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阮決明頗有些意外,問:“你搞乜嘢?”

裴辛夷頓了一下,以不太确定的語氣說:“散步。”又問,“你呢?大半夜不睡。”

“我也散步。”阮決明扣下金屬打火機的蓋子,周遭暗了下來。

裴辛夷還在适應這昏暗,剛可以借着月光勾勒出眼前的人影了,手腕被一拽,毫無預兆得撞進一個懷抱裏。

“三番五次找上門,怎麽,覺得不做點什麽很遺憾?”阮決明輕聲一笑,指腹繞着她的耳廓劃下來,在下颌角的小窩上摩挲着。

裴辛夷撥開他的手,以更爛俗玩笑回應爛俗玩笑,“阮生,我耳朵很敏感的。”

阮決明收起輕佻姿态,問:“開心了?”

“點解突然改變心意?”

“裴家這筆生意還要靠你,幫你不就是幫我自己,何必跟自己過不去。”

裴辛夷點了點下巴,摸到阮決明的手,又捏又握找到手心的打火機。她的手上也有玩刀玩槍的薄繭,摸他手背手指,如細沙穿淌而過。

沒有靜電勝過靜電,從無名指端向內貫穿到他心底。

火光亮起,裴辛夷點燃銜在唇間的煙,抖了抖煙盒,遞到阮決明面前。

阮決明抽走冒了個頭的那支煙,裴辛夷擡手為他點燃。

“唔該曬。”他吸了一口煙,握住她的手去拿打火機,再慢慢松手。

火光滅了。這場飲鸩止渴的游戲還未分出輸贏。

“我們要怎麽做?”裴辛夷說,“良叔警告我不要動裴繁縷。”

阮決明把玩着打火機,說:“良叔這是覺得她還有利用價值,可以充當兩家之間的中間人。”

“五哥不會在這邊待太久。”

“我知道,越早越好,免得夜長夢多。”

昏暗裏,裴辛夷看着阮決明不甚清明的臉,說:“阮生,你不會讓我失望對不對?”

阮決明似笑非笑地說:“裴小姐,聽你的語氣,還以為是我求你做事。”

“Sorry,我冇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不太對勁,夏姑到底清不清楚你與良姜的內幕?”

“除了你我,還有南星,冇更多人知道。”

裴辛夷蹙眉說:“玩牌的時候,我不信夏姑冇發覺南星不對勁。”

“要怪就怪良姜風頭太勁,人人都把他看作眼中釘,當然,除了良叔。良叔一直想培養他做自己人。不過發生了這樣的事,良叔在佛爺面前只能為裴家說話,想保良姜也沒辦法。”阮決明撣了撣煙灰,“怎麽,以為夏妹和我站在一邊?”

“老話說得好,‘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

“不必譏諷我,你想問夏妹乜事?”

“夏姑好像在保護裴繁縷。”

“冇錯,夏妹是想給自己留後路。”

“夏姑要同你争?”裴辛夷呵出煙霧,似乎在嘆氣。

“不管想搞乜事,她認為留下裴繁縷可能是留下我的把柄,就不會放過。”

沉默一會兒,裴辛夷說:“阮生,你對我這樣坦誠,讓我覺得——”

“良心不安?”阮決明玩笑說,“你也會?”

“……讓我覺得很奇怪。”裴辛夷垂頭看着指尖的星火,平淡地說,“我很久冇聽別人講真話了,每一句都話裏有話,要琢磨真意到底是乜嘢。”

有個稱呼就要脫口而出,阮決明忍住了,說:“冇辦法啊,騙子總要付出代價。”

裴辛夷笑了笑,“你是不是成天看名人語錄?阿星說你講的句句真理。”

阮決明抿唇笑,極其自然地摸了摸她的頭。這下兩個人都怔住了。他收回手,說:“時間很晚了,回去吧。”

“嗯。”裴辛夷拿出便攜式煙灰盒,掐滅煙,鼓起勇氣般地說,“其實我迷了路。”

阮決明一頓,笑了起來,“真是傻乎乎。我送你。”

他走在前,她跟在後面,人與影籠罩在樹籬之間,混混沌沌分不開。

來到出口前的通道,阮決明說:“你先走。”

裴辛夷明白,之前她邀他去花田是大張旗鼓私會,再奇怪都不會讓人生疑,此刻的獨處雖是意外偶遇,但讓人發現了可能就會被看作密謀。

她自以為幽默地說:“阮生,這樣像不像偷情?”

阮決明一頓,稍稍俯身在她額頭落下一個吻。

“現在就成了偷情。”

裴辛夷怔怔地站在原地,沒有看他,也不知道在看哪裏。

“不走?”阮決明挑眉問,像是什麽都沒發生。

“早唞。(晚安)”裴辛夷往後退一步,看了他足有一秒半,轉身往出口走去。

阮決明忍住笑,說:“好夢。”

但願今夜無夢。

翌日中午,裴安胥抵達萊州,裴懷良領他先去了墓園。

裴阮兩家的小輩早已坐在客廳等候。阮法夏、裴繁縷講着越南話,南星偶爾接上一兩句,氣氛頗為輕松。

裴辛夷安靜地坐在角落,像是受了冷落。

裴繁縷見狀很是得意,忍不住挑釁。她“啊呀”了一聲,用白話說:“忘記六妹不會講越南話。”

裴辛夷說:“無事,你們聊。”

“依我看,六妹還是學一學得好,以後……”

裴辛夷根本懶得聽,敷衍地笑着。她的位置正對玄關,遠遠看見有人走來,起身說:“五哥!”

其餘人順着視線看過去,紛紛站了起來。

裴安胥走在裴懷良身側,頭發抹了油亮啫喱,窄邊領帶上別了一枚銀色領夾,再是通身黑色,也藏不住扮靓的習慣。

“裴先生,初次見面。”阮法夏作了自我介紹,轉頭讓南星上樓去請佛爺與刀哥。他們在書房談話,已有好一陣了。

裴安胥與在場的人打過招呼,立即就将目标對準阮法夏,一會兒誇她靓,一會兒說她像初戀女孩。

裴辛夷見慣了他浪蕩公子哥兒的做派,冷眼看着,并不搭話。

裴繁縷雖與他有好些時日沒見了,卻仍以親昵的語調說:“老五,辛苦你了。”

裴安胥過去攬了攬她的肩,說:“哪裏的話,四姊才是。阿媽很擔心你,一天打好幾通電話催我過來……”

無非是虛情假意的客套,這下不止裴辛夷,誰都暗自看起笑話來。

不一會兒,南星快步跑下樓梯,大拇指朝後比劃道:“來了。”

阮商陸杵着拐杖走下來,阮決明顧及他的步履,緩緩走在後面。

衆人齊齊颔首,“佛爺。”

裴安胥跟着低頭,心道好大的陣仗,又去偷瞄裴辛夷,想與之用眼神交流,可後者并未理會。

阮商陸走近了,說:“裴五,怎麽晚來了兩天?”

裴安胥用流暢但發音不太标準的越南話說:“公司有點事,剛忙完就過來了,佛爺見諒。”

“我開個玩笑,別緊張。靓仔。”阮商陸說了句白話,看上去心情很好。

裴辛夷不經意看了阮決明一眼,他如往常般漠然,看不出什麽端倪來。

衆人在飯廳落座,長桌顯得不那麽空了。

席間,人們推杯換盞,卻是沒有太吵鬧,畢竟阮家接連發生兩起喪事,在佛爺面前還得收斂着。

阮商陸憶往昔,說起兒女們少時的趣事,自然避開了阮忍冬不提,免得令氣氛消沉。

“……明回來的第二年,十八歲生日那天在宗祠跪了一天一夜,後來我問他當時你在想什麽,你們知道他怎麽答的?”

阮法夏出聲說:“爸,你怎麽老提二哥這件事。”

“又不是什麽丢人的事。”阮商陸睨她一眼,笑說,“明說……”

“我說。”阮決明接下話茬,看着在座的人,又像是只看着對面的人,“我下定決心要活下去,得比誰都好,比誰都風光,要任何人都忌憚我,不可能再欺騙我。”

裴辛夷看着他,手裏的勺子挖到雞蛋羹底部。

等南星翻譯之後,她把雞蛋羹慢慢舀起來,說:“原來阮生以前這樣孩子氣。”

阮商陸笑着搖頭,“裴六,這可不是孩子氣。我一聽這話,就知道這孩子是塊材料,必成大器。”

阮法夏說:“裴小姐之前沒見過我二哥?”

裴辛夷聽了翻譯,說:“很久以前的事了,佛爺邀請我們打獵,我在山裏迷了路,又遇見一只橫沖直撞的小麂,阮生救了我。”

這是裴辛夷與阮決明對外的說辭。

“英雄救美?”阮法夏來回看二人,“诶,那裴小姐與我二哥很熟悉?”

阮決明玩笑道:“裴小姐好像不懂得知恩圖報,之後再沒聯系過我。”

阮商陸說:“裴六,你覺得明怎麽樣?”

南星眸眼發亮,急忙轉譯說:“裴小姐,佛爺問你鐘不鐘意刀哥。”

裴辛夷一頓,說:“我覺得阮生很好。”

阮商陸若有所思地點頭。裴懷良見狀說:“老五,你不是一直想野獵,待會兒試試怎麽樣?”

話題自然而然轉移,裴辛夷心裏松了口氣,再擡眸,撞上裴繁縷不善的目光。從小到大,裴繁縷不止一次用這種目光看她。她拿了獎杯,收到情人節巧克力,被父親帶去出席聚會,諸如此類的時刻,裴繁縷都是這種目光——無法壓抑的嫉妒。

現在是嫉妒什麽?裴辛夷掠過裴繁縷、阮法夏,看見正噙着淺笑的阮決明。

裴辛夷不覺得裴繁縷的嫉妒是出于喜歡,而是更為複雜一些的欲望。

裴繁縷是一個有正常欲望的女人,卻被迫嫁給一個患有腿疾、性格陰晴不定的男人。裴繁縷也是一個受過良好教育自持品味的女人,可婚後周圍都是些粗魯的爛仔。

而阮決明有身份、權力,大多時候看上去斯文,留法念了藝術系(雖然中途肄業),還有打理花園這樣浪漫的愛好。顯然是個不錯的性-幻想對象。

裴辛夷一再告訴自己不能在這件事上嘲笑裴繁縷,但還是忍不住覺得好笑。

她笑出聲來。

裴安胥就坐在她旁邊,停下正在說的話,奇怪道:“我講的很好笑咩?”

裴辛夷心裏在想,耳朵也在聽,方才他說起她的古董收藏。她說:“五哥,我以為你對這些不感興趣,冇想到你竟然很清楚。”

裴安胥只是聽阮法夏他們提起,想顯擺一下罷了。聽她這樣說,他不太滿意地說:“古玩行的一部分貨還是從我手頭過的,我怎麽會不清楚。”

裴懷良出聲打圓,問了些古玩行的事。

散席後,阮商陸與裴懷良上樓談事。阮決明領小輩們走進地下室,準備打獵的行頭。

地下室面積不小,更像一間武裝倉庫,防盜壁櫃裏的武器琳琅滿目,堪比百貨商場櫃臺。

裴辛夷挑了一把最新式的雙管霰-彈槍,拿起外部零件就開始組裝,接着端起槍,将輔助瞄準鏡的空心對準裴安胥。

他有所察覺地回頭,被吓了一跳,驚詫道:“裴辛夷,你想做乜呀?”

她扣下扳機,以彈舌音發出“嗒”的一聲,“你中槍了。”

裴安胥伸手壓下槍頭,故作無奈道:“六妹好貪玩。”

裴辛夷放下槍,勾起唇角說:“我又冇上膛,你怕乜嘢?”

“不是……”

“還是說五哥對我做了虧心事,怕我一腔打穿你頭顱。”

裴安胥皺眉說:“你再講一遍?信不信我先打穿你。”

那邊,阮決明正替裴繁縷的手-槍上彈匣,聽見這話裝沒聽見,悠然道:“你們講乜嘢這麽開心?”

裴辛夷佯裝嬌嬌女,對阮決明說:“阮生,五哥講要打死我,好怕啊。”

“這麽大個人了還撒嬌。”阮決明看一眼裴安胥,把槍上膛,睨着裴辛夷說,“有我在怕乜嘢。”

他們一唱一和,坐實了花田私會的傳聞。

裴安胥不知道傳聞,對裴辛夷做作的樣子感到震驚,更被“佛刀”的回答噎得說不出話。好半晌,他問:“你們……?”

阮法夏笑說:“裴五,我二哥好像對裴小姐很關心。”

一行人帶着裝備進入馬場。裴安胥拉住裴辛夷走在後面,悄聲問:“這才三天,這麽快你就勾到‘佛刀’?”

他這麽急切當然不是好奇她的感情狀況,而是擔心生意的負責人有變。

見她不答,他說:“阿妹,你真是好犀利,別的不說,光是勾男人這套本事,你稱香港第二無人敢說第一。”

裴辛夷假裝沒聽清,說:“乜嘢第一,靓咩?诶,五哥好看中我,不如我去競選港姐,你記得托你電視臺的朋友幫我剪輯漂亮鏡頭。”

裴安胥自知說不過她,兩步并作一步走到前面去了。裴辛夷嗤笑一聲,不緊不慢地跟了上去。

馬場占地約五百英畝,設有馬舍、跑馬場、飼料庫、檢疫及繁育部門。

馬舍是幾座斜頂式的木屋,由專人看管。其中一部分是山野裏的原産馬,用以農耕作業等;一部分是從新西蘭進口的純血馬,參加專業賽馬活動,以及繁育更多馬匹。

阮家從前就養馬,但建立系統化的馬場是阮決明的主意,短短幾年,這成了阮家重要的産業之一,光是種公馬配種創造的年收益就有好幾千萬。

阮法夏與裴繁縷去牽自己的馬兒。阮決明陪着客人們挑選馬匹,南星也在一側。

裴辛夷愛好泛泛,除了玩刀,還有馬術。裴安胥也會基本馬術,但更熱衷賭馬。

裴安胥因上次為他贏了百萬的馬是一匹黑馬,選了一匹體型相似的黑馬。

裴辛夷看了一圈還沒拿定主意。阮決明說:“沒得挑了,最後還有匹母馬。”

門栅平行打開,棕紅色的馬兒踢了踢前蹄,阮決明牽住它的臉上的皮具,又順了順毛。馬兒點了點頭,像是在親昵地蹭他。

裴辛夷問:“這是你的馬?”

阮決明說:“它叫Daphne。”(達芙妮)

裴辛夷饒有興致地看了阮決明一眼,朝馬兒嘗試着輕喚名字,哪知馬兒不給情面,畏怯地往後退了退。她眯了眯眼睛,說:“就你了。”

阮決明讓工作人員把達芙妮牽出去,然後同南星去另一間馬舍牽自己的馬。

來到室外,工作人員為達芙妮裝好馬具,又用越南話溫柔地說了些什麽。在工作人員的幫助下,裴辛夷順利上馬,拎着缰繩就騎着馬往前走。

不知怎的,剛還認生的達芙妮忽然變得活潑,揚起前蹄,撒歡似地跨越籬笆圍欄,奔進跑馬場。

說是跑馬場,實則是圈起來的天然草場,比起室內馬術館的場地優越太多。

裴辛夷一手拉缰繩,一手負在身後。風迎面撲來,視野無限拓開,明媚陽光灑落,遠方的山巒綿延起伏,仿佛只要存在于此處,任何人從頭至尾甚至每個細胞都會自由。

不一會兒,裴安胥騎着馬追了上來,“阿妹,出發了!”

裴辛夷的暢快心情被打斷,不想理睬他,一下子讓達芙妮調頭往回走。

這邊,阮決明幾人上了馬,說笑着等待出發。瞥見一抹影,他看了過去。

天空如同西伯利亞湖泊,雲卷雲舒,棕紅色馬匹朝他奔來,馬上的女人眉頭微蹙,眼神篤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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