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水繡赤文

水含碧出身月華之鄉有名的刺繡世家“水繡”水家,是家中獨女——兼遺腹女。

水家既為世家,自然人丁興旺,可惜興旺的從來都是旁支,而嫡系的那一支卻從來單傳。大概是嫡支将生孩子的能力都放在了腦子上,雖然一脈單傳,卻代代是人才,以水繡為根基,再及綢緞業、再及成衣業、再及珠寶業、再及筆墨紙業等高檔文具業,将家業整頓得花團錦簇。而旁支的精力……大概都放在生孩子上了。于是要命的來了,到了水含碧這一代,還沒出生親爹就死了,出生後偏偏還是個注定要嫁給外姓的女娃,頓時一幹人多力量大的旁支子弟們看向嫡系的眼珠子都綠了。虧得水含碧有個彪悍的親娘,之前看去也是溫柔淑靜的世家女一枚,這時卻硬是憑着世家女罕有的潑婦精神撐了下來,甚至放出話來說,以自家女兒的條件絕不嫁人,與其便宜那個不知道還生沒生出來的不知道是龍是鳳的未來女婿,她決定,讓女兒坐産招夫!

于是,作為水家的唯一繼承人,還在襁褓裏的水含碧就成了各路虎狼的眼中釘。水夫人一個沒防住,女兒就被賊人拐了去,揚言除非将水家所有産業拱手讓人,否則絕不放人。

水含碧睜開眼時,已經身在荒郊野嶺。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遠處一只猙獰的巨獸正悠閑的踱着步,森白的獠牙尖上還滴着猩紅的血液。一個六歲出頭又一直養在深閨的小小姐,哪裏見過如此駭人的一幕?當即吓得一聲尖叫,引得巨獸血眸一轉,向她看了過來。

然後,它就沖了過來。那速度快得看不清,只是在意識到“它沖過來”這個事實時,腥烈的勁風已經刮得水含碧小嫩臉生疼。這時她才看到,自己不遠處還有個七八歲大的女孩子,大概是被吓傻了,直挺挺的站着也不知道躲一躲。本能地,她把她給撲倒護在了身下。

再然後,那怪獸就走了……

水含碧爬起來,心有餘悸的擦着冷汗:“那大個兒是吃飽了,看不上我們這兩塊小小的肉了?”

“哼!”表面上被護在身下實則是成為一枚悲慘的肉墊的女孩冷哼了一聲,滿滿的不悅之意。水含碧忙把她拉了起來:“哎呀,剛才我太急了真是對不住。”見她一副自己從未見過的異族打扮,但看得出來衣服是上好的料子,佩戴的血玉也是顏色純正價值不菲,“你也是被歹人擄來的?那群歹人,為了要錢真是喪盡天良!哎?那群歹人呢?”

“在獸的肚子裏。”女孩子涼涼的說。

據女孩子講,那群綁匪選了這一處荒山老林,本是看中了這裏的偏僻,卻忘了荒山必有猛獸這一鐵律,結果不幸給野獸添了菜,也萬幸的在喂飽野獸後把兩個不夠塞牙縫的人質給剩了下來。對了,那女孩子也不是女孩子,而是個比女孩子還要嬌美秀氣的……男孩,如假包換。

男孩叫赤文,是荒山那一頭藏燎原的一支游牧民族族長的幼子,以八歲高齡懷着一腔離家出走的雄心壯志邁出家門,沒兩天就被劫匪盯上,還險些葬身獸口,真是時運不濟。

赤文身在游牧民族,對野獸的了解自然比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水含碧深得多:“躲起來,否則獸消化完了食物,還會回來。”

水含碧打了個冷戰,乖乖點頭。

赤文轉身就走,卻被一只小手緊緊拉住胳膊,他回頭,壓着性子解釋:“分頭走,目标分散,不容易被發現。”他對上了小女孩淚盈盈的眼和漲紅了的臉,她憋了半天,終于帶着哭腔說:“大哥哥,我能和你一起嗎?一個人我害怕!”

赤文掉頭就走,卻也沒扯開水含碧攀住自己的胳膊。

接下來的三天裏,兩個孩子一直東躲西藏,睡過樹洞,爬過樹枝,窩過山穴。赤文會分辨有毒無毒的野果,還會設小陷阱逮些兔子松鼠什麽的,在水夫人找到人之前,兩人便以此維生。水夫人找人頗費了番周折,既要與虎視眈眈的宗族周旋,還要憂心愛女的安危,最後還是重金請玄宗的仙人算了一卦,才找到女兒的下落——買一贈一,還多了一個小子。

遠遠看見母親,水含碧歡叫一聲,乳燕投林一般飛快的從樹上爬下來,一頭投進母親懷裏。水夫人摩挲着女兒的頭頸,看到鞋子跑掉了一只,衣服被荊棘野草刮破了好幾處,手上、臉上還有青腫的淤塊和血紅的傷口,頓時眼淚都出來了:“我的兒,你打落地以來哪兒吃過這麽多苦啊!”又咬牙切齒的咒罵,“那群天殺的賊人,活該死無葬身之地!”

赤文坐在樹梢上看着這母女重逢眷眷不舍的一幕,明粹的褐瞳有些暗淡。他記得,自己其實也曾這樣被父母摟在懷中過,兄長雖然個別時候讨厭了些,可也會掏弄些有趣的小東西回來,叫一聲“兄長”給一件……

正出神間,便見母女二人已經哭完了一場,水含碧紅着臉從水夫人懷裏出來,遙遙的向赤文招手。他想了想,跳下樹枝,不快不慢的走了過去。

原來聽說自家女兒沒有赤文的幫助早就凍餓而死,水夫人誠心誠意的邀請他來水家小住。赤文本來不願意,然而在水含碧一疊聲的“反正暫時你也沒地方住,走嘛走嘛走嘛”裏,終究還是被小丫頭拖着胳膊肘拉走了。

對赤文,水夫人的感覺挺複雜。一方面,寶貝女兒如果沒有這孩子的幫忙,在那荒郊野嶺的險惡所在是撐不到自己尋她回來的;另一方面,短短三天裏,自己辛辛苦苦培養出的大家閨秀胚子就被這異族小子帶成了上能上樹掏鳥窩、下能下河撈魚、看見蟲子第一反應不是尖叫驚惶而是脫下鞋子往死裏打的野丫頭,所有淑女教育的成果毀于一旦。

這樣下去怎麽行?一定要抓緊力度把女兒從歪路上擰回來!赤文是女兒的救命恩人,自然也要好好教養他,總這麽野裏野氣的怎麽行?竟然還敢背着父母離家出走,出點什麽事可怎麽辦!

痛下決心的水夫人高薪聘請了當地有名的鴻儒充當家庭教師,附帶旁聽生少數民族兒童一枚,從而開啓了水深火熱的讀書生活,最後一句特指後者。

水含碧年紀雖小,開蒙卻早,有水夫人言傳身教,早在腹中積累了千來字了。老師要求雖嚴,架不住她基礎好,加上她身為女子,也不用考個狀元進士出來,對吧?是以老先生對這個女學生甚是寬容,而赤文所受的待遇卻是天淵之別。他是男子,又比水含碧還大兩歲,要求自然只有更嚴格。況且每個儒生都有一個教化蠻夷的夢想,赤文的異族身份竟然是直直命中了老師的紅心——于是那要求便更嚴了。

可惜這小子基礎差不說,居然還不笨鳥先飛,竟然敢上課睡覺!問他自己講了哪段書,居然沒!看!過!

“盡是繁文矯飾,無用。”赤文的聲音還帶着些沒睡醒的迷糊。老先生直接給氣成了鹌鹑:“那你說什麽有用?”赤文睡意尚存的臉上總算露出了思考的表情,頓了一會兒,手在桌子上一按,就把上好硬木的桌角給豆腐一樣摁斷了:“這個,有用。”

“魯莽無知的武夫。”老先生哼了一聲,怒色退去,反倒露出高智商俯視弱智的憐憫之色,“習文無用?讀書才能明理!如果腦袋空空,連審時度勢的判斷力都沒有,就算練成了萬夫不當之勇,也頂多就是個威力大一些的炮灰。只要扣住你在乎的,誘你過來,再重兵圍爐,不怕你死得不快!”

赤文震了震,終于睡意全無,想了想,竟然站起身,鄭重的給老先生行了一禮:“受教。”他這麽尊師識趣,倒讓老先生不好意思起來,水含碧也在一邊打圓場:“先生也別怪他,赤文從前不識字,現在從頭才開始學,哪裏能這麽快跟上進度呢?”

老先生面色一緩,溫和道:“是吾想岔了,好孩子,既然有心向學,就一定要努力啊。”

吾活了這麽大,竟然還頭一回知道自己竟然不識字?赤文的臉黑了。

赤文看似直脾氣,有些時候卻是出奇的細心,既下定決心雪恥,便會報以十二分的努力。他自尊心很強,讓先生停下進度從基礎開始講的事自然是做不出來的,私下裏便要水含碧幫他補課,水含碧區區六年的人生閱歷裏還是頭一次有學為人師的經歷,自然欣然答應,于是便有了開頭那一幕。

然而同窗生涯不過半載,赤文便被自家千辛萬苦尋上門的大哥領了回去。水含碧沒有見到他的大哥,據接待客人的水夫人道,那是一位難得風神俊烈的少年,談吐慷慨言語有節,一點也不符合時人印象中不知禮儀的蠻夷形象——如果忽略了他一見赤文便暴跳如雷,咆哮聲震破了大廳裏的古董花瓶的失态表現的話。

玩伴要回家了,水含碧自然不舍,特特的給打包了一大堆禮物親自抱在懷裏跑去送,還眼巴巴的問:“下次什麽時候回來啊?你功課只學到一半就落下,先生會生氣的。娘親說年末就要教我彈箜篌了,她的箜篌最好的,本想學來給你聽,你竟然要走了。”

赤文看了她一眼,想了想:“吾會給你寫信。”說着掏出了一張從大哥那裏賣萌換來的傳信符,四境通用,稍有家財的人都有收藏,堪稱居家旅行投飛書的必備品。

通信的第一個年頭,水含碧在先生的鞭策下,啃完了一部又一部的書。赤文的回信裏講了自己向父母要求繼續讀書的事,據說驚得自家大哥的眼珠子險些奪眶而出。

通信的第二個年頭,水含碧在讀書之餘,開始學習家傳的水繡絕技,每每紮破手指頭,惹得水夫人心疼不已。赤文的回信裏則說道自己正式習武,一棍子把伯父帳前的拴馬石砸成了兩半,被要挾将來賣身抵債。

通信的第三個年頭,老先生去世了,水含碧自覺的為師守心喪一年。赤文派人捎來了吊唁品,回信裏難得的寫道自己一直纏綿病榻的父親,安慰了她幾句世事難全、人有旦夕禍福的話。

……

通信的第六個年頭,水夫人去世,水含碧大病了一場。赤文回信:撐住,吾趕過來!

十三歲的水含碧已經初初有了少女的樣子,加上一場大病瘦掉了臉上、身上的嬰兒肥,益發有了一縷超越年紀的娉婷支離之态,穿着雪白的孝衣跪在母親的靈前,素淨得像一枝嬌脆的昙花。

堵上靈堂以五花八門的理由想要給水夫人“過繼”兒子的旁支長輩們被力大如牛的赤文一伸胳膊全掄了出去,戰戰兢兢的嚷着“侄女/侄孫女你好好考慮我會再來”,腳下逃命似的沖了出去;叫喊着要給水含碧做媒的各路三姑六婆們被赤文一瞪,也腳底抹油的開溜。終于耳根清淨的水含碧慢吞吞的擡頭,看了半天,才認出身邊蹲着的人的臉:“六年不見,你怎麽一點個兒都沒長?”

身高依舊保持六年前水準的赤文倒也沒有黑臉,只是悶聲說:“我有告訴你,我的生長速度和你們普通人一樣的嗎?”

水含碧慢騰騰的低頭,又往盆裏添了一摞紙,隔了半天才說:“你沒有說過。”道境是四境中的第一福地,靈氣豐厚,除了凡人之外,自然還居住着許多非同凡響的異族,壽命之長,人類的生命比起他們而言不過是彈指一現的昙花。水含碧已經不是幼時那個沒見識的丫頭,自然明白赤文便是其中的一員。

“可你當時說你八歲了。”她說。

“吾族計算年月的方式與你們不同,吾現在還是八歲。”赤文道。

水含碧笑了一聲:“才八歲啊,我差兩歲就及笄,快是成年人了……乖,叫一聲‘姐姐’來聽。”

赤文沒有笑,更沒有跟着她胡鬧,只是看了她幾眼,突然道:“不想笑就別笑。”

“你幫我趕走了壞人,我當然是開心得想笑的。不然還想幹什麽?”水含碧反問。

“你想哭。”赤文一語中的。

水含碧強裝出的笑容像紙糊的燈籠般被撕得粉碎,她默默的抱住雙腿,将臉埋在了膝蓋上。衣袖随着動作稍稍褪下,露出了小半截雪白的胳膊,細瘦伶仃得令人心疼。

赤文看了半晌,開口:“吾想聽箜篌,彈給吾聽。”

水含碧沒有說話,隔了半天,空曠的靈堂忽然響起小少女失控的抽泣聲。

赤文的出現解決了燃眉之急,但他并不能幫水含碧一輩子,他前腳一走,後腳如狼似虎的親戚就能生撕了她。而水含碧作為外柔內剛的水夫人的親生女兒,平時看起來是無害的嬌花嫩柳,逼急了也是能破釜沉舟的主。她為未嫁女兒身,确實無法像男子一般抛頭露面打理家業,坐産招夫又易引狼入室,唯一的辦法便是為自己找一個強大且長久的靠山。

她找上了玄宗。

玄宗是道境自有記載以來便傳承至今的修仙門派,在玄宗仙人的庇蔭下,饒是其他三境動亂頻頻生靈塗炭,道境依然是水波不興的一方樂土。玄宗的門人,即使是記名的弟子,也是凡人需要頂禮膜拜的存在。

赤文離開後,水含碧便拜入了玄宗的門牆。她資質不錯,又肯下苦功夫、動腦子,更自願捐獻大量家産供奉玄宗,豈有不被收錄的道理?而道境崇道,無論王孫貴族還是尋常百姓,都以家中出了修道人為榮,何況修道有成之人大多壽命極長,如果她按照正常人的軌跡嫁人生子,她家的香火也未必能保得了多久,倒還不如去修道,只要她安安穩穩的活着,那麽幾百年之內家裏的香火是沒有斷掉的可能了。

有了玄宗做靠山,那些觊觎水家嫡系家産的人退避三舍不說,宗族們還得因為自家出了個神仙苗子而畢恭畢敬的把水含碧供起來。幾名把小主人看得比眼珠子還緊的義仆也對她的決定舉雙手贊成。一名在族人看來柔弱可欺的小女子,一轉身竟成了整個宗族的期望,可見世事無常。

作者有話要說: 水妹子入玄宗的初衷是保全家業不被侵吞,但以她的性格,去做一件事的時候就算不求出類拔萃,至少也要看得過去。所以加倍的努力加上優越的資質,自然脫穎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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