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玉碎

“何人?”像刀鋒掠過皮肉濺出猩紅的血浪,電光亮起,映出赦生童子肅然的面容。那一瞬的沉默,竟似于恐怖。

“鬼梁天下。”吞佛童子道,“當初魔界被封,為避免封印迫傷魔龍本體,螣邪郎率領衆魔将自封為木石,将結界撐開一線,方保得魔界無恙——這是有代價的。他的功體受到嚴重損傷,百年內無法恢複巅峰狀态,但為彌補你出走後的人手空缺,為阻止魔界對你叛逃之罪的追讨,他必須頂上。”

螣邪郎本是不遜于本代戰神吞佛童子的魔将,心性狂傲狠辣,但二百年來化身木石支撐魔界,功體比之巅峰時期不過七成,甫一解封又頗有自傲輕敵之舉,便吃了幾回虧。好在頭頂壓着為幼弟擔保的軍令狀,不得不逼着自己謹慎缜密起來,如此一來倒是狠打了幾次勝仗。可惜立功心切,又欠缺了那麽幾分運氣,情報未足便奉命對上鬼梁兵府,雖以奇計殺死府中幹将落日潮,卻死在了意外強悍的鬼梁兵府之主鬼梁天下手中。

據吞佛童子說,螣邪郎生前曾以性命為赦生童子作保,他說,任何人都不會動搖魔物的忠誠,赦生童子很清楚自己需要什麽,他終将回歸魔界。

不知哪裏起的風,刮得赦生童子淺褐色的長發狂舞如蓬草,刮得吞佛童子的聲音都飄忽起來,聽不清了。恍惚間,赦生童子只想起幼時兄長的話,當時尚是少年的鬼族王子意氣飛揚,背負長刀昂首四望:“身為鬼族兒郎,生當披肝瀝膽精忠報國,死當馬革裹屍魂歸故裏!”

後來雷劫天災,鬼族領地流亡,螣邪郎站在斷層邊發呆了很久,直到他接近才直着目光回頭,幹涸裂口的嘴唇動了動,吐出嘶啞的聲音。

“赦生,本大爺現在一刀抹了脖子,魔魂飛回鬼族還來得及嗎?”

夏風本該烈熱,不過深山之中林木森翠,反而別具爽冽的清涼感。合着四面八方的林海呼嘯一陣陣的撲倒身上,竟讓人有那麽一絲寒冷的錯覺。

“螣邪郎暫葬于邪族王陵。”吞佛童子道。身為鬼族王室的螣邪郎本應入葬鬼王陵,然而鬼族領地至今尚漂流于斷層的另一側,本應草草擇地安葬,但因繼母九禍争取,故而暫時葬于歷代邪族王室的墓地。

“帶吾去看。”雷霆繪成的文字在顫抖。

吞佛童子輕輕颔首,預期的目标果不其然的達成,他霜白的面容上卻不見一絲滿意之色,反而含着幾絲嘆息的意味轉過了身。赦生童子望着他舉步而行的背影,沉默了幾許,終于舉步跟上。

“等等!”水含碧趕了上來,身形恍若輕羽,落地無聲。玄宗淑機長老施展輕功時的姿儀曾為許多道子們所欽嘆,贊其有飛花盈袖、淩波霞舉之美。只是此刻的她全然看不出傳聞中的娴雅秀逸,面色很是蒼白,卻在吞佛童子的注視下佯裝無事的給赦生童子披上了獸皮的披風:“你說過,魔界氣候時冷時熱,也不披件衣裳,着了涼可怎麽辦呢。”

赦生童子側過頭,從她手中奪過披風的系帶自己攏好,擺了擺手,頭也不回的走了。水含碧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林蔭深處,自言自語道:“赦生,別丢下我一個人,我……害怕。”

低低的獸吼在身後響起,蕾夢娜溫熱的鼻尖蹭着她微擡的手掌,似是無聲的安撫。水含碧回過神,抱住它的大毛腦袋,使勁的摸了摸,将臉埋在那蓬松的毛發裏,目光清明了過來,唇畔卻浮起微涼而無聲的笑意:“對啦,還有你在。”

異度魔界沒有日月星辰,只有滔天的烈火,與無數森烈光源飄拂在天空之中,那是亘古以來魔人的魂火。除此之外,便只有滿目無極的黑夜。王陵之中,尤其如此。每一絲光線都似乎被如林的墓碑吞噬,即使鬼族有夜視之能,也只能影影綽綽的辨認出上面模糊的名字。

對着那冰冷的石碑,赦生童子坐了很久,依舊無法想象,這塊沒有任何溫度的自己一拳就能敲得粉碎的石頭,下面竟然葬着自己的大哥。那個總是恣意飛揚的、鮮衣怒馬的、讓人恨得牙癢癢卻又不得不為其風采所懾的螣邪郎。

大哥。

最後的純血鬼族。

……鬼族。

勾起手指,赦生童子虛劃了下自己耳朵的輪廓,抿緊了幹裂的嘴唇。打敗螣邪郎曾經是他童年最大的渴望,直至不久前依然如是。這份渴望與其說是要打敗心底所厭煩的對象,倒不如是想向珍視的人證明自己,讓那名尖耳的驕傲魔物能再不用嘲諷輕佻的口氣,而是像無數尋常家庭中大哥對自己弟弟那樣的語氣,溫和而自豪的喚上一聲“小弟”。

螣邪郎已逝,這蒼茫天地之間,身為混血之子的他便是最後的鬼族了。

“赦生,小朋友的任性使氣該有限度,是時候結束了。方今山雨欲來,女後與魔君都期望你能回歸魔界。”吞佛童子的話在耳邊一遍又一遍的回蕩着。

少年無聲的笑着,一分分的握緊了狼煙戟,緩而沉着的站起身。魔界有句古謠,親手埋葬手足的那天,才是一名魔物真正長大的開始。他不知道現在的自己算不算長大,只肯定一點,有的決心看似艱難渺遠,似乎連想一想都覺得牽腸挂肚痛徹心腑,但真正做下之時,也不過如此。

兄長,吾會回來,也會為你報仇。

赦生童子回來時已是深夜,桌上的飯菜擺設還是他臨走前的樣子,也不知使了什麽法子,居然還是恰到好處的溫熱鮮美。水含碧閉着眼睛躺在床上,似乎已經睡熟了。他悄悄的吃完了留給自己的飯菜,收拾好桌子,換上了擱置已久的戎裝,背起狼煙戟,無聲無息的騎上了雷狼獸。

“你要走了?”身後門邊,水含碧不知何時靠在門框上,強裝着若無其事的聲音有些恐懼,根本不給他回答的時間便又飛快的接着說道,“什麽時候回來?”

雷狼獸頓下腳步,赦生童子坐在其上,腰背繃成了固執而筆直的線條,沒有回頭。

明知他看不見,水含碧還是勉強的笑了笑:“我正在研究幾道新菜,這回絕對比上次的還要好。前幾天還在東邊谷裏發現了很肥美的鲑魚,等你回來做給你吃好不好?好不好?”

赦生童子依舊沒有回應,那僞裝出的盈盈笑意終于在少年的沉默之中化作了潰不成軍的哽咽:“好不好,赦生,你回答我呀!”

赦生童子終于有了動靜,狼煙長戟背後一轉,劃出了決絕而冰冷的寒光。

“不必等吾。”

黑洞結界張開,徐徐吞沒了一魔一狼的身影。

不必等吾……這應該是他留給自己的最後一句話了。

水含碧晃了晃,脫力般坐倒在地。鬓邊的碧玉昙花滑落,清脆的迸裂聲中碎成了數段。黑發流瀑般委地,被風一縷縷的梳拂,像失了光華的墨色絲綢。她約莫是坐了很久,因為等她意識到自己是誰、身在何處時,半邊天空已泛起了瑰麗豔美的霞光。天邊尚留着一跡殘月,清清冷冷的白,淼淼澹澹,随時都會化入那逼人的霞色之後。

她有些暈眩的按住自己的額頭,隔了半晌睜眼,目光清明,翻手化出一物,清澈似水,纖毫畢現,正是玄宗法器溯影道鏡。

她說:“大師兄,赦生童子已決意回歸魔界,拖延至今,仍未能阻止此魔助纣為虐之舉,是璇玑無能。”

蒼的聲音自鏡中傳來,坦蕩,清卓:“舍身飼魔,難為你了。”

水含碧鼻間一酸,無意識的将殘破的碧玉昙花緊緊攥在手心,淚水終于和着鮮血涔涔落下。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螣邪郎明明定位很高為何表現會如此之悲劇的原因,我覺得一是通用觀點,當時編劇生病住院,然後大爺就被陰了;二是一位道友的觀點,他化身木石支撐魔界損了實力,還沒恢複就上戰場,偏偏太好強不肯示弱,結果就悲劇了。

至于本章的結尾……只能說,在水含碧将自己的刺繡交給慕少艾時,就已經向蒼請示過了。她本身實力差,卻可以用自己把魔界的一員殺将調離臺面。蒼不同意這種做法,因為這是拿她的一輩子在賭。但對水含碧來說,這是她和赦生唯一有可能的機會,所以請示歸請示,她該怎麽做還是怎麽做。如果赦生能如她所願再不替魔界效命,那麽皆大歡喜,反之……所以兩人的結合裏赦生的壓力在于背叛了魔界,水含碧的負擔在于一旦失敗就要徹底變成死敵。她本身的實力不足以對赦生造成威脅,不代表她不可以做些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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