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争執

赦生童子回來時,聞見屋內飄來的一陣陣飯香。

與習慣于行軍做飯的赦生童子相比,自小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水含碧堪稱養尊處優,她倒夠不上廚房殺手的水準,只是不熟,故而煮頓飯不是焦了就是夾生,燒盤菜要麽過鹹要麽過淡,都是司空見慣的。看她的別扭勁,赦生童子有心全權包辦,水含碧卻不情願了:“總得讓我有事可幹啊,所有事都推給你去做,哪兒像過日子的樣子?”話說到這份上了,赦生童子只得妥協。好在水含碧畢竟不笨,在硬着頭皮吃了幾回頗寒碜的試驗品之後,她做的飯菜已經有些樣子了。

飯後,水含碧洗着碗碟,赦生童子則負責收拾桌子。三下五除二的收拾完,他望着水含碧微微躬身洗涮的背影,有些出神。她穿着粗布衣裳,腰上系了青色的圍裙,身上唯一奢華的物件便是鬓邊的碧玉昙花簪,當日藏燎原上一笑春光失色的女子,竟像是上輩子的事了。他沉吟再三,終于在水含碧回身之際寫道:“含碧,跟吾去魔界吧。”

“哐當!”水含碧手中的碗落在了鍋裏,很重的一聲響:“赦生,你後悔了?”

這世間有諸多癡男怨女,明明彼此之間有着諸多的不匹配,卻偏要憑着那一時的情熱湊到一起。激情在生活的磨刀石的打磨下一點點的消去,當年被忽略的問題卻一股腦的湧出,無法再度忽視,更無法克服。一來二去,不是活成了相看兩厭的怨偶,便是名為夫妻實際上卻彼此裝聾作啞的陌生人。

即使再沒心沒肺,水含碧也不得不承認,自己與赦生童子是根本不該走到一起的。身份、信仰、世仇,哪一樣都在兩人之間劃下巨大的裂痕。從她要求赦生童子帶她走的那一刻開始,兩人便飛蛾撲火般沒頭沒腦的闖入了死胡同。日後不是一往無前的走下去,就是比先前的相殺還要決絕到底的分道揚镳。

才不到一年啊,這一天就要來了嗎?

赦生童子搖頭。大概是天性使然,他熱衷于挑戰超越,也耐得住清苦寂寞,喜愛沙場上的萬夫莫當,也喜歡長相厮守的寧靜生活。兩者相較之下,他其實更希望能有一個平靜的、溫暖的、不會因為任何風波動蕩而支離破碎的家庭。從他連同定情的碧玉昙花一起握緊水含碧的手起,叛離魔界帶她隐居便是他的選擇,無論有多痛苦,都是他所應付出的代價。

不可否認螣邪郎确實讓他有些動搖了,然而他更多卻躊躇着想到,水含碧本不該過這種日子的。平淡度日,這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生活,可與此同時又有多少人被這種平淡的生活逼得發瘋?身懷不凡的傲氣,卻要眼睜睜的看着自己逐漸堕落于平庸的泥塗,這比直接毀滅一個人的生命還要殘酷。如果相守的代價是如此沉重,對她而言是不是太過不公?如果……

他的思緒被水含碧打斷,她從容的用真氣化去手上的水跡,走到他面前:“如果我讓你跟我一起回玄宗,你會答應嗎?”

赦生童子一震。無他,他明白自己說錯了話,因為無論是讓水含碧跟赦生童子去魔界,或是要赦生跟水含碧去玄宗,都是天方夜譚。

“當年道境之戰死了多少魔物,赦生你比我要清楚得多。而玄宗死了多少人,我同樣比你清楚得多。”水含碧臉色蒼白,勉力一笑,“玄宗的道子,有一大半出自講經堂的門下。而這一大半之中,又有七成死于道魔之戰,餘下之人在封印中耗盡全部生機。魔界好歹還保留了精兵強将,玄宗卻只剩下寥寥數人……”

她擡起盈滿了淚光的眼:“赦生,玄宗和異度魔界,到底是誰對不起誰?”

玄宗與異度魔界究竟孰是孰非,歷來各執一詞,但無論如何為自己辯解,赦生童子總還記得,最初發動戰争的一方是異度魔界。再往後推,水含碧身上所中的那一戟也是拜他所賜,如果不是玄宗恰時的打開封印逼得他不得不撤軍,那日的結果必是他親手殺了她。這一點,赦生童子很清楚,水含碧也不是不明白。

過往的立場與仇恨是這些日子以來兩人都竭力回避的,卻因為一個口角誤會而被赤裸裸的撕開所有的粉飾太平。再去解釋最初的誤會,已經來不及了。

“而你告訴我,我作為如今僅存的玄宗長老,卻跟你私奔,我又對得起了誰?”水含碧有些窒息的急喘了幾口氣,說出了答案,“我對不起戰死的玄宗同袍,對不起帶我脫出封印的同門……我愛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所以我只對得起了我自己。我已經對不起了太多人,若是再加入魔界,那便連我自己的心也對不起了——你明明知道的,為什麽還要問出那樣的話!”

她扯住赦生童子的衣袖,用力之猛,甚至能聽到布料撕裂的聲音:“你已經厭了,想要回魔界,想要重新展開對人類不分青紅皂白的殺戮了對不對?那你還不如先殺了我!”

赦生童子從未見過水含碧發這麽多大的火,哪怕是察覺赤文是赦生童子的真相時,她的表情都沒有此刻這般歇斯底裏,清淡的墨瞳深處竟似燃起了亮得刺眼的火光。那是破釜沉舟之後,赫然發覺自己依然一無所有的恐懼與絕望。他嘗試着去解釋:“吾從未想過要殺你……”

水含碧不容置疑的撫上他眼上的咒封,聲音細微的顫抖着:“赦生,你知道第一次看到你的咒封,我有多心疼嗎?你本來有一雙漂亮得讓人心顫的眼睛、比寶月琉璃還要清澈的嗓音,現在卻被擋在這咒封後面,什麽都沒有了……只要能讓你重新見到光明、重新開口說話,我願意付出一切,哪怕是挖出我的眼睛、拔了我的舌頭換給你也在所不惜,可是沒用。我願意一輩子做你的眼睛,做你的嘴巴,你要死了,我也不會獨活……”

她哭出了聲:“可我唯獨不願你去殺人!”

細細的哭聲漾開,在四壁戚戚的回蕩着,像雨下的清水漣漪,有的重疊出離合萬狀的虛影,有的則淡去了。赦生童子撫着水含碧的背,感覺她的身體冰涼得可怕,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們抛掉了曾有的身份、地位、親朋好友,換取了這段不為任何人所祝福的婚姻,他們只剩下了彼此,也竭力去營造自己想要的幸福。然而這幸福卻像神無道紅月下的獨木,必須小心翼翼辛辛苦苦的去經營好每一個足印,稍一錯落,便是深不可測的無間地獄。

“對不起……”他在她背上勾畫出這樣的話,“吾不該說這種話。”

水含碧也哭累了,疲倦的聲音近似于哀求:“赦生,我們在一起,不管是人與人、魔與魔、還是人與魔的事,都不要再理會了,答應我吧。”

埋頭在對方懷裏,她不知道赦生童子有沒有點頭,只感覺到令人心跳頭暈的沉默之後,他在她背上徐徐寫下的話:“吾們搬家吧。”

搬家……難道魔界或是正道的人已經找到了他們的住所?

悚然的驚懼之色從眼底一閃而過,水含碧柔順的應道:“好。”

雲臺山的小屋子是兩人的第一個家,水含碧花了一年多的功夫收拾打理,還特意撒了各樣的花種,誰知大多數還沒來得及看它們盛開的樣子,便要離開了。赦生童子明白她的不舍,特意将新居建得和之前幾乎一模一樣,雖仍免不了遺憾,但是想到總算避開了不必要的麻煩,水含碧還是頗為歡喜的。

她這一開心,也不知是頓悟關竅,還是熟能生巧,廚藝居然開始穩步提升,到了後來煮出來的飯菜香味直能往人的心眼裏鑽,每到飯點,總能惹來幾只不知天高地厚跑來企圖分一杯羹的野獸。當然,只要蕾夢娜一龇牙,野獸是怎麽氣勢洶洶的來,就怎麽屁滾尿流的走了。

可惜,此刻屋外的這只蕾夢娜是吓不走的,因為他叫吞佛童子。

發現他的存在後,赦生童子迅速拿起狼煙戟,與蕾夢娜并立擋住屋門。水含碧呆在屋中,手指卻緊扣落蕊輕弦,只要兩人有争鬥的征兆,便立即以弦音攻擊吞佛童子。劍拔弩張的氣氛中,孰料始作俑者只是淡淡一笑:“赦生,吾非為相殺而來,只說一句話,你若是無興趣,吾立即離開。”

赦生童子神色微柔,下一刻卻冷徹如萬鈞雷霆。

因為吞佛童子說:“螣邪郎死了。”

作者有話要說: 記得神游裏綠雪對風君子說過,我可以把一切都給你,但是你不能帶走。這種心态約等于水含碧的觀點

要做到怎樣一種程度才算愛一個人?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姑娘,不嫌棄他殘疾,為他裁衣,為他學着做家務,為他的缺陷連個“啞”字都成了忌諱……這些算不算愛?

又有人說,愛一個人就要接受他的全部。可接受是一碼事,自己如何判斷又是另一碼事。因為愛情而把良心和靈魂都抛在一邊,不是太愛,而是太賤。

最後,這次單方面的争執其實源自水含碧對于兩人之間不樂觀的未來的恐懼。兩人結合所付出的代價,誰也不比誰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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