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烏泱泱一堆人着黑衫戴白袖章,吵吵嚷嚷,讓人分不清誰說了什麽。不過無需仔細去聽,不用想也知道他們在為良姜讨公道。
阮決明看向上座的二人,阮商陸吸着雪茄,裴懷良把玩着煙壺,皆是一派事不關己的模樣。想來這群人沒來多久,還沒把這二位煩透。
見阮決明走近了,南方一系那位紅棍對他說:“刀哥,您是講規矩的人,兄弟們從昨兒等到現在也沒見着您過去吊唁姜哥,想着出了大事您忙不過來。嚯,哪知您進山打獵去了!”
阮決明還未說話,裴安胥上前一步說:“欸,不能怪刀哥,都是我想出來的。有好長一段時間沒來了,說到上山走走,既然上山呢,不如打點兒什麽。刀哥挂念着這回事,還和我說務必要去吊唁。”
裴辛夷聽來想笑。裴安胥這麽說絕不是因為被救一事,他一直對阮決明抱有敵意,見着以後得從阮決明手裏拿貨,自己這負責人的位子不穩當了,立馬轉變态度。他着實是個會見風使舵的主兒。
裴安胥這話一說,紅棍更憤然了,說:“裴五少,有些話我今天就說了。我們來往也很久了,有些你們那邊該解決的問題,都是冬哥出面擺平。冬哥把你看作自己人,但你呢?冬哥走了你沒第一時間來,姜哥出事你……”
裴繁縷搶話說:“出事?我人還在這裏,你們不覺得有些話說出來不妥當嗎?”
紅棍一頓,說:“大嫂,退一步講,就算姜哥真是犯渾做了該殺千刀的事兒,可過去他為冬哥、阮家所做的就都不作數了?”
裴辛夷旁聽得很有些不耐煩了,她最讨厭所謂的論理,說的不僅是廢話還不能提高辦事效率,但她在這兒是最沒話語權的人,只能等着有話語權的人決斷。
阮決明淡漠地說:“要論規矩?你們各個不守靈,跑這兒來質問,又是哪裏的規矩?”
紅棍覺得這一切是阮決明與裴繁縷的陰謀,但如何證明?反而良姜侵犯裴繁縷這件事證據确鑿。他說什麽佛爺都不會相信。
至此,他們無論回南方還是留在備份,以後都得跟着阮決明混,還要看阮決明給不給機會。“佛刀”是什麽人?對阮忍冬衷心的不會留,不忠的更不會留。恐怕會有一場“大清洗”。
他們不能坐以待斃,要想有活路就得先闖。
紅棍思來想去,回說:“刀哥,死者為大,還請看在姜哥以往做的份兒上,去……上柱香。”
阮商陸出聲說:“明,該去一趟的。”又道,“都散了吧。”
良姜的靈堂設在寨子裏某位馬仔的房舍中。阮忍冬的舊居是事發現場,裴繁縷是受害者,他們只得把靈堂設在別處。
比起阮忍冬的靈堂,良姜的靈堂陳設可謂簡陋,只有一口棺材立在上方,既無莊重棺椁,又無高僧誦經。怎麽說良姜曾經也被視作阮家的人,後事卻如此潦草,底下馬仔不服氣是自然的。
一行人上了香,圍在院壩裏敘話。
裴懷良關切問候紅棍為首的幾位馬仔,實際卻在提醒他們不要鬧事。
紅棍情緒平和了許多,沒有明着答應,只點頭說:“良叔,我送你們。”
裴懷良擺手,招呼小輩們往車停泊的地方走去。
阮決明同紅棍單獨說了會兒話才走。他才走下梯坎,就看見一輛吉普車飛馳而去。
南星還朝着車呼喊,“哎,良叔!怎麽先走了?……”
阮決明說:“沒事,讓他們走。”
“啊?”南星撓了撓頭,“你是說他們這是回河內?”
吉普車行駛在山野間,只有車燈照亮前方一截路,周圍黑黢黢的,一切景物都如同放大再放大的皮影,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化作活物撲上來。
裴安胥還在不停絮叨,“良叔,我還沒和刀哥打招呼,而且我們還有事要商談……”
裴辛夷反應很平靜,像是預料到裴懷良會直接帶他們去河內。她出聲說:“找人把我的行李送過去。”
裴安胥以為她在幫腔,連忙說:“六妹的行李還在那邊,司機,調頭!”
裴懷良瞪了他一眼,“別給我搗亂,我這麽做是不想讓老四有麻煩。”
裴懷良不解道:“點解?”
裴繁縷同樣疑惑,回頭看向後座,“不是讓我們去陪你打麻雀?”(麻将)
裴辛夷頭抵着窗戶,望着窗外,“良叔,他們追到河內去,你不是更麻煩?”
裴懷良說:“那你要我看着老四做人質?”
“你們在講乜嘢?”裴安胥插話說,“我聽不懂。”
裴辛夷真是不耐煩了,轉頭睨着他說:“你以為人死了事情就結束了?這才是開始,欠了債最後是要還的。”
裴繁縷聽出一些言外之意,冷聲說:“乜意思?良姜不是我殺的,再說,他不該嗎?”
“阮太……或許不該叫阮太了。四姊,你這麽緊張做乜呀?”裴辛夷輕聲一笑,“他該,每個人都該,每個人都要死,只是早晚咯。”
“你、你敢威脅我?”
“冇啊,怎敢。”
裴繁縷咬牙道:“不要以為同刀哥睡了一覺就有人撐腰,賤人!”
裴安胥驚詫道:“嘩!六妹好勁!”(厲害)
老話說不與傻瓜論短長。裴辛夷不再理會。
淩晨抵達裴懷良的宅院,他們被說白話的傭人們迎進客廳。室內換了裝潢,與裴辛夷記憶中的樣子不大相同了。但她還是感到不自在,甚至惡心。
因車上一席争吵,裴懷良沒了打麻将的心情,在沙發上坐了小會兒就說要休息了。他讓傭人領小輩們去客房,忽然想起似地說:“老六,你原來的房間沒動,要是想住我讓人立馬收拾。”
裴辛夷牽起唇角,說:“不用麻煩,我就住客房,阿叔早唞。”(晚安)
裴懷良點頭,走近了些,低聲說:“我有一筆錢要你現在處理。”
月隐日升,這是在越南的第五天了。裴辛夷對鏡描眉,又挑揀起化妝包裏的口紅。她擡眸瞧見鏡子裏那張憔悴的臉,放下暗梅子色的口紅,拿起一支啞光正紅色的。
裴辛夷走下樓。正在擦玻璃窗的傭人聽見聲響,上前說:“六小姐,老爺在後院,說你們要是醒了就過去。”
裴家的人講風水,新土木先會請有名的風水先生看。裴懷良這院子裏一草一木都是按風水先生的意思布置的,倒是沒什麽改變。
裴辛夷往後院去,還沒見着人,遠遠聽見一陣笑聲。是成年男人的聲音,卻總有幾分孩童吃笑的感覺。
“華哥?”裴辛夷眉梢一挑,快步繞過回廊。
枝葉掩映間有一座亭子,裴懷良坐在其中吃早茶,旁邊還有一位三十左右的男人。
男人直愣愣瞧着裴辛夷,疑惑道:“老、老窦,這是誰?”
“華哥,我是辛夷呀。”裴辛夷進了亭子,又對裴安胥颔首道,“良叔早。”
男人想了一會兒,笑了起來,“六妹!你是六妹!”
裴辛夷也笑,眉眼彎彎,“華哥有沒有想我?”
“想啊。”男人咬了咬嘴唇,捧起茶碗遞到她面前,“六妹用茶。”
裴懷良用煙頭輕敲了一下兒子的頭,“你喝過的茶還拿給六妹?”
男人放下茶碗,揉了揉腦袋,不太好意思地說:“六妹,我不是要……”
“我知,華哥是好意。”裴辛夷在椅子上落座。
裴懷良說:“今日看着還精神,睡好了?”
“知道要見華哥,我自然要扮靓一點啦。”裴辛夷說,“華哥身體還好吧?”
裴懷良飲了一口茶,悠悠地說:“我的仔還需你挂念?”
華哥——裴安華——是裴懷良的養子,天生智力障礙,還患有其他病症,隔三差五就要住院。他名義上是裴懷良的養子,實際是親兒子。不過他的生母不姓阮而姓裴,是裴懷良的隔房堂姐,也就是裴辛夷的堂姑。
在裴家父輩逃往越南躲債之前,裴家還很殷實。不久,戰争爆發,廣東淪陷,老家親戚赴港投奔裴家。據說,就是在那次聚會裏,當時才十來歲的裴懷良與堂姐一見鐘情。長輩們得知此事後極力拆散他們。
後來,裴家齊齊逃往越南。家中需要錢,這位堂姑被迫嫁給了一位肯出錢的法國人。結婚的時候,她不知道已經懷孕。關于堂姑的婚姻生活,裴辛夷無從知曉,只聽說她過得不好,沒多久就去世了。
許是因這件事,裴懷良與哥哥裴懷榮合計,決心幹一番大事,改寫命運。他們遇到了走私販子阮商陸,于是有了裴懷榮搭船回港的故事。
再後來,裴懷榮為了立足,費盡心機娶了名門大小姐。裴懷良娶了阮商陸的妹妹,坐擁河內一方地。而阮商陸吃下萊州半山,成了“佛爺”。
說書先生常道“時事造人”,亂世成就了這三位野心家。成就背後,是欲望燃燒過後留下的窟窿,數之不盡,由誰填平?
裴辛夷揀了一個空茶杯,一邊倒茶一邊說:“阿妹關心華哥也有錯?”
裴懷良哼笑一聲,“華哥?幸好他不記事,要是知道你以前讓他受了什麽罪,看他理不理你。”
裴安華咀嚼着糕點,含糊不清地說:“老窦,六妹冇讓我受罪,六妹對我很好。”
“華哥,是你對阿妹最好。”裴辛夷笑說,眼裏竟有難得一見的溫柔。
“你啊。”裴懷良搖頭,嘆息般地說,“都過去了,人已經走了。”
裴辛夷擡眸,輕笑一聲,“良叔,華哥受了罪,我也受了罪。不過我真沒你想的那麽讨厭阮忍冬,說起來……他還是我的啓蒙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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