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我以為你不會去的。”裴辛夷看見不知名的小蟲躍上葉子,順着花莖網上爬。她感覺背上也有蟲在爬,要用放大鏡才能看清的蟲肢紮得背脊刺痛。
阮決明笑了兩聲,“你信了?”說着就掰過她的肩膀,想要看她的表情。
在轉過去的一剎那,裴辛夷作出似笑非笑的模樣,盯着他說:“去沒去你自己才知道咯。”
阮決明不再看她,躺下去雙手撐在腦後,望着天空悠然道:“想去的,想去給你一槍,但我連地址都忘了。而且,我想你是不會出現的。”
“你說對了,我沒去。其實當時根本不知道為什麽要你幫忙,我連要做什麽都不清楚。”
“可能只是覺得有個人依靠很好吧。”
“或許。……有時候真的很羨慕別人。”
“誰?”
“我困了。”
沒人再說話,花叢裏安靜極了,偶爾有鳥雀撲騰着飛過上空。
良久,阮決明偏過頭去,看見裴辛夷似乎睡着了,長睫毛在眼下投出陰影,逐漸幹了的頭發順着脖頸搭下來,還有些濕潤的發稍沾染了泥土。
阮決明換了側躺的姿勢,以視線描摹她的臉,連瑕疵亦不放過。他低聲說:“媽的你說我怎麽辦,你能不能替我捋清?”
天知道他為什麽如此困惑,過去想說服自己她騙人是有苦衷,卻無可抑制地恨她,此刻分明該恨極了她,可又在她拙劣的引誘裏步步沉淪。
難道真如世人所說,最深的恨是為了不忘記。
不知道看了多久,阮決明悄聲走出了花田。田埂上,南星垂頭坐着,叼一根野草,見了大哥也不招呼,很是悶悶不樂。
阮決明吩咐說:“你就在這裏看着裴小姐。”
南星更加不快了,皺着眉頭不吭聲。
阮決明見狀,朝他走了過去,“有話直說。”
南星一躍而起,“忒”一聲吐了野草,說:“刀哥,原來連裴小姐都知道,只有我還被蒙在鼓裏。”又補充說,“我沒想偷聽,先前你們在客廳談話,是你故意讓我聽的。”
阮決明啞然一笑,“所以?”
“我不明白!”南星生氣卻又顧及大哥的脾氣,猶猶豫豫地怒道,“為什麽不把良姜的事告訴我,虧我還一直擔心做掉他,你會不會有麻煩……我真是,真是一碌葛!”
阮決明其實有些不明白,一個有情緒障礙症,連見血都冷漠的人,怎麽會對小事生氣?他笑了一聲,見對方瞪過來,正色道:“以前去頭頓,你哪次不調侃梅?要是讓你知道良姜是我們這邊的,你豈不是要同他稱兄道弟?”
“在你心裏我就這麽沒分寸?刀哥,你說信任我,說最讨厭欺瞞,難道都是假的?”南星氣呼呼地說,看上去真是個尋常大男孩了。
阮決明示意他小聲一點,“先前老爹說了,讓夏姑回來,可能會把一部分河內的生意分給她,正好有片場子是你在管,倒時候我讓你和夏姑共同打理。”
“你不要以為這就可以……”南星話說一半,眸眼都亮了,盡力藏起上揚的唇角說,“真的?”
“嗯。還有鎮上那間木材廠,你不是一直都想要?也給你。”
南星愣了一下,“刀哥,那是和法國佬來往的‘閘口’,這麽重要的地方交給我,合适嗎?”
“怎麽,不是說自己有分寸,這就沒信心了?”
“不是,你向來看重那工廠,連木材生意的賬目都要看,怎麽突然……?”
“你以為老爹說把大哥的事交給我,我就可以直接上手?需要時間的。再說,還有裴家的生意。”
南星琢磨出深意來,笑了一下,說:“刀哥,你鐘意裴小姐?”
“我鐘不鐘意不重要,等這邊的事結束,老爹說不定要我去趟香港。”
“說親事?那我是不是要改口叫裴小姐阿嫂了?”
阮決明瞧了他一眼,淡然道:“不生氣了?”
“氣,氣自己什麽都想不到。”南星聳了聳肩。
阮決明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阿星,你知不知為什麽這麽多小孩,老爹只挑中了你?”
“我笨咯,不像良姜做事滴水不漏,反倒讓佛爺懷疑。”
“阿星,心思簡單絕不是什麽好事,你不笨,你只是覺得麻煩,不願意細想。”
“我聽話做事就好了,想那麽多做什麽。”
“如果我不在呢?”
南星不解地問:“刀哥,你會去很久嗎?”
阮決明轉動着手上的狼首戒指,靜默了好一會兒,說:“後面的路不太好走,你凡事要多想一想。”
南星被這嚴肅的氣氛鎮住,點頭道:“我知道了。”
“裴小姐,裴小姐!”
裴辛夷一下子睜開眼睛,先看見一張模糊的臉,再看見玫瑰色天空,紅雲壓得很低,仿佛奔馬的影,幾乎要融入花海。
怎麽會睡着?還這樣無所顧忌,甚至有人靠近都沒察覺。不願意承認答案,她說服自己,一定是太疲倦了。
不過,這一覺睡得很好,雖然做了許許多多夢,但夢裏長夏永恒,是最好的美夢。
裴辛夷清了清嗓子,一邊站起來一邊問:“怎麽會是你?”
南星笑說:“刀哥有事先走了,讓我在這裏守着你。看你睡得很好,我不想打擾的,但良叔讓我叫你去食飯。”
“好。”裴辛夷随他往宅邸的方向走。
“裴小姐,刀哥讓我同你講,他答應你。”
裴辛夷心口一跳,難以置信地說:“乜事?”
南星詫異地說:“我怎麽知道。你們談了什麽,你不記得了嗎?”
“記得。”裴辛夷頓了頓,“麻煩你轉告他,多謝。”
南星笑說:“刀哥知道你會這樣講,他說你遲早要還的。”
裴辛夷回到小樓客廳,坐在案幾後的裴懷良瞪着她說:“不像話,拿把刀四處闖,還去什麽花田,這下全世界都以為你們——”
“冇啊,我們冇搞。”裴辛夷坦坦蕩蕩地說。
裴懷良反而說不出話了,揮着筷子說:“快去洗把臉,來食飯!”
再次來到客廳,裴辛夷已經換了體恤及牛仔褲,長發随意挽成了一個發鬏,看上去幹淨舒适。
她在案幾前盤腿而坐,拾起筷子,挑出飯盒裏的一塊蝦丁。
“幾時變得挑食了?”裴懷良奇怪道。
裴辛夷頓了一下,重新夾起蝦丁送進嘴裏,吞咽之後才說:“我可能沒睡醒,還以為是在家裏。”
“你還和三太他們住一起?”
“嗯,我不習慣太清淨。”
“我還以為你住石澳半島。”
“偶爾住,一般用來會客。”
石澳半島的別墅在裴辛夷名下,實則是裴懷良為投資而購置的。他還托她買了不少股票債券,幾乎将五分之一的錢都交給她打理。除了助理,沒有更多人知道這些事。
他們聊着投資項目,都不願提及家事。
吃得差不多了,裴懷良拿起煙鬥吸了一口煙,說:“如果你想讓老四留下,阿叔可以幫你想辦法,但你不能動她。”
裴辛夷故作驚訝地說:“誰說要動她?”
裴懷良哼笑一聲,“別人上趕着貼刀哥,我不會覺得奇怪,但你不一樣,就算舊情未了,也不是這個樣子。而且你早晨居然還在佛爺面前裝傻女,我是第一天認識你?”
裴辛夷放下筷子,手搭在膝蓋上,悠然道:“良叔要怎麽幫?接她回河內,重新做裴家四小姐?我的事你別管啦。”
煙鬥“嗒”一聲敲在桌上,裴懷良沉聲說:“良姜的事我不計較,是看在你的份上。佛爺要是知道真相,後果你也清楚。”
裴辛夷笑了笑,“真相是什麽?良叔知道的話,不如直接同佛爺去講。”
裴懷良氣急,拍着桌子說:“我不想你哭啊,傻女!”
“是乜?”裴辛夷斂了笑,淡漠地說,“既然阿叔這樣心疼我,當初怎麽會告訴我找不到阿魏?如果那年聖誕我沒來,是不是要瞞我十年?”
裴懷良大有恨鐵不成鋼之感,皺眉說:“還逮着這件事不放,都講了你知道了又點算,你要嫁給他?”(怎麽辦)
半晌,裴辛夷篤定地說:“是。”
裴懷良倒吸一口氣,搖頭道:“冇可能!我不會同意!”
“良叔,我叫辛夷,這是我的命。”
裴懷良拍了拍心口,急促地說:“你是不是想把我心髒病氣出來?你的命,你的命是嫁給阮忍冬不是阮決明!當初你不認命,求我放你回去,你說要為你大哥報仇,讓你老母能安息,你說你阿姊無人看管,放心不下。現在呢,一看到他什麽都忘了?”
“你根本不知阿魏給了我什麽,我裴辛夷活到今天,全憑他一句話。”裴辛夷頓了頓,“他說‘事在人為,只要人在,就有希望’。”
她又自嘲地笑了一下,“不過阿叔講得對,事到如今說什麽都冇用,選擇了這條路就無可能回頭。”
“老六啊,阿叔是過來人,懂得那是什麽樣的感情,但是過了這麽久,你該放手,免得最後兩樣都失手。”
裴辛夷用餐巾擦拭了嘴唇,起身說:“我吃好了。”
裴懷良背靠到牆上,長嘆一聲,“作孽啊。”
漫漫長夜,總有人無心睡眠。
等裴懷良房間的燈熄滅後,裴辛夷翻出窗戶,劃亮火柴探路,往以為是花園的方向走去。
借着月光看見灌木叢,她走了進去。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發現誤入了一座樹籬迷宮。植物比人還高,幽幽暗暗,如同驚悚電影《閃靈》裏的畫面。
此前竟沒發現宅院裏有一座迷宮?想來迷宮不大,內部路線卻極為複雜,岔路口衆多。
裴辛夷一開始覺得好玩,全憑直覺選擇方向,沒多久就厭煩了,想走出去,可既找不到進來時的入口,也找不到別的出口,猶如鬼打牆。
“誰?”
裴辛夷吓了一跳,立即轉身。打火機的火光在一瞬間擦亮,她看清拿着打火機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