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在這之前,須得提及一個至關重要的細節。
若調查良姜的死亡時間,會發現死亡時間點早于女傭發現之前數小時,正巧在南星離開牌桌又回到牌桌之間。
這件事一旦揭開,阮決明所有的籌劃皆成了白費力氣。
吉普車往主宅的方向駛去。
裴辛夷坐在後座,左手邊坐着阮法夏,前一排坐着裴懷良。
裴辛夷知道自己是外人,是個比良姜更無足輕重的外人,佛爺不會信她。但這兩位不同,他們的話很有分量。
這兩位是什麽人,老狐貍與小狐貍,定然察覺出南星的“消失”有蹊跷。
他們會向佛爺提及這個細節嗎?
阮法夏不會,南星能順理成章離開牌桌且不生硬,正是因她來了。想來是阮決明安排好的。至于阮法夏為什麽不站在親哥哥那邊,卻幫助同父異母的哥哥,暫時不得而知,也不重要。
裴懷良呢?不清楚。或許他真的沒有發現南星的離開有疑點。
抵達主宅,裴辛夷等人下了車。
阿梅從另一輛車上下來,轉頭就看見南星正注視着她。她緊抿起唇——幾乎看不見唇瓣的程度,意思是她會守口如瓶。
數小時前,阿梅守在良姜的房間外。終于,房門打開了,阿梅擡起頭,看見了笑着的南星,笑裏含着殺意。
剛殺了人的人怎麽會笑得出來?
阿梅永遠不會忘記這晚。
裴辛夷回頭看到南星,問:“阿星,睇乜嘢?”(看什麽)
“冇嘢。”(沒什麽)南星一下子轉身,對她笑了笑,很是明朗。
裴辛夷挑了挑眉,招手說:“進去咯。”
一群人在飯廳的長桌上就坐。阮商陸端坐在上方。裴懷良坐右側,手握煙鬥正吸煙。
阮決明坐在左側,靠着椅背,一手搭在桌上。南星負手站在後面。
阮法夏坐在阮決明旁邊。再旁邊是裴繁縷,她攥着披肩一角,垂頭不知在想什麽。阿梅、阿惠離她有些距離,低眉颔首地站在角落。
裴辛夷則坐在裴懷良這邊,與之隔了兩方空位,正對着裴繁縷。
窗外,微亮的光照進來,交織着室內暖調的光,竟有一種奇異的柔和。這場景如同一幅長畫幅的油畫,龐大的家族,優雅又莊重,且腐朽,似乎只需黃油刀輕輕一抹,頃刻間就能劃破。
折騰了這麽一趟,衆人都乏了。阮商陸讓他們來主宅,其實是為着吃早餐,順便囑咐一些事。
傭人們送來中式早點,一人一份。
裴辛夷不講順序,先夾起灌湯包咬了一口,半掩着嘴說:“佛爺,你家的廚師好會做,味道跟我在上海食的一模一樣。”
阮商陸聽得懂且會講白話,但不太常說,他認為在什麽地方說什麽話,在自己的地盤更要說自己的話。他淺笑說:“多吃一點,大老遠的來,辛苦了。”
裴辛夷不解地看向其他人,“佛爺講乜嘢?”
阮決明握拳輕咳一聲,笑說:“裴小姐,讓你多食點。”
氣氛松泛了些許,人們安靜地吃飯。
少頃,裴懷良出聲說:“佛爺,就這麽草草了事,大少的人看上去不太滿意。”
阮商陸擡頭瞧了他一眼,放下筷子,用餐巾擦拭嘴唇,說:“良哥,我知道你看重良姜,我也很遺憾發生這樣的事。但是,不管是對阮家還是對裴家來說,這都不光彩,這甚至可以說是醜聞。受委屈的是老四,丈夫剛走又遇到這樣的事,沒有比她還傷心的了。我覺得安靜地處理此事才是最好的。”
“話是這樣說,大少的人少說也近百人,鬧起來不好收場。”
“這些就交給明來解決,我相信他會做得妥當。”
裴懷良一頓,“你是說……?”
“南方的生意再小也是生意,總要有人管。除了良姜以外,我最看好南星,但他還小,做事冒冒失失,得再磨練一陣。”阮商陸說着朝南星看去,後者撓了撓頭,頗有些不好意思。
阮商陸接着說:“倒是有別的人選,但不是阮家的人,你知道,旁人總是不能輕易……看吧,良姜就是最好例子,要計較,南方一幹人我通通都要查。我老了,沒這個精力了,什麽鬥啊搶啊,不想再深究了。”
裴懷良心道,沒有鬥争,何來你如今的山頭?
他壓下不快說:“佛爺的意思是,暫時都交給刀哥管?”
“嗯。”
“包括與裴家的生意?”
“自然。”阮商陸說,“明很年輕,有這個氣力。不過我也考慮好了,夏妹在那邊也沒事可做,差人手的話,家裏的一些生意我會交給她打理。”
阮法夏驚喜地說:“爸!你準許我回來了?”
阮商陸對她笑了一下,“你要聽話,回來可以,那邊也不能忘,勤快點,兩邊走動。”
“爸最好了!”阮法夏雀躍得就快要上前去擁抱他了。
阮商陸看了看角落的兩位女傭,對裴繁縷說:“老四可以回西貢,也可以待在這裏,今晚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冬的人你不用管,但這些女孩子可以任你處置。”
裴繁縷心口一滞,佛爺的意思是要她滅口。她勉強笑了笑,更像哭,表情很難看。她說:“她們跟我有好久了,同我很親,尤其是這兩個孩子。”
阮商陸眉頭微蹙,眼裏既有不可理解又含着審視。
又不要她親手做掉,連這個心都狠不了,是怎麽一刀殺了良姜的?
阮決明故意發出輕微的咀嚼聲,随意道:“不如這樣吧,我那兒都是些阿媽阿婆,家裏那位沒有可以說體己話的人,大嫂這兩個女孩子正好合适。”
裴辛夷一直裝作聽不懂的樣子默默吃飯,聽見“家裏那位”,不知怎的晃了下神,手裏的勺子掉到桌上,磕碰出聲響。
她撿起勺子,擡眸一看,阮決明正好掠過她看向別處。視線短暫相接,她斂了眉目,繼續吃粥。
幸好阮商陸沒有注意到這個小舉動,他對阮決明說:“好,你來安排。”
安靜片刻,阮商陸說:“裴六,吃的合你胃口嗎?”
裴辛夷充耳不聞,夾起一塊竹葉包。
裴懷良叩了叩桌面,提醒說:“老六,佛爺問你話,早餐是否合你胃口?”
裴辛夷輕“啊”了一聲,找到阮商陸所在的方向,說:“很好味,不知佛爺在哪邊請到這麽好的廚師,我想請回家去。”
她蹙着眉微笑,做出十分可人的模樣,“佛爺不知,我有腸胃病,一般好味的東西都吃不了。”
阮商陸真有些關切,傾身問:“妹妹這麽年輕就有胃病?”
聽了裴懷良翻譯,她說:“是啊,我工作好辛苦的,常忘記食飯。”
裴懷良蹙眉說:“欸,大哥知道嘛,做老窦(老爸)的人怎麽可以不關心?”
裴辛夷攤手說:“家裏細佬細妹(弟弟妹妹)一堆,阿爸哪有空關心我。”
阮決明玩笑道:“我看裴小姐不如留下來,這裏餐食合你口味,空氣又好,再無都市人的煩惱。”
“阮生不要亂講。”裴辛夷瞥見他握筷的手上無名指戴的金戒,笑着說,“我是都市人,你們算乜嘢,山頂洞人?”
阮商陸朗聲笑笑,“裴六真是可愛。”轉而問裴懷良,“今年多大?”
裴懷良抿了抿嘴皮,說:“二十七。”
“這句話我聽懂了,說我今年廿七歲。”裴辛夷眉眼彎彎,好不嬌俏。
阮決明看着她笑,不自覺勾起唇角。他好些天沒休息,精神持續繃緊,倦極了,這笑化在他心底,仿佛能熨妥一切。
他想不明了,到底是恨她多,還是別的什麽?
飯吃得差不多了,阮商陸說要休息,讓他們散了。
走出宅院,阮法夏打着哈欠說:“大嫂,你去我那裏吧,怎樣都要先休息。”
裴繁縷猶豫地應下,去瞧阮決明,說:“刀哥,這兩個孩子,我……”
“不急,之後再說。”阮決明拍了拍她的肩頭,“大嫂,委屈你了,實在辛苦,事情我會處理好,給你一個交代。”
裴繁縷一直想單獨找他說話,也一直沒機會。當下聽他這樣說,話裏藏話,她懸着的心終于落地。
“我們走吧。”阮法夏對裴繁縷說,又同另外的人揮手道別。
南星湊到裴辛夷身邊,親切地說:“裴小姐,我們也上車吧。”
“嗯。”裴辛夷收回落在裴繁縷身上的目光,往吉普車走去。
吉普車卷着塵土駛離主宅,幾位青年出現在客廳。仔細一瞧,可不正是阮決明的下屬。
阮商陸吸了口雪茄,緩緩說:“有什麽發現?”
青年們将阮決明近來說的話做的事說了出來,由頭到尾,不放過任何細節。
譬如,昨天在頭頓守夜,良姜消失了一陣,實則是阮決明在拷問良姜關于大少的事。
良久,雪茄燒了一大截,阮商陸心下打消了對阮決明最後一丁點兒懷疑。
他長嘆一聲,“下去吧,我去山上看看。”
阮商陸獨自往墓園走去,無可避免的想起了關于大兒子的過往。
阮忍冬十來歲時落下腿疾,阮商陸痛心不已,卻不顯露。這是他的獨子,是要繼承家業的。他那邊四處尋醫,這邊依舊拿最嚴苛的标準培養繼承人。
阮忍冬有痛苦,有多怨恨,他是知道的。阮忍冬私下喜怒無常,肆無忌憚地傷人,無一分悲憫之心。宅子裏的人怕極了,若非必要,全躲得遠遠的。還好良姜來了,只有良姜敢親近阮忍冬。
這一切,阮商陸都看在眼裏,良姜在他心裏的分量漸漸等同于養子。
直到他得知自己還有個兒子。
阮忍冬與阮法夏的母親是明媒正娶的妻,阮決明的母親是妻子所不知的露水情。因生活困苦,阮決明的母親才找上阮商陸。
阮商陸的喜悅是無人能體會的,要知道,這險惡之地絕不可能是一個病秧子能守住的。
阮決明尚且年幼,阮商陸考慮到自己那性格惡劣的大兒子,以及背後勢力深厚的妻子,決定等阮決明成年之後再讓他認祖歸宗。
暗中送去一筆筆錢,也送去一冊藥譜,要他熟記。
時過境遷,小兒子不負期望,成了鎮得住寨子的佛刀。阮商陸甚是欣慰,亦擔憂兩個兒子明争暗鬥。
聽聞阮忍冬去世的消息,阮商陸險些昏倒。但意外的,他沒有太過悲切。他清楚,自己心裏的繼承人早已變更。
他不是沒有懷疑,他把所有可疑的人都懷疑了個遍。
阮決明是其次,良姜才是最有嫌疑的人。
當年,邊境不安生,良姜的父親代替阮商陸上戰場赴死。阮商陸有家業,有妻兒,要做大事,何況他骨子裏是個中國人。他有太多借口,堂堂正正,實則茍且偷生。
很多人以為良姜的父親是替佛爺當了槍或別的什麽,其實是佛爺親手将其“推”了出去。
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大多早已埋骨。
不知從何時起,阮商陸發覺良姜看他的眼神不一樣,或許是知道真相了。良姜會殺害阮忍冬,阮商陸預想過。
這件事知道的人确是不多,阮商陸萬萬想不到,大約永遠想不到,阮決明是現在唯一知道此事的人了。
這個時候,阮決明等人回到了宅邸。裴懷良先去小樓休息了,裴辛夷留在正宅客廳,正饒有興致地欣賞室內的擺設。
“這些佛頭都是在哪裏收集的?”裴辛夷用越南話說。
阮決明從櫃子裏取出威士忌與酒杯,淡然道:“不怕隔牆有耳?”
“那不是正好?讓他們聽了去告訴佛爺,你就徹底敗露。”裴辛夷背着手,轉過身來。
“你不是有問題想問?”
裴辛夷點了點下巴,“不如先聽我的推論?”
“洗耳恭聽。”阮決明笑笑,倒了一杯酒遞給她。
“多謝。”裴辛夷呷了小口酒,“首先,良姜同阮忍冬是青梅竹馬,你來到阮家,孤立無援,被排擠——”
“錯了。”
“聽我講完。”
“你繼續。”
“你要站穩腳跟,必須得有心腹,這時南星出現了。”
阮決明挑了下眉,詫異她如何知道這件事。
裴辛夷說:“我問了南星,他說有七年。”
“OK,然後呢?”
“然後……南星還太小,除了做殺手,什麽忙也幫不上。不過,在這之後,也可能是之前,你發現了阮忍冬的貓膩。在頭頓的時候,我看到了那個房間。他是homosexual(同性戀)或者bisexual(雙性戀),我比較傾向于前者……”
裴辛夷發覺阮決明抿緊了唇,驚訝地說,“不是吧,他對你下手了?”
阮決明喝了口酒,說:“差一點。”
“Lucky.”裴辛夷舉杯,卻不喝酒,接着說,“總之,不管他的取向,他只需要一種施虐的快感,掌控的快感。”
阮決明頓了一下,“你怎麽知道?”
裴辛夷忽略這句話,接着說:“你發現良姜是‘受害者’,于是計劃拉攏他。你以為我的問題是這個?這麽簡單的事我當然猜到了。
“說回來,當時你沒想做掉阮忍冬吧?是之後,你開始參與生意,獨立掌控生意,有了名頭,你不再肯受制于人,于是計劃吞掉阮忍冬在北方的生意。嗱,欲望總是無限的,既然要吃掉北方,何不連同南方一起吃下?
“正好,裴繁縷利用阿梅接近良姜,你們知道了裴繁縷下毒的事。你覺得時機到了,索性将計就計,讓良姜做掉阮忍冬,而裴繁縷還傻乎乎地以為是自己毒死的。你原本只是假意同良姜交好,他為你做了這麽大件事,後患無窮,你得抛棄他。而且佛爺疑心重,比起外姓人,當然是相信自己人咯。……中間可能有我不知道的秘密,導致佛爺對良姜早有不滿。但我不好奇這個秘密。
“良姜侵犯裴繁縷,是因為阿梅給他們下了藥,由你設計,南星‘實施’。我看裴繁縷的樣子不像是演戲,顯然你沒有告訴她實情,她猜不到良姜是你的人,估計現在都在猜測良姜到底是誰殺的。”
阮決明說:“這麽說,你什麽都想到了,最後的問題指什麽?”
裴辛夷粲然一笑,“我只是不明白,整件事哪裏需要裴繁縷?你根本不用‘勾阿嫂’,騙她聽話。她什麽都不知道反而更好助你完成最後一步。而你偏偏拿投毒的事要挾她,暴露你自己。是做戲做到底的嗜好?”
阮決明笑了起來,“裴小姐,你說呢?”
裴辛夷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笑容忽地僵住,慢慢、慢慢地握緊了杯子。
“你知道了。”
裴家的糾葛,正房的事故,還有她的秘密。
原來他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導入(intro)事件結束。回憶分為兩部分,十一年前初遇,十年前再會。再會部分較短。這是我在結構上的嘗試,文裏有寫,真實的記憶往往是碎片式的,如果有這個耐心的話,我們一起慢慢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