仔?”
阿魏嗤笑一聲,“哪來的女仔?”又說,“你不用知道。”
陸英看他的表情不像是不好意思承認,這才意識到“碼頭做工”指的是混堂口。原來他是街頭爛仔。她想了想,低聲問:“如果找你幫忙,需要多少盾?”
阿魏一怔,說:“什麽忙?”
“殺人。”
筷子掉落。
小店外人來車往,唯有飯桌一隅好似靜止了不動。
“刀哥……”
“你不能進去。”
阮決明轉身往門外看去,女孩急急忙忙跑來,卻被南星攔了下來。
女孩探頭探腦,對上阮決明的視線,粲然笑道:“刀哥,窗臺上那枝木槿花開了!”
阮決明一頓,說:“真的?”
南星左顧右盼,這才讓開了路。
女孩拎着裙角跑進客廳,站到阮決明面前,笑着說:“真的,要去看嗎?”
女孩眉目清淡,束着兩股麻花辮,穿着裹身的墨綠色絲綢連衣裙。漂亮、纖細、嬌小,十七八歲,她看上去就是完美的情人——時刻需要依仗男人。
尤其是比起旁邊的女人。
女孩注意到了裴辛夷,打量她一番,擡頭問:“刀哥,這位是?”
阮決明淡漠道:“讓你這幾天好好待在別苑,怎麽不聽話?”
女孩鼓了鼓腮,蹙眉說:“可是我高興嘛,而且你說過,花開了要第一時間告訴你,我才……”
不等人說完,裴辛夷用白話說:“阮生,你忙,我先去休息了。”
“嗯。”阮決明招呼南星說,“阿星,送一下裴小姐。”
“不用,我記得路。”裴辛夷說罷便離開了。
女孩拉起阮決明的手,撒嬌說:“刀哥,現在去看嗎?”
阮決明收回視線,對她點了點頭。
裴辛夷走上小樓,拉開客廳的門,看見裴懷良盤腿坐在蒲團上吸煙,問:“不再休息一陣?”
裴懷良示意她走近些,“你來得正好,裴五剛才打電話找你,我替你接了。他原先就是往河內打的電話……”
裴辛夷不關心裴安胥到底是費了多大功夫才把電話打到這裏來的,近乎急切地問:“他幾時來?”
裴懷良笑了一下,“老六,太聰明不是好事。”
裴辛夷不理會他的打趣,只說:“他是不是要來?”
“嗯,老五明早到河內機場,我已經安排好人接他了。”裴懷良說,“對了,他好像有什麽喜訊要當面同你講。”
裴辛夷點了點頭,說:“我去睡覺了,中午不用叫我食飯。”
“晚飯總要吃一點?”
“不用了。”
穿過一道道障子,裴辛夷跟着女傭來到房間。等女傭退出去,合上了門,她累得想直接癱在地上,轉身卻瞧見了鏡子。
鏡子裏的人穿着奧黛,束着兩股麻花辮,纖細、高挑,神情漠然,怎麽看都不止十七八歲了。
裴辛夷忽覺煩悶,兩三下除卻衣裳,換上絲綢睡裙,拿上洗漱用具去隔間的獨立浴室。
這樣的天氣,稍活動一下整個人就會變得汗津津的,不消說外出一趟了,一天不洗澡都不行。
雖然當年沒條件洗澡,她忍受着忍受着都習慣了,但不再是當年,什麽都變了。
梳洗好後,裴辛夷坐在床沿點燃一支煙,接着拿起床頭櫃上的座機聽筒,撥出號碼。
電話很快接通,那邊只有勻淨地呼吸聲。
裴辛夷說:“阿崇,五哥是不是未被除職?”
電話那邊傳來一聲指關節叩桌面的聲響。
裴辛夷揉了揉眉心,說:“張生那邊的船安排好了咩?你把事情交給深圳那邊,堂哥知道怎麽準備。公司的事你盯緊一點,等我回去後彙報。”
電話那邊傳來兩聲響。
“嗯,不太順利。四姊可能會回去……”似乎知道對方在想什麽,裴辛夷說,“落地之後不能動手,怎麽說還是女兒,二太會幫她的。”
裴辛夷挂斷電話,呵出淡淡煙霧。
裴辛夷讓裴繁縷嫁來阮家,相當于不費任何力氣就折磨了她十年。阮忍冬去世,她成了一輩子被困于大宅的未亡人,裴辛夷原是來看笑話的。可阮決明偏要給她自由,裴辛夷只能另做打算,如果最後也說服不了他,那就得在她回去的路上直接動手。
毀掉一個人的渴望是折磨,讓一個人在即将重獲渴望之際死去是解恨。
不過,裴安胥要來的話,裴繁縷肯定與他一起回去,也就是說回去的路上無法動手。
也就是說,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回去之前動手。
不能再等。
裴辛夷吸完這支煙,喚來女傭,問:“阮生在哪邊?”
此時,阮決明在別苑的閣樓。
閣樓的窗戶朝西,從這裏可以望見遠處的罂粟花海,日落時分,景致一絕。
此刻還是正午之前,阮決明盯着窗臺上的盆栽,怔怔出神。
趴在床上的女孩抱着枕頭,小腿在半空中晃來晃去。她用軟糯的語調說:“刀哥,你都看了好久了,還沒看夠嗎?”
見他不理會,她又說:“聽別人說,這支花許多年都沒再開過,都以為死了。”
阮決明轉頭看她,“誰說的?”
女孩沒有察覺到他的語氣不對勁,依舊笑着說:“是我天天照看它才活了過來,不該獎勵我嗎?”
阮決明沉聲說:“它本來就活着。”
女孩愣住了,讪讪地說:“刀哥……?”
阮決明意識到自己不該如此,走過去坐在床沿。
“想要什麽?”他說着,撫過她的長辮,最後虛握在手裏。
急切的腳步聲響起,來者前仆後繼,大有從樓梯上跌倒的架勢。
接着響起好幾位女傭呼喊聲:“二少爺,裴小姐來了,我們攔不下,她拿了……”
“嘭”——門被推開,撞到牆壁上。
裴辛夷出現在眼前,她一手拎着裙角,一手握着刺刀,大約走得太急,酒紅色絲綢睡裙的肩帶垮了下來,攏在臂膀上。
不是要展示自己,她徑直走進房間,一把拎起女孩的後衣領,将人拽了起來。
不等人反應,她又把人推了出去。
“嘭”——門關上了。驚呼聲這才響起。
裴辛夷背靠着門,平緩了呼吸,說:“阮生,我有話要講。”
阮決明一步一步走過去,雙手負在背後,傾身看着她,“裴小姐,你知不知你在做乜啊?”
這麽魯莽的行徑,确是不像她能做得出來的事,可狗急了會跳牆,人急了更要耍渾。
“當然。”她勾住他的脖頸,笑說,“我們做古玩生意的,最是讨厭‘贗品’嘛。阮生,我有必要質疑你的眼光,就算找代替,也不能差這麽多。”
濕漉漉的發搭在她的鎖骨上,還有水珠往下滴,順着如瓷的細膩肌膚落下去,沒入絲綢之下的溝壑。
阮決明撥開這一縷發別在她耳後,如同水珠般劃過耳垂,順着下颌線擡起她的下巴。另一只手撐住門,他說:“你知不知道你很讨厭?尤其是把女人說成物品。”
“你……”裴辛夷偏過頭去,忽然不再說了。
不是不想說,是無法說。
吻已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