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裴辛夷閉上眼睛,仿佛這樣就能讓這句話留存久一點。
可是下一秒阮決明收起了溫柔語調,正經地說:“有事?”
好像什麽也沒說過,什麽也沒聽到。
裴辛夷說:“我這邊準備好了,是大陸船,第一批八月三號到西貢,和鋼材一起走。第二批時間還不确定,沒有鋼材,到時候我會讓良叔裝工藝品或別的。”
“我知道了。”
阮決明說完這句話就收線,甚至沒有一句再見。
毫無預兆。
忙音一圈一圈繞着耳廓打轉,要織成一團星球那麽大的毛球,毛線上全是死球。裴辛夷聽着聽着,剛溫熱了一點兒的心又冷卻了。
放下手提電話,拿起備用彈匣,阮決明拉動手-槍上膛。
豐田皇冠大轉彎甩入單車通行的小道,南星快速打方向盤,而後猛踩油門。
他這才瞥了副駕駛座上的人一眼,氣喘籲籲地問:“刀哥,怎麽樣?”
“刁,一群狗崽子為了你媽的一個死人不要命了!”阮決明說着輕嘶了一聲,他另一只手無力地垂在座椅上,前臂緊緊裹着從衣服上撕下來布條,沿着手腕,整個手背、指縫淌了血痕,昏暗光線下褲子上的漬跡更像是污泥。
“良姜比起阮忍冬,良姜才是他們大哥,換成刀哥你出事,我——”
引擎聲止住了南星的話茬,側後視鏡裏兩輛吉普車飛馳而來,還有數十輛摩托車,車前燈交錯輝映,煞白如晝。
穿過這條公路即離開小鎮進入山區,沒有巡警,無人監管。
阮決明吹了聲口哨。
下一瞬,鞭炮聲“噼裏啪啦”轟響,隐約摻雜了“突突砰砰”。
摩托車橫沖直撞,有人墜地,有人連帶着車一起倒下。
三響鞭炮的時間,世界重歸和平。
退回六小時前。
夜色沉沉,凱迪拉克停在機場停車場外部車道上。
後座窗玻璃被敲響,車窗降下,南星彎腰探頭說:“刀哥,航班落地了,裴小姐和裴五他們分開走的。”
後座上的阮決明睜開眼睛,摸出褲兜裏一塊腕表看了看時間,“該回去了。”
南星進了後面一輛豐田皇冠。
過了會兒,凱迪拉克與豐田皇冠一前一後駛出停車場。在一個分岔口,凱迪拉克往河內市區的方向走,豐田皇冠朝着萊州方向開去。
後視鏡裏出現了一輛鬼鬼祟祟的吉普車。
南星說:“嗬,不傻啊,還知道跟哪一輛。”
阮決明笑了一聲,說:“晾了他們這麽久,還這麽有精神。”
“良叔真不夠意思,才從刀哥手裏拿了好處,轉頭就當陌生人,明知有難都不幫忙。”
“良叔要是幫了我這個忙,老爹不就知道他從我手裏拿了東西?良叔就是想到這一點,知道大哥這些崽子會找我算賬,掐準了時間先擺我一道。這樣就算我出了什麽事兒也可以怪到這群人頭上,這群人算個屁,最後還是讓死人背黑鍋。”
“我一直以為良叔很看重良姜。”
“看中?瘋老頭看中的就只有錢,為了幾個錢折騰成這樣。”阮決明打開操作臺上的抽屜,裏面有一臺手提電話,一把手-槍、消音-器,備用彈匣。
他拿出手-槍裝上消音-器,接着說:“裴家的人都這樣。”
南星注意着後視鏡裏的情況,回說:“刀哥,河內看上去是我們的地盤兒,但你知道裴家早就把市區內清理幹淨了,何況這幾年良叔和冬哥達成協議,暗中幫他們守着。這次要不是有裴小姐,不說生意,命都可能丢了。”
阮決明笑着睨了他一眼,“難得見你為誰打抱不平,怎麽,鐘意裴小姐?”
“你知道我心有所屬。”南星捂了捂心口,故作嘆息般地說,“可我們注定是羅密歐與朱麗葉。”
“你又看出來了?”
“沒有夏妹加入,良叔怎麽敢張口就要那麽多。”南星輕輕嘆氣,真的嘆氣。
豐田皇冠穿梭在城鄉之間,淩晨五點左右終于進入通往萊州山區的國道。
公路兩旁是密林,不常被打理的棕榈樹散開枝葉,幾乎與灌木的藤蔓相接。車開過去,車前燈照明的不遠處會投下巨大的樹影。
無風,很寂靜,仔細聽會聽見昆蟲名叫。
夏日淩晨,在太陽升起之前,駕駛一輛車與友人穿過這樣的公路該是一件浪漫的事。如果車上有威士忌、大-麻,再來點兒迷幻音樂,可以體驗半小時——以最快的速度開過這條公路需要半小時——嬉皮士的生活方式。
倘若有暴力破壞……哦,暴力也在部分嬉皮士的生活方式之內。
後視鏡裏的吉普車忽然加速,猛地朝豐田皇冠車尾沖過來。
南星立即加速,試圖換去左道,可左邊橫沖來另一輛吉普車。兩面夾擊,南星只得讓車右偏,貼着國道與樹林之間的排水溝行駛。
三輛車飛速前行,大有騰空之勢。
眼看車距愈來愈小。
阮決明抵在車門與座椅的夾角之間,解開保險栓,雙手持槍。
平日裏這條路上的車不會多,但不會少。何況淩晨會有進山出山換班的巡警。誰都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煩。沒到最後關頭,雙方都不想在這裏開槍。
不動槍,卻有別的。
明晃晃一閃,抵在左邊的吉普車裏飛出數把鋒利的錐刀。小刀悉數砸在窗玻璃上,玻璃碎片渣滓四濺。南星放開方向盤往後傾,旁邊的阮決明直接用手擋避。
僅僅是一瞬間,後面的吉普車沖上來。
南星甩尾讓車朝左斜,在快要撞上左邊的吉普車的時候又把方向盤往右打到底,闖進灌木叢。
豐田皇冠的尾部與後面的吉普車擦了邊,繼續往樹林裏沖,發出枝葉藤蔓被碾壓的聲音。
林裏樹木的間距很窄,不過與公路相距一輛車半的距離,再往前走車就會卡在粗壯的樹幹之間。南星別無他法,一氣往後倒車,“嘭”地将吉普車斜撞出去。
豐田皇冠尾部車殼凹陷,吉普車前車燈玻璃碎裂,橫在路馬路中央。
南星讓車反方向退回到公路上,再漂一般大轉彎,換在了外道。
原先左道上那輛吉普停在前方,作勢欲攔截。豐田皇冠沖過去,在擦身而過的瞬間,阮決明朝吉普車開了一槍。
司機閃躲開來,立馬有人投擲來錐刀,幸好豐田皇冠已開了過去,刀扔在了車門上。
吉普車不甘示弱,即刻追了上來,錐刀輪番飛出。
後面那輛吉普車亦窮追猛舍。
南星專注于開車,雖靈敏躲閃,但甩刀的人個個好手,躲得着實辛苦。他急不可耐地說:“管不了那麽多,刀哥!”
阮決明找準時機,對準吉普車司機猛開一槍。
一槍命中。
就在吉普車減速之際,半空飛出一把蝴蝶-刀,旋轉着射來。
阮決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抱住南星的額頭往下按,弧線落下,蝴蝶-刀栽進他手腕三寸後的前臂。
“刀哥!”南星感覺到了什麽,驚聲道。
阮決明松了手,呵斥說:“開車。”
他咬着衣襟,單手撕下一截布來,而後一下拔掉刀,迅速将布條裹上去,纏緊。
後視鏡裏的吉普車遠了。
阮決明抵在椅背上,只覺整只左臂不像自己的了。
痛。
原來還能感覺到痛。
有什麽聲音一直在響,車裏的二人這才聽到似的,又頓了一下才想起來是電話。
阮決明從抽屜裏拿出手提電話。
“阮生。”電話那邊傳來再熟悉不過的女聲。
清冷、綿綿,幾乎不具力量,卻像最細的鎖鏈,延伸着,盤曲着,剎那間就裹緊了他的心髒。
“這麽多年,舍得給我打電話了?”他假裝不痛不癢。
“是啊,我想你了。”
幾乎就要喚出那兩個字——
他說了些什麽,說到了一輩子。
反正不管說什麽,沒人會當真。
“有事?”他問。
電話裏的人說起別的。
阮決明盯住後視鏡裏的動靜,心如擂鼓,血液裏有千軍萬馬在奔騰。
沒關系,這就足夠了,手臂不再痛。
心裏只有那兩個字。
按下紅鍵。
他低喃:“陸英。”
沒有人能聽見。
手放開聽筒,裴辛夷站起來,朗聲道:“好彩妹,送我回家。”
“得得地”飛馳,從石澳到中環,由南向北,要跨越整座港島。
“六姑,我要吃何嫂做的早點。”周珏輕松地說。
裴辛夷手肘撐在窗沿上,回頭睨着她說:“今天何嫂休假。”
周珏癟癟嘴,撒嬌說:“欸,我在美國待了三個月,回來你就這樣冷冰冰,一點都不想我。”
“你的心思我還不知?你想找八仔玩。”
“還想找菀菀玩啦!”
裴辛夷輕輕搖頭,“你二十歲咯,還像細蚊仔,要同豆丁玩。”
“嘩!我二十歲了?我以為我才十三歲。”周珏轉過頭,聳眉垂眼做苦相。
“十三歲不許開車。”
“我二十歲。……我不管,六姑要請我食早點。”
裴辛夷輕輕嘆氣,無奈道:“好,好。吃完就走,不許胡鬧。”
周珏擡手敬禮,“Yes,Madam!”
“我未婚。”裴辛夷故作嗔怪道。
“可是……”周珏挑了下眉稍,轉而問,“六姑在北京也有門路?”
“如果有那麽巴閉的關系我還在這裏?”裴辛夷點了點她的額頭,“唬人的話啦,阿媽同那些親戚早疏遠了。”
三太宅邸在中環可以看見維港的高層公寓,一層五戶,一戶三百平。在寸土寸金的香港當屬豪宅。
這是曾念從大太護工變成三太時得到的公寓。裴辛夷在這裏住了十年。
打開一扇門,走過三米長的窄道,再打開一扇門,進入玄關。
“念姨!”周珏往裏跑,快要蹦跳起來。
“哎。”客廳裏傳來回應,收音機播放新聞的聲音随之小了下去。
走過去,周珏雙手搭在沙發椅背上,笑說:“念姨,起這麽早?”
曾念梳了發髻,頭發柔亮光澤,化了淡妝,眉目清麗,看着至多三十,比實際年齡還小一些。她只是笑,朝廳門張望,“六妹呢?”
裴辛夷慢慢走來,颔首道:“念姨早。”
“早晨。”(早安)
“你們食。”裴辛夷揉了揉臂膀,說,“我不太舒服,想先休息一陣。”
“啊,怎麽會?”周珏湊上前左看右看,“要不要請醫生?”
曾念想了想,說:“他們盼了你一夜,才睡不久,先去看一看?”
裴辛夷點頭,往卧室的方向走。
周珏欲跟上去,曾念拉住她的手,說:“好彩妹,餓不餓?”
“……呃。”周珏一下子反應過來,點頭說,“餓,好餓啊。”
公寓結構是鋪開式的,客廳在中間,西邊是太太的區域,東邊是小輩們的區域。
兄妹二人的卧室挨在一起,兩扇門正對着裴辛夷的卧室門。左邊一扇門上挂着木牌,蠟筆塗鴉之上貼着白色卡紙剪的圓形,中間又貼了用黑色卡紙剪的“8”,意為八號球。右邊一扇門的門把手上懸挂着卡紙剪的挂牌,表面上什麽都沒有,但翻過來就會看見一行英文“F*ck off”,還有一個塗粗的感嘆號。
裴辛夷放下挂牌,進了左邊的卧室。
小孩子們的卧室窗戶朝向維多利亞港,可清晨維港的風景都被厚重的尼龍窗簾隔絕在外。
床頭的留了一盞壁燈,昏黃的光照亮小小一隅,小男孩側着身子彎起膝蓋,以有些蜷縮的姿勢睡在單人床上。
裴辛夷在床前蹲下,心思漸漸平靜下來。
裴安逡揉了揉鼻子,無意識地翻身,慢慢睜開眼睛。愣了一下,完全愣住了,他忽然大叫起來,“六姊!”
眼眸明亮,恰如森林裏最靈動的小鹿。
裴辛夷張開手臂,裴安逡撲騰着爬了兩步撲進懷抱。
“六姊,我好想你,I miss you soooo much!”好似把“so”拖得越長就可以傳達越多想念。
“我也想你。”裴辛夷揉了揉他深亞麻色的頭發。
“噢!耶!我有新的飛機模型了,六姊說好回來就帶我去買……”裴安逡胡亂呼喊着,在床上蹦跳着。
這興奮的呼喊似乎驚擾了其他人,虛掩的卧室門被完全推開。
一位女孩兒出現,穿着吊帶睡裙,抱了只十幾寸高的棕色泰迪熊。她冷冷地說:“八哥八哥,你鹦鹉啊,吵死了!”
裴辛夷看過去,對上冰冷的視線。
裴安菀別過視線,微微蹙眉,說:“回來就回來咯,又不是伊麗莎白女皇光臨,至于這麽開心?”
裴安逡指着她不解地說:“哇,菀菀,怎麽可以這樣?明明是你要等六姊,害得我冇睡好。”轉而對裴辛夷委屈“告狀”,“六姊啊,難道女人無論幾歲都是說變卦就變卦?”
裴安菀睇了他一眼,又睇滿是無奈的女人,揚着下巴說:“裴辛夷,你說謊。”
“菀菀……?”裴辛夷半是蹙眉半是笑。
“你說了只去三天,你騙人。”裴安菀不知如何消解情緒,把泰迪熊扔了過去。再也不看,她轉身離開。
裴辛夷撿起泰迪熊,站起來單手插腰,看看門外又看看身後,終是嘆了口氣。
不像,龍鳳胎一點也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