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悠長的走廊,厚重的木質大門緊閉,法槌聲音清脆,斑駁光影穿越門縫,打破這一隅的靜谧無瀾。

一縷陽光刺破暗影并随着沉悶的門聲擠進走廊,光柱中細碎的塵埃飄飛,輕快地随時間翻覆。高跟鞋的聲音由遠及近,清雅的香水味隐約傳來,陽光淺淺勾勒出穿破暗影而逐漸清晰的高挑輪廓,墨色長發伴随輕柔一嘆拂過牆邊的綠植,随主人消失在樓梯轉角。

是個長相與氣質都對得起精英兩個字的女人。

“借過,抱歉,麻煩讓我過去,抱歉抱歉,借過。”低沉的男聲稍顯急躁,經過牆邊綠植時帶起的微風拂過寬闊的葉,皮鞋摩擦地面的聲音漸行漸遠。

淺淺一笑,同身邊心滿意足的委托人道了別,雲舒斂去笑意,匆忙打開法院大門,急急的便踏着高跟鞋以盡可能快的速度逃一樣的奔下石質階梯,長發一瞬間被風吹至眼前,腳下一個不穩,刺痛瞬間穿透腳踝,眼看便要跌下餘下的三階樓梯。

“流年不利啊,出門沒看黃歷啊,怕什麽來什麽啊。”雲舒在心理暗暗罵了很無辜的風,雙手下意識伸出準備接觸地面。

胳膊傳來被撕扯的疼痛,一股大力将歪歪斜斜的雲舒拉了回來,于是她順理成章地撞進一個懷抱。

不知是因疾行還是心情激動,雲舒撞上的胸膛微微起伏,胡茬擦過她的額頭,她下意識偏頭的動作讓身後的男人微微一僵。

雲舒試了試,腳踝刺痛,但應該還能走。輕輕挪動被穩穩托住的手臂,男人似乎發現了她掙脫的意圖,微微地加重力道,鉗制得懷中的她動都動不了。

“邵律,不好意思借你的胳膊用一下哈哈,我這就站起來。”氣場盡斂,雲舒溫和客氣的聲音悅耳清亮。“那個麻煩你放開一下,我下午約了客戶,大案子,大單子,放了人家鴿子我這個月就要揭不開鍋了。”

男人似乎是嘆了口氣,平複心緒,淡淡道:“你昨天剛簽了這個大單子,數額足夠你揭很多年鍋還能順手在S市不錯的地段購置一套不小的商品房。而且雲小姐,據我所知你今天下午并無安排。是你記錯了時間還是我信息太過超前?”

雲舒笑意淺淺,輕聲道:“單子嘛,多多益善。邵律若是想搶,便請光明正大同我較量。暫不論我這單子是子虛烏有還是确有其事,你在法院門口拽着我不放,人來人往的,你我這臉還要不要?”

男人想了想,似是覺雲舒的話有幾分道理,善解人意地放開扶住她的手,靜靜看着方才淺笑的女人因站立不穩而再度表情僵硬。

“雲舒姐,你等等我,我……”急急追來的雲舒的助理生生噎下去後半句話,不可置信地看着咬牙向前走的雲舒被她身邊的邵銘軒一把撈進懷裏。

“小薛,前排吃瓜呢麽?”邵銘軒不鹹不淡的聲音低沉而清冷。“吃夠了,就把你雲舒姐的車開回去,順道幫她和所裏請個假。”

“啊?”追來的助理小薛一頭霧水。“邵師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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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話。”邵銘軒輕巧奪過雲舒手裏的車鑰匙,潇灑地丢給呆若木雞的助理小薛。“瓜沒吃夠,就回去問問律所的哥哥姐姐們,我和你雲舒姐到底是什麽關系。”

“姐?”助理小薛聲音顫抖。“你剛回國一個月……”

“丫的邵銘軒,起開!小薛你過來,有點眼力見扶着點兒我,送我回家!”雲舒怒道。“要麽我自己開回去。”

“別鬧,你扭的是右腳,不要給交警添麻煩了。還有人家小薛初出茅廬,将心比心,對他好些。”邵銘軒頓了頓。“想想……孫磊。”

雲舒瞬間失神,本像炸毛貓一樣備戰的氣勢瞬時消散,邵銘軒趁機輕柔地将她抱起,向停在不遠處的他的車子走去。百忙之中回頭看看小薛,道:“記得請假。”

見雲舒并未掙紮,被腦袋裏炸響的幾聲炸雷轟的外焦裏嫩的小薛麻木地點了點頭,憨憨的笑了笑,抽出埋在文件中的手,豎起大拇指,說道:“邵師兄,厲害。雲舒姐,你更厲害。嘿嘿,嘿嘿。等等師兄,請多長時間的假啊?”

“嗯,半個月吧。”将呆愣的雲舒安穩安置在副駕駛後,邵銘軒走向駕駛位,打開車門淡淡說道。

“好的好的,放心哈。路上小心。”小薛揮了揮手,目送車子駛離。“等等,多長時間?半個月?!讓我去和詹哥說你要請假半個月?姐你坑我……”

“放我下車。”車門落鎖的聲音驚醒失神的雲舒,方才張牙舞爪的女人語氣冷淡。“我的溫和終究有限度,你不要挑戰我的底線。”

“你的底線?孫磊麽?”邵銘軒語氣溫和。“我以為你消失四年,應該想明白了。”

“呵,你倒是灑脫。”雲舒冷笑道。

“那你的一走了之呢?雲舒,你又何必逃避,你明知我……唉。”邵銘軒嘆了一口氣,語氣依舊溫和。“我曾氣惱你不告而別,卻更後悔我自己沒有勇氣,亦痛恨我那時的不堪一擊。如今想想,那些驕矜和打擊,本就不算什麽。”

車外的鳴笛聲陣陣,襯托出車裏的寂靜無聲。見雲舒并沒有回應的意思,邵銘軒想了想,低聲道:“那人的父親,已經被送進去了。”

“我知道。”再想起當年的是是非非,雲舒依舊覺得胃裏翻江倒海。“不過你和趙汝成不該越俎代庖。”

“我知道你的心思,那人的案子我留了給你。”邵銘軒道。“為你過去的歲月正名,該由你自己完成。不過現在還不是談這件事的時候,你的腳踝需要就醫處理。”

“不必麻煩。”雲舒道。“讓我下車。”

“全線禁停,你看前面的指示牌,我從不騙你。”邵銘軒笑了笑。“你若執意而為,可以跳車,我不攔你。”

雲舒冷哼一聲,轉頭看向窗外茂密的梧桐。

“我記着,雲小姐一直很惜命,危險的事情很少做。”邵銘軒道。“是個好習慣,至少能給我體驗白頭偕老的機會。”

從醫院出來已是下午,午間的太陽毒辣,停車位離醫院門診大樓不遠亦不近,嚴詞拒絕了邵銘軒或背或抱并要求他打好遮陽傘的雲舒扶着邵銘軒的胳膊,穿着邵銘軒方才急急買來的平底鞋,一跳一跳地跳到車旁,過烈的陽光因雲舒總是跳出遮陽傘的保護範圍而傲嬌地稍稍曬紅了她的臉。

安穩坐到車裏,雲舒長舒一口氣,錘着險些抽筋的左腿,暗罵自己要面子不要命。邵銘軒打開方才買的飲料,遞到雲舒嘴邊,雲舒習慣性地就着邵銘軒的手直接牛飲起來,沁涼的橙汁入口,她才反應過來橙汁還被邵銘軒拿在手裏,頓覺不妥,迅速扭過頭。

“不喝了?”邵銘軒倒是絲毫沒有尴尬,仿若本就該如此一樣淺笑詢問。見雲舒點了點頭,便直接拿過雲舒喝過的橙汁抿了一小口潤了潤有些幹裂的嘴唇,并示意她打開副駕駛側的抽屜。

雲舒有些不明就裏,但不過舉手之勞,便未再多想,修長幹淨的手指輕扣,入眼是……防曬噴霧和曬後修複?

雲舒擡眼看了看一邊鎮定自若的某人,記憶中他是無懼陽光怎麽曬都不黑的氣人類型,應該不會随車攜帶這些。近些年聽聞他一心撲在事業上,身邊并未出現什麽莺莺燕燕,這應該也不是哪位戀慕者留下來宣示主權所用。送人的?商場酬賓贈送的?這牌子倒是很眼熟……

“給我的?”雲舒試探着問道。“或者借我的手送給哪位律政佳人?”

“嗯,麻煩借你的手,送給你的臉。曬紅了。”邵銘軒放下手機,啓動車子。“我那裏近一些,去我那兒吧,你需要休息。”

“送我回家吧,麻煩了。”雲舒不着痕跡地釋放疏離的本意。“今天謝謝你。”

“我不認為一位獨身且腳踝受傷的女性能妥善照顧好自己的生活,尤其是,我了解你生活能力是幾級傷殘。”邵銘軒平穩地将車子駛離擁擠的醫院停車場。“你的好友一位在方才的醫院大樓裏救死扶傷,我不介意轉回去帶你去見一下她,只要你不擔心被一位醫生再囑咐個小半天。不過我覺得,憑她的忙碌程度,你應該不忍心給她添麻煩讓她到你家裏去照顧你。你的另一位好友正在英國出差,雖然我信你一通電話能把她叫回來,但此間的金錢和時間成本請你自己計算。還有趙汝成,我不認為你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他這個沒原則的男人把持得住。”

在辦公室裏查閱資料的趙汝成毫無征兆的連打兩個噴嚏,一邊的美女助理善解人意的将方才調低的空調溫度提高了兩度。

“恕我提醒,我們也是孤男寡女。”雲舒冷冷道。

“嗯沒錯,但我不會趁人之危,如果趁了,也只能怪你自己太有魅力。”邵銘軒将車子駛離擁堵路段。“雲小姐,你還有更好的選擇嗎?”

雲舒不再言語,依舊淡淡看着窗外的梧桐。傘蓋亭亭,有鳳來儀,路邊的行道樹分割直射的陽光,落在地面上便是一處處跳躍的光點。這座城市,似乎與四年前并無不同,繁華依舊、擁堵依舊,追夢并正在承受磨折與挫敗的小年輕們前赴後繼,眼中透出的星芒能灼燒盡這世間一切的不公與黑暗,如同七年前的自己和那群買醉後依舊相信希望的夥伴。可時間終究慢慢改變着命運的軌跡,曾經給過她快樂、溫暖、絕望、失落的人,眼中星芒退卻,有的離開,有的堅守,有的違逆初心,有的依舊光芒萬丈。可她自己呢?被中傷被诽謗,絕望遠走,四年蟄伏,歸來到底是為了什麽?

雲舒嘆了口氣,偷偷看了眼身旁的邵銘軒,相比四年前,他越發像這個城市中意氣風發的新貴精英,上天賜予他的好皮相曾讓他輕而易舉就吸引無數人信服,後天極度努力而使他擁有的非凡能力讓這個男人從來都強大而搶手,與恐怖的業務能力相匹配的卻是溫和而禮貌卻時不時溢出骨子裏的傲氣以及良好的家教和性格,當年這人說出“試一試吧”這句話時,雲舒以為她後半輩子的幸運或許都被透支完了才撿到這麽一個青年才俊。

拉回思緒和微微翹起的嘴角,雲舒苦笑自嘲。她不應該再接納他的,她應該冷漠相待或者幹脆置之不理,像電視劇裏高傲的女王一樣走出六親不認的步伐,留他一人被大雨淋個透心涼或者被陽光曬個外焦裏嫩。可她似乎還是貪戀曾擁有的點滴溫存,留戀初出茅廬時于冰冷的大城市中抱團取暖的時光,更狠不下心一刀斬斷經年傾慕換來的印證與回應。異國四年,該想的早已想過,當年事的黑白對錯,于誰而言都不過是命運玩笑中的一筆爛賬,既難以一筆勾銷又不能全然作數。

她很累,但是總歸還是要同這玩笑對抗。

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難為你還記得我用過的牌子。”雲舒噴過曬後修複,心滿意足道。

邵銘軒笑了笑,沒有答話。

曾經除了一腔孤勇和所懷才華便一無所有的小年輕融入這座競争強、節奏快的城市并站穩腳跟的最顯著的證明,也許便是在這座城市的一個不錯的小區裏擁有了一套不小的商品房。所以當雲舒坐在邵銘軒家幹淨的落地窗旁,環顧這間三室兩廳兩衛的房子并時不時看向窗外陽光正好的露臺時,還是忍不住慨嘆學霸就是學霸,知識是轉化率如此高的生産力啊!

“如何?”開門不知取了什麽東西回來的邵銘軒慢慢走到雲舒背後。“按揭購買,我其實壓力也很大的。”

“你這露臺上的雛菊養的不錯。”雲舒不為所動。

“你今天涼的東西喝了太多。”邵銘軒抽回雲舒手裏的冰咖啡,把手裏溫熱的紅茶遞給她。

雲舒從善如流。

邵銘軒看了看窗外的雛菊,淡淡道:“眼光不錯,這雛菊你應該熟悉的很。”

“啊?”

“四年前被你養的半死不活的并同樣因你的不告而別慘遭抛棄的那盆,我撿回來并且救回來的,妙手回春。”邵銘軒淡淡道。“我同情它的遭遇,我們抱團取暖,睹彼此思人。”

雲舒被一口茶嗆了個半死。

“吃飯吧。”邵銘軒輕拍雲舒的背直到她停止咳嗽。“來不及做飯,訂了外賣。”

“咳咳,訂的什麽?”雲舒下意識問道。

“石蛙。”邵銘軒揭開餐盒蓋。“看你中午單腿跳的辛苦,吃點會跳的補一補。”

午餐補的太過,晚餐邵銘軒便只準備了些簡餐。飯後雲舒在窗邊看着這座城市從華燈初上到萬家燈火,邵銘軒便在一旁處理白天堆積下來的工作。

偌大的房間,安靜得似乎只有兩人彼此的呼吸聲。

手機屏幕呼吸燈閃爍,律所的中國地區負責人詹博侖的信息傳來,大致意思便是同意她請假,但休假就是換個地方辦公,請她在與舊情人破鏡重圓的同時不要忘了愛她并非她不可的案子們,并貼心地把她這個月需要處理的案子列了一個長長的表格以作提醒之用。

雲舒想砸手機的同時,詹博侖另一條信息匆匆而至,大致意思是小薛這孩子膽子還是要練,瓜喂到嘴邊了都吃不明白,下次可以考慮帶熱心市民詹某本人。熱心市民詹某甚至貼心地在文末附上情侶相處安全須知,望雲舒轉告邵銘軒別被美色迷了雙眼,一定要看清雲舒小姐是個母老虎的本質。

雲舒失笑,回了熱心市民一句“為老不尊”便将手機丢在了包裏。

轉頭看向邵銘軒,屋中柔和的燈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臉頰輪廓,那雙攝人心魄的眼睛低垂,眉頭從微微蹙起到舒展開來,這個認真工作的青年律師專注且游刃有餘。

二十多歲的他鋒芒淩厲,帶着一腔孤勇無畏向前且幾乎所向披靡;世事颠倒磨折,驕傲的人低下過頭顱,也不過是為了捍衛本就屬于他的榮耀,去成長,去變強。三十多歲的他,如同璞玉經受了最刻骨銘心的雕琢,豐神俊朗依舊,卻綻放出極致溫潤的光華,愈發沉穩挺拔。

不去看那雙澄澈得仿若能照進人心底最幹淨角落的眼睛,雲舒輕聲道:“不早了,今天謝謝你。我想我應該回家了。”

合上筆記本電腦,邵銘軒回過頭,認真的看着面前的女人,一字一句道:“你這麽想離我遠些?”

雲舒被盯的有些不自在,錯開他的目光道:“沒有。我沒必要躲着你。”

“口是心非。你扪心自問,避而不見四個字究竟是什麽意思。”邵銘軒道。“如果不是今天你崴了腳,你還會像這一個月來每次開庭那樣,看見我來旁聽便在結束後盡可能快的離開對吧。”

“我……我只是不想再想起四年前的一些事,而你可以輕松牽起我曾經所有的情緒。”雲舒坦誠。“我不想騙你,我不可能毫無芥蒂。”

“你需要時間,而我需要機會。”邵銘軒道。“我無法後悔我曾走過的路,但我可以選擇未來的走向。如果我讓你無所适從,那麽我可以站在你身後的暗影裏默默守護。你不必推開我,因為走向你是我自己的事,我也絕對不會讓你為難。”

“這麽聽來我似乎無情無義又無理取鬧。”雲舒道。

邵銘軒挑眉,輕聲說:“如果你喜歡瓊瑤式的感情,我也可以勉強學習。”

“不必。”

“雲舒,內心荒蕪久了,哪怕是一滴雨落下來都會産生草長莺飛的幻覺。你和我都在這場噩夢中沉溺了太久,春去秋來,荒草遍地。若那滴雨有可能落下來,倒不妨适當幻想。”邵銘軒笑了笑。“我有過錯,但我不想錯過。”

見雲舒并未接話,邵銘軒一邊收拾桌上的文件一邊說道:“我去收拾一下,這段時間你住在主卧,主卧裏有衛生間,便捷且私密。我就在旁邊的客房,有事你叫我,我聽得到。”

邵銘軒起身離開後,雲舒呆呆的看着露臺上小雛菊的模糊影子,依舊無法狠下心奪門而出。其實不是沒骨氣,只是曾貪戀且想念的溫暖再至面前,身體曾無比适應的可怕習慣戰勝一貫以來對孤獨的順從,無可奈何地沉湎其中。

四季輪轉,桑田滄海,每年溫潤的初春都能溫暖出一個草長莺飛的二月天,春雨來時,不妨抖落冬日的塵埃,在琉璃一樣澄澈幹淨的天空下,肆意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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