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缺陷
長顧看了一眼床上抱着被子睡得天昏地暗的沈盼,無奈地揚了揚嘴角,決定先不糾結耳機的事,坐過去推了推床上的人:“盼盼,起床吃早餐啦。”
沈盼沒反應,長顧又叫了幾聲,趁機掐了幾把他的臉。沈盼迷迷糊糊地“唔”了一聲,不高興地皺起眉頭,眼睛都沒睜開,直接拉過被子蓋住自己的腦袋。
叫沈盼起床幾乎成了長顧的樂趣,他看着沈盼在被子底下小幅度地蠕動了幾下,知道過一會兒沈盼就會掀開被子起來。
他和沈盼在一起的時間太長,長顧都摸索出規律來了。
但這次沈盼磨蹭的時間格外長,片刻後,他猛地掀開被子,眉頭微微皺着,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沈盼閉上眼睛,聲音還帶着剛睡醒的鼻音:“阿顧,你……你先出去一下。”
長顧一愣,看見他有點凝重的臉色,下意識地瞥了眼沈盼的下半身——這家夥全身上下除了腦袋,其他部位都裹在毛絨絨的空調被裏,什麽也看不見。
眼睛看不見,長顧索性伸手去摸,這種事他和沈盼不知道幹過多少遍,羞恥心早就連着早餐一塊吃掉了。沈盼被他一摸,愣了一下,驀地睜開雙眼。
“沒起反應啊。”長顧疑惑地自言自語,蹭了一下貼在沈盼臉頰上的小卷毛,“嗯?臉色怎麽這麽難看?還要讓我出去避嫌?”
他離得太近,這幾句話幾乎是貼着沈盼的耳朵說的,少年的聲音低沉而有磁性,暗含着綿綿的溫柔,沈盼的半邊臉頓時全麻了。
“避嫌”倆字在他耳朵裏轉了一圈,悄無聲息地落進了心裏。沈盼心想:“一直這樣瞞着他,什麽時候才是個頭?他不是我打算共度餘生的人嗎?這事能瞞一輩子?”
可是有些道理知道是一回事,真到了要開口的時候又是另一回事。沈盼渾身僵硬地在床上躺了一會兒,直到長顧覺得他不對勁了,這才慢吞吞地開口:“顧兒,你先起來,我……我找個東西。”
長顧奇怪地看着他:“什麽?”
沈盼坐起來穿上室內拖鞋:“是個很小的東西,黑色的,有點像藍牙耳機……”
長顧登時想起了自己剛才進來時一腳踩壞的那小玩意,連忙拿起來向沈盼認罪:“是這個嗎?我撿到的時候這東西在地上,我不小心……就踩壞了。”
沈盼愣了一下,接過那小玩意,忽然有些啼笑皆非:“就一個嗎?還有另一個不會讓你直接給踩碎扔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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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長顧說,“我撿到的時候就一個。”
沈盼沉默了一會兒,盯着手裏的小東西:“寶貝,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耳機吧?”長顧挨着他坐下,下巴抵着沈盼的肩膀,不太确定地說,“可是你剛才說這東西有點像藍牙耳機……也就是說它不是耳機?那是什麽?”
沈盼深深地吸了口氣,扭過頭看他:“你知道什麽是助聽器嗎?”
“助聽器?”長顧愣住了,不自覺地微微瞪大眼睛,“這……這是你的嗎?你平時用……要用這個?”
沈盼站起來,避開他的視線,緩慢地走到窗邊:“我跟你說過我媽是死于車禍的吧?她是為了保護我,可是……咳,我還是傷得不輕,聽力受損比較嚴重,視力也有輕微的受損。”他面向窗口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寶貝,你要是有什麽話想對我說,最好站到我旁邊來,不然你聲音小了我恐怕聽不見。”
長顧張了張嘴,一時間還沒從這個消息裏回過神來。好一會兒,沈盼沒等到他,只得自己轉過身來,背對窗戶,面向長顧。
沈盼不确定長顧剛才有沒有說話,可他沒聽見,只好佯裝若無其事地說:“和你一起睡的時候,晚上我會偷偷把助聽器摘下來藏好,第二天再偷偷戴上……沒想到會有這麽個意外。”他無奈地笑了笑,“現在助聽器讓你踩壞了一個,還有另一個不知道掉到哪裏去了……寶貝,幫我找找行嗎?”
長顧坐在床上一動不動,注視着他漆黑的雙眼,輕聲問:“如果沒有這麽個意外,這事你打算瞞我多久?”
他們之間有一段距離,沈盼聽不清楚他的喃喃細語,只能看見長顧的嘴唇在微微動着。沈盼平時習慣了依賴助聽器,根本認真沒研究過唇語,簡單一點的短語或許還能連蒙帶猜地讀出來,這種長長的句子他真沒法翻譯。
沈盼只好搖搖頭,認為長顧這純粹是無理取鬧——他都說了聽不清楚,長顧還要隔這麽遠跟他說話。
身體上的缺陷完全暴露在別人眼前,即使是平時最親密無間的戀人,沈盼還是覺得不自在。他強迫自己安靜地在那裏杵了一會兒,見長顧沒什麽要說話的意思,索性不等了,低下頭開始在房間裏找另一個遺失的助聽器。
長顧一看他的動作就知道他要幹什麽,立即幫他一起找。幾分鐘後,倆少年在床底下發現了那倒黴的助聽器,長顧伏在地上伸長胳膊艱難地撿了出來。
沈盼從他手裏接過那小玩意,自顧自地沒話找話:“也不知道有沒有摔壞……”
“那就先別戴了。”長顧忽然抱住他,在他耳邊低聲說,“反正我們今天沒地方要去,就在這裏寫作業……別戴了。”
由于聽力有缺陷的緣故,沈盼的耳朵特別敏感,吹一口氣就能讓他渾身發麻。長顧一直知道他這個部位敏感得不行,這會兒終于知道了原因,心情不禁有些沉重。
他沒問沈盼為什麽瞞着他這麽久不說,似乎心裏所有的不愉快,都随着剛才那句沈盼沒聽清楚的質問随風消散了。
他吻了吻沈盼白皙的耳垂,後者微微顫抖了一下,忍着沒掙紮。長顧輕輕撫摸過他的耳廓,似乎要通過指尖傳來的觸感,細細地感受一遍懷裏的人多年以前所經受過的傷害與痛苦。
等沈盼收拾好心情去洗漱,長顧靠在衛生間的門框上看着他:“你留長發就是不想讓別人發現這個嗎?”
“算是吧。”沈盼浸濕毛巾,慢吞吞地擦着臉,陷入久遠的回憶當中,“我一開始不願意戴助聽器,覺得戴了那玩意就是承認自己是個有缺陷的、不完整的人,後來實在是沒辦法,不借助這東西我很難聽清楚周圍的人說話。”
沈盼說:“你也知道,我初中是在荷塘鎮這邊讀的,初一剛開學那會兒,我因為聽不清楚,嚴重跟不上老師的教學進度,跟周圍的同學也沒法相處——我總是害怕別人發現我的耳朵有問題,只能裝出一副對誰都愛理不理的高冷樣子。”
長顧“嗯”了一聲,莫名其妙地有點感同身受——當初他剛來到荷塘鎮的時候,寄人籬下加上對周圍的環境完全陌生,也是對誰都不理不睬的,總覺得一旦和別人多說幾句話,就會暴露自己某些不好的地方。所以他固執地端着架子,寧願在別人眼裏他是個難以相處的人,也不願意讓別人看見他骨子裏藏着的無能和軟弱。
現在長顧隐隐約約明白了,那是一種根深蒂固的自卑,是一種嚴重缺乏安全感的表現。
“我初一的班主任跟我爸聯系過幾次,爺爺奶奶也被請到過學校,就我的問題交流過很多次。”沈盼說,“但我爸心疼我,媽媽剛剛去世,他連一句重話都舍不得對我說,更不願意逼我幹什麽。爺爺平時雖然不愛說話,可他打小就寵我,你應該也看得出來,他是無底線的那種寵。還有奶奶,她嘴上是喜歡罵我,但也是刀子嘴豆腐心,出了這種事她比誰都難過。”
沈盼:“他們誰都沒說我,他爸還給初中那邊捐了不少錢,讓學校的領導和老師們多照顧我……助聽器這事就這麽不了了之了。”
“後來呢?”長顧皺起眉頭,饒是他年紀小,這會兒也聽出來問題了——沈盼的家裏人都疼沈盼,這一點他知道,但沈盼從來沒表現得像個被寵壞的小少爺,他就沒仔細琢磨過沈盼家的教育方式,只是一直有點羨慕沈盼。
可聽沈盼這麽一說,長顧立馬感覺到不對勁了,按照沈盼他們家這麽個疼孩子的方法,沒把沈盼寵得一身毛病真是個奇跡。
沈盼:“後來一個學期過去了,我的成績連我自己都沒眼看,人際關系也差得一塌糊塗。我媽忌日那天我爸帶我去看她,在我媽的墳墓前對我說了我媽生前對我的期望。”
沈盼:“你可能不知道,我媽是家裏唯一一個對我還算嚴厲的人,從小到大我只怕我媽。我爸那天說完,我回家想了幾天,就想明白了——我辜負誰也不能辜負我媽。”
“打那以後我開始戴助聽器,可我還是不願意讓別人發現我的耳朵有問題——我知道這都是因為自卑,聽力受損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事,但是我……”沈盼皺了皺眉頭,盯着鏡子裏的長顧,第一次艱難地向一個人徹底剖開自己的心,不容許自己有絲毫躲藏,“我從小跟着我媽學音樂,聽力受損對我來說……阿顧,我沒辦法不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