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有的念頭一旦生出就無法再忽略。
接下來的日子,裴辛夷收斂了一些,但又不完全裝乖,以免讓人生疑。裴懷良以為是阮忍冬“馴服”了她,看她不再鬧騰,也就不把她鎖在房間裏了。但他還是不夠放心,派了兩個馬仔盯着她。
好不容易可以光明正大出街了,卻要拖着“尾巴”,裴辛夷不能忍受。
城區最老的書店、最摩登的裁縫鋪頭、最西洋的糖果屋,裴辛夷次次逛街無外乎這幾家店,雖有“最”字當頭,仍給她半個世紀前的錯覺。
她不太想活,但要活就不能在這樣的地方。她要霓虹,要喧嚣,要繁華都市。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嫁給一個瘋子。
裴辛夷合上手裏一本薄薄的舊書,拿到櫃臺前付賬。
這間書店是法國人從當地人手裏買下來的老店,店員也是法國人。店員近段時間常見到這位女孩光顧書店,且每每帶走的都是什麽羅馬史、希臘神話研究一類的說沉悶又有些趣味的大部頭書。
這次她選的是《羅密歐與朱麗葉》五十年代英文版本。
店員收了美鈔,一邊找補零錢一邊說:“莎士比亞永不過時對吧。”
裴辛夷沒有答話,接了錢放到零錢包裏。抱着書離開之際,她平淡地說:“Au revoir.”(再見)
店員此前向這個女孩搭過幾次話,但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她挑的書有英文、法文,這些書裏偶爾還夾雜着拉丁文。店員認為她是聽得懂的,不回應許是不會說話。
因而這時聽見女孩說話,店員稍微有些驚訝。不知何故,店員覺得這個再見很有永別之意。
裴辛夷推門而出,門上方的鈴铛響了。
日暮時分,雲似喝醉了暈花了脂粉,煙粉色搖搖晃晃沉下來。路上的行人像是從雲裏落下來的,三五成群笑鬧着,笑彎了腰。沿街商店紅白條紋雨棚下,摩登女郎倚着浮雕梁柱,指尖煙霧徐徐升起。
街對面停着的一輛黑色轎車,駕駛座上的馬仔把手搭在車窗沿,正在吃着酒漬菠蘿蜜。
裴辛夷從女郎旁邊經過。
一小撮煙灰無聲無息地掉在地上。
副駕駛座上另一位馬仔不經意朝窗外望去,微愣了一下,拍起旁人的肩膀來。
手裏的菠蘿蜜被拍得掉下去,馬仔罵罵咧咧,作出不耐煩地表情。
另一位馬仔慌張地說話。這位馬仔剛放進嘴裏的菠蘿蜜再次掉了出來,急忙轉頭看向街對面。
女郎不見了,這不重要。
六小姐也不見了,這很重要。
馬仔又是怒罵又是拍同伴的腦袋,接着把車飛快地開了出去。
裴辛夷跟着女郎左拐右轉,來到狹窄的巷子裏。女郎講生硬的法語,“好了,就到這裏。”
“什麽?我必須去碼頭。”裴辛夷緊捏着牛皮紙包好的書,手心冒了薄汗,急切又緊張。
“對,是去碼頭,我就送你到這裏,一會兒有人來接你的。”女郎抿了抿唇,眼裏有一種不容拒絕的期待。
裴辛夷過去再是天真,在接連痛失至親之後不可能再輕易相信他人。但實在是迫不得已,她只有冒險去尋求陌生人的幫助。
說起來,這個女郎不算是陌生人,至少裴辛夷去那間書店七八次,五六次都能在門口見着她。每每短暫的一瞥,女郎不是在與男人調笑,就是神神秘秘地與看上去是同伴的人接頭。她或許皮條客,或許不止是拉皮條的掮客。
就在前幾天,裴辛夷被解除禁閉,她迫不及待上街。第一件事是要找她唯一認得的“陌生人”——阿魏。副食商店是可能會找到他的地方,而且她所知的他可能會出現的地方只有這裏。為了不暴露這個“據點”,她佯裝從門前經過。商店面積很小,一眼能望盡。阿魏沒有在。
期待落空,裴辛夷只好另想辦法。漫無目的地逛了許久,她來到商店,然後看見了門外的女郎。
裴辛夷還不相信會說家鄉話的同齡少年,更不要說相信看上去就不可信任的女郎。但她沒得選,什麽方法最好都試一試。于是她買了好大一摞書,走出書店,從女郎身旁經過。
書散了一地,裴辛夷彎腰去撿,見女郎沒有搭把手的意願,作出苦惱的樣子說:“可以幫我一下嗎?”說的法語。大約是這個原因,女郎捕捉到了一分有油水可撈的氣息,蹲下來幫忙撿書。
一分鐘,或者更短,裴辛夷用誰都會懂的單詞拼湊出信息:去香港的船。她需要搭上一艘去香港的船。
自越戰結束以後,越南大量難民逃亡,而香港就是收容所之一。一九七五年,第一批難民抵港,因英女皇訪港,難民被全數收容。一九七九年,又一艘載着難民的船進入港島水域,但這是一艘巴拿馬貨船,船上的人被定義為船民,船民一直不能登岸。于是難民的去路得等港政府再定奪。苦等數月,他們再等不下去,令貨船觸礁沉海。他們紛湧上岸,不顧警察的圍捕。這起事故受到國際關注。
同年七月,英政府簽署國際公約,将香港列為“第一收容港”,處理越南難民問題。至一九八零年,已有超過十萬的越南難民逃亡港島,其中有不少非法入境者。因而近年,英政府已減少了對難民的收容,逐漸實行“甄別政策”,即政治難民為難民,因經濟等其他問題而偷渡的則為船民,船民将被遣返。
女郎尚不明裴辛夷的身份,下意識認為她是想要偷-渡。這是一個棘手的問題,亦是一筆自己送上門的生意。女郎見過太多這樣的無知少女,她們找上門來,不惜交出微薄但苦苦積攢下來的全部身家,認為逃出去就有一片新天地。
她們當然見不到新天地,因為她們找錯了人,或者,誰讓她們模樣還算好?最後她們被關到了不同的公寓樓上,招待不同的客人。
女郎覺得裴辛夷也一樣,除了這些值錢的書,身上沒一樣是值錢的。她穿粗麻短衫,束成長辮的頭發很幹燥,皮膚還有被陽光曬過的輕微粗糙感,唯有一雙手細膩得不同尋常。女郎認為她是有錢人家的女傭,只需幹些買書一類的不太辛苦的工作。
沒錯,誰舍得讓這樣漂亮的孩子浣衣炊飯?但也只是花錢買來的女傭,是一件物品,沒人會管物品的死活。
女郎自覺混跡街頭多年不會看走眼,收了書裏夾着的幾張大額越南盾,把事情應承了下來。
裴辛夷說這是定金,拿到船票後會付一大筆美金。她覺得定金不算多,被騙了也沒事,繼續尋找下一個機會就好。她只當亦只能當這是賭博,就算做賭局裏的散財童子,也得錢散盡了才罷休。
裴辛夷一無所有,除了錢。她不僅有父親相當于最後一點施舍給的錢,還有母親遺産裏存款那部分,以及母親、大哥那份信托基金。說來可笑,信托基金原本會分一半給阿姊,二太自作主張替她搶了過來。當然,遺産裏其餘的不動産大多落到了二太手裏。
當下聽女郎這樣說,裴辛夷知道自己很大概率是被騙了。她說:“你是不是根本就沒有門路?你可以找可以做這件事的人,我同樣不會少你一分錢。”
女郎“啧啧”兩聲,嘀咕了幾句越南話,大約是“你沒有錢”之類的。
裴辛夷覺得沒有再溝通的必要,決定離開。就在這時,她才想起如果對方收錢不辦事,何須在約定的時間出現,還走好長一段路來這小巷。必然有詐。
裴辛夷小心翼翼地往後挪了一步,轉身狂奔。
左右各閃出一道人影,麻帶套下來,套住整個人,悶聲一棍,她暈了過去。
聽見骰子在瓷盅裏亂撞、人們在說笑,聞到嗆人的劣質煙草味、濃重的汗味、熏人的體味,只是什麽也看不見。裴辛夷醒了過來,感覺到自己被放置在一個粗糙的椅子上,雙手腕、雙腳踝分別被綁在一起。
裴辛夷被氣味嗆得咳了兩聲。有人嚷嚷起越南話,大約是發現她醒了,正告知左右的人。
“未免太俗套了?”裴辛夷下意識講了白話,而後立馬噤聲。
周遭鬧哄哄的,但沒有人是在回應她。
“把我放了,你們會得到錢。如果不放,可能你們都會不好過。”裴辛夷先說法語,再用英文轉述了一遍。
天知道她有多後悔沒有學越南話,從小二太就譏諷母親最好讓她學越南話。
好在總有人聽得懂,人們漸漸安靜下來。高跟鞋踢踢踏踏,一人走到她跟前,出聲說:“只怪你自己太蠢,找到我之前不打聽一下?”
女郎的法語帶着濃重的越南口音,後面的話說得太快以至于她很艱難才聽清。
“……那孩子得了病,忽然就死了,但別人錢都給了,我們沒辦法呀,只好找人代替。真是好運氣,你比那孩子條件還要好呢。”
裴辛夷想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女郎說的是什麽。她生氣極了,氣自己這樣蠢,別人挖坑她就跳。
其實不能怪她。若是沒有事故,她這短暫的十六年人生裏根本沒有需要操心的事,起床有人梳頭,出行有人接送,下雨有人撐傘,就是打網球不小心讓膝蓋擦破皮都會被勒令靜養。
她知道課本上的知識:薛定谔的貓,巴普諾夫的狗;還知道課本外的知識:巴黎高級時裝屋的針線有怎樣的光澤,港島晚宴上所要佩戴珠寶有多沉。
她是人造的瓷,被裝在玻璃展櫃裏,只需待在燈下。聰明是無用之物,天真才是本色,她對世界其實一無所知。
她生來就是別人的未婚妻,注定對世界一無所知。
裴辛夷忽然失去了反抗的意願。就算從這裏逃出去了,那裏也是逃不出去的,她想。于是她不再說話,如同等待死期一般等待某個時刻的來臨。
沒過一會兒,場面忽然混亂起來,有人闖了進來,驚叫吼聲一齊,桌凳哐當隆咚,骰子四散。
黑吃黑?
裴辛夷陷入巨大的恐懼之中。
“六小姐。”有些熟悉的聲音響起,接着蒙在她臉上的罩子就被解開了。她猛地睜開眼睛,因燈光閉了一下。
她再次睜眼,這次瞧清了眼前的人,是裴懷良身邊的馬仔。而其餘的——人們在撕打,原就簡陋的茶室一片狼藉,懸在半空的吊燈因震蕩而晃動。
還在驚慌中的裴辛夷被救走了。
裴辛夷以為會挨打,至少會被斥責一頓。但意外的,裴懷良似乎認為只是一場綁架,讓傭人好好照顧她,甚至沒有禁止她出門。
她覺得不對勁,但竊喜更多,休息了兩天又出門了。當然,這次不是要去賭,而是同阿叔一起去一所教會學校面試。這件事是一早就定好的,不過說是面試,其實就是走程序見一見校方高層。
面試結束,裴辛夷入學的日子定在了後天。返回途中,裴懷良好聲好氣地說:“六妹,以後你有事做了,別再胡鬧知道嗎?”
裴辛夷沒有答話,過了許久才問:“我幾時結婚?”
“不着急。”
裴懷良不說明,裴辛夷覺得或許是堂口事情很多,他們還沒有時間籌備婚禮。
堂口确是有事要忙,裴懷良剛走進客廳,又被一通電話叫走了。
裴辛夷吃了味道寡淡的午餐,坐在窗臺上看書。
活不好,死不成,總得找點樂趣對吧?
她心裏一動,攀下窗戶,再翻過院牆,鬼鬼祟祟地去了那間副食商店。
“喂。”
突然響起一道聲音,裴辛夷手一抖,正準備放進襪子裏的巧克力掉在了地上。她驚慌地站直,怔了怔,而後松了口氣,“做乜吓我?”
阿魏身上灰撲撲的,可他一笑整個人就明亮了起來。他說:“我這招厲害吧?叫‘無影步’,少林絕學。”
裴辛夷藏住唇角笑意,微蹙起眉說:“……你做乜嘢呀?渾身髒兮兮。”
“剛下工咯。”阿魏上下打量她一番,“你這是乜嘢?”
裴辛夷不自覺攏起手指。
自母親離世,她消極度日,不再注意打扮,來越南之後更是往醜裏扮。今日為了面試,她穿了淺藍色泡泡袖洋裙,裙擺褶皺是用特殊工藝制作的,鋒利而不散,衣料一看就不是尋常貨,何況彼得潘領之間系了寶石藍絲絨蝴蝶結,蝴蝶結上有一顆小小的方形切割紅寶石。
她壓根忘了說謊的事,沒想到要換衣服。
“我……”
講真話或說謊?裴辛夷還在猶豫,阿魏已替她做了決定。
“你特地穿成這個樣,是在等我?”他睨着她稍往後仰,故意作出正經的樣子,“欸,我們是學語言,又不是拍拖。”
“你……”
“你你我我,話都講不清,這麽緊張?”阿魏靠近了些,眸眼清澈,笑起來露出了犬牙。
裴辛夷莫名心慌,別過臉去,“我冇啊,不要亂講。”
阿魏碰了碰泡泡袖,說:“你看起來還像模像樣的嘛。可以穿這樣的裙子,主家對你這麽好?”
“是……”裴辛夷說,“小姐給我的。”
“喂。”阿魏忽然壓低了聲音,“你在裴家做事對吧?你知不知裴家有位小姐近日被綁架了?”
“啊?不知道,我不在本家做事。”
除了裴懷良,那片街區還住着裴家其他的堂親,家家都有傭人。裴辛夷以為這樣說沒有纰漏。
哪知阿魏疑惑道:“點解你知是本家小姐?”
裴辛夷不知該作何解釋。
阿魏又說:“你知道對不對?放心,我不會害你。我只是想讓你小心。”
裴辛夷輕聲問:“乜嘢小心?”
“我聽班長說的,裴家在和‘十五黨’搶地盤,一直暗裏鬥上不了臺面。裴家就想出方法,讓‘十五黨’綁架一個不知哪裏來的裴小姐,甚至是不是裴小姐都說不準。這下‘十五黨’有錯在先,裴家直接開打,鬧得警察還在中間調解。但裴家背後還有人,這件事就是阮……唉說了你也不知,總之,最近不太平,你少上街。”
裴辛夷覺得好悶。原來她的伎倆早被良叔看穿。怪不得她沒有受到責罵,因為她幫他們做成了事。她被利用了。
“做乜告訴我?”
阿魏看她陰沉沉的表情,還以為她被吓到,寬慰說:“不要怕,小心點冇錯。我們都是給別人做工的命,所謂‘同是天涯淪落人’啦。”
“噢。你是‘十五黨’的人?”
“當然不是。”阿魏似乎沒有把這件事看得很重要,說起別的來,“上次講教我英文,還作不作數?”
“我冇……”裴辛夷頓了頓,改口說,“我冇準備好。你幾時得空?”
阿魏想了想,說:“後天下午,還是在這裏?”
“好,我放學……”裴辛夷意識到言錯,補充道,“我要陪小姐念書,四點下課。”
“裴家待遇這麽好,我可以去做工乜?”
裴辛夷勉強笑了一下,“好啊,我幫你同管事的講好話。”
“你當真了?真是傻乎乎。”阿魏笑說,“我還有事,先走了。”
“你不買東西?”
“我只是來看你在不在。”阿魏說得坦然,笑得明朗。
在這短暫而漫長的一瞬間,裴辛夷感覺被什麽擊中了。她說:“你每天都來看?”
阿魏想了想說:“差不多,還以為你不會再來。”
沉默片刻,裴辛夷說:“我會來的。”
“後天見。”
“後天見。”
裴辛夷是藏不住話的,但這次不知怎的,她把被利用的事深埋在心,沒有去質問良叔。或許是覺得質問也沒用,做什麽都沒用,她好沒用。
她乖乖上課,暫時放下了逃跑的事。如果說真的覺得開心的事,大約就是隔三差五去副食商店。
副食商店後面有一塊空地,老板用雨棚廢布将其圍了起來。裏面有桌椅、臺球、老虎機,無論爛仔還是普通青年,都把這裏當休閑好去處。
這裏偶爾很安靜,偶爾很鬧騰。大多時候,裴辛夷與阿魏窩在角落破了皮露出彈簧的沙發上,認認真真學習越南話。
有時,阿魏會碰見同在碼頭做工的夥伴,他們總要打幾局臺球。裴辛夷就站在旁邊,若是阿魏贏到最後,還可能忍不住歡呼。
夥伴都笑話阿魏,說他女朋友傻乎乎,還總是着舊衫,不會打扮。阿魏不知如何反駁,每每只會說:“是咯,但漂亮啊。”
這天,阿魏又如此回應。裴辛夷一向不搭理,終于接茬說:“誰是你女朋友?”标準越南話,讓他很有些詫異。
分別之際,裴辛夷手癢,想順走一塊巧克力。阿魏握住了她的手腕,輕淺地笑說:“學生進步這麽快,我這個做老師的當然要獎勵。”
他拿起那塊巧克力去櫃臺付錢,而她愣在了原地。
走到門外大樹下,阿魏把巧克力給她,“陸英,雖然我是爛人一個,冇資格訓話,但……你要是不為填飽肚子而是喜歡才偷朱古力,我可以給你買。”
裴辛夷抿了抿唇,說:“你沒有錢。”
“一塊朱古力能要多少錢?”阿魏說,“你嫌我窮?”
“不是。”
“那就得咯,主家最忌諱做工的人偷東西,萬一以後沒人要你做工……”
裴辛夷笑了笑,“那你請我做工,付朱古力就得了。”
阿魏亦笑起來,過了一會兒,說:“我送你回去?”
裴辛夷不知道用越南話怎麽表達,還是說了白話,“又不是真的拍拖,我們連date也不算。下次再見啦。”
那天是否有蟬鳴?
記不清了,依稀記得日暮餘韻染紅整座城,最好的時光就是從那裏結束,也是從那裏開始的。
天色暗了。一路沉默着,裴辛夷随阮決明來到主宅。
客廳裏圍了不少人,上方坐着的兩位眉頭緊鎖。
裴辛夷拉了拉裹槍皮袋的肩帶,輕聲說:“看來吃不成熊掌了。”
阮決明點了點頭,往人群裏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