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悲莫悲兮生別離

公無渡河,

公竟渡河。

堕河而死,

将奈公何!

枯澀的箜篌聲斷斷續續的響着,在時強時弱的海風裏,似是沉吟,又似是無言的傾訴。

“是《箜篌引》,這般古奧之曲,倒是多年不曾聽人彈起。”道者的聲音清淡。

“這是璇玑的箜篌聲,藺無雙,師妹她終于回來了。”赤雲染的嗓音有着不容分說的驚喜。轉過如障般的山巒,她和藺無雙同時看到坐在碧天白雲下彈奏箜篌的女子,白衣如雪,額間戴着孝帶,一副新近喪偶的孀婦打扮。

赤雲染愕然。箜篌聲停了,水含碧收起落蕊輕弦,向她清然一笑:“我來天波浩渺尋大師兄,沒想到他不在,就坐在這裏等一會兒,倒是先等來了師姐。這位道友是……”

“雲飄渺藺無雙。”赤雲染收起滿腹疑慮,介紹起身邊的男子。

“原來是大師兄那位只聞名不曾見過面的知交,璇玑碧水寒有禮了。”水含碧道。

正寒暄間,蒼已回來了,遠遠望見水含碧的打扮,目光微微一變,向藺無雙打過招呼便對她道:“璇玑,你這是何意?”

水含碧斂眉:“大師兄,璇玑有一事禀報。”

“何事?”

“璇玑想還俗。”水含碧輕聲道。

“因為赦生童子,你起了心魔?”蒼沉聲問道,見水含碧搖頭否認,不由含了三分震怒低喝道,“你難道真的對異度邪魔動了情?”

水含碧有一絲愧色,然而旋即化為淡淡的恍然:“身為玄宗弟子的責任,璇玑在道魔封印中便以一命盡職。現在的這條命,是赦生救的。”

“你要投身入魔?”赤雲染終于忍不住問道,藺無雙亦是忍不住側目。

“不,我只是想真的有個家了,”水含碧向蒼深深一禮,“請大師兄将水含碧逐出玄宗門牆。”

蒼凝視着她,眼底說不清是痛心還是憐憫,半晌道:“你決定好了?”

水含碧凄然一笑:“我的命是赦生所救,現下又欠他一命,哪怕是跟着一起死了,也還欠着他一條命。璇玑身無長物,連命都不是自己的,欠他的性命,除了用自己的一生來還,還能找出其他選擇嗎?”

見她如此說,顯然是去意已決,蒼長嘆一聲,再不說話,赤雲染卻是道:“值得嗎?為了區區一介罪惡滔天的異度魔物,你難道真的要讓自己一生蹉跎下去?”

水含碧怔了怔,忽然想起了曾經,還叫赤文的赦生童子挽起一朵碧玉昙花輕輕的簪到了她的鬓邊。昙花一笑,只為韋陀麽?思緒回歸現實,她笑了笑:“昙花一現,蜉蝣朝菌,那也是一生啊。”

“你的心意已決,吾也不必挽留。”蒼道,“但同修一場,臨去之前,你也該與其他人告別。”

玄宗昔日門徒萬千,歷經魔火浩劫後,卻只剩下寥寥數人。四奇飄零無蹤,九方墀、黃商子命絕犧牲,翠山行、白雪飄被派往聯絡苦境的玄宗支脈,接到蒼的傳信後匆匆趕了回來,加上赤雲染、蒼和水含碧,竟然只湊夠了一只手的數目。見衆人浮現凄涼之色,藺無雙道:“吾也曾在玄宗進修數年,也算吾一個。”

赤雲染勉強一笑,向水含碧道:“記得當日宗主讓你在六弦四奇中擇一加入,你硬是嫌平仄不對頭而獨立了出來。現在門人凋零,得把你和藺無雙一起加進來,才能重新湊出來一個‘六弦’了。”

水含碧垂頭不語,白雪飄的眼眶已經有些泛紅了。藺無雙再次擔負起緩和氣氛的重任,灑然道:“未必,六弦各個精通樂理,璇玑的箜篌也是妙絕,吾卻是地道的音癡一個——不過,吾不會奏樂,卻會舞劍。那句詩怎麽念來着?‘天地玄宗,萬炁本根……’”

“廣修浩劫,證吾神通。三界內外,惟道獨尊!”玄宗衆人齊聲吟道。

往昔依稀再現。鐘鼓齊鳴,铙钹共奏,輝煌日光之下,身着星圖社稷霞衣的道人們魚貫而入,玄冠林立,衣帶當風,香雲鼎盛,賦盡仙道得意。

淚水不知不覺湧出,手指娴熟的輕揉慢挑。先是雲水浩蕩的琴音,綿密的琵琶随之跟入,三弦宛然的輕顫,奉弦的激憤難平,最後,是蕭瑟索然的箜篌之音。

藺無雙縱聲長嘯,訴盡平生塊壘。铮然龍吟中,白虹劍出鞘。

那天,他們奏了、唱了、舞了許多沉澱在時光深處的古老道歌。

“玉走金飛兩曜忙,始聞花發又秋霜。徒誇篯壽千來歲,也似雲中一電光。”

“吾家本住石橋北,山鎮水關森古木,橋下澗水徹昆侖,山下飲泉香馥郁。吾居山內實堪誇,遍地均栽不榭花。山北穴中藏猛虎,出窟哮吼生風霞。山南潭底藏蛟龍,騰雲降雨山濛濛……”

“人間所能,百無一會。饑來吃飯,渴來飲水。困則打睡,覺則行履。熱則單衣,寒則蓋被。無思無慮,何憂何喜。不悔不謀,無念無意。凡生榮辱,逆旅而已。林木栖鳥,亦可為比。來且不禁,去亦不止。不避不求,無贊無毀。不厭醜惡,不羨善美。不趨靜室,不遠鬧市。不說人非,不誇己是。不厚尊崇,不薄賤稚。親愛冤雠,大小內外。哀樂得喪,欽侮險易。心無兩視,坦然一揆。不為福先,不為禍始。感而後應,迫則複起。不畏鋒刃,焉怕虎兒。光兮非光,如月在水。”

奏得是昆山玉碎,舞得是慷慨風發,唱得是哽咽凝噎。

所謂的“六弦”齊鳴,這是第一次,卻注定是最後一次。

東方既白,水含碧整頓衣裳,向衆人深深施禮,雙方的面上都寫着深深的不舍之意。“十一師妹,同修并不在乎你的過往,你真的不能留下?”白雪飄道。

水含碧顫了一下,望見師兄師姐殷切關懷的目光,驀然想起少時讀過的古老詩篇,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別離。許多東西,果然是要經歷過風霜蕭殺,方能品出個中三味。

她下意識的撫了下腹部,垂了眼一笑,搖頭道:“無非是別離而已。”

就像她引動攝魂引親手開啓針對心愛男子的殺局一般,無非是……死生而已。

異度魔界,火焰之城。

在魔君閻魔旱魃戰死後,那似自亘古燃起的滔天魔火便熄滅了,徒留赤紅的高峨城牆巍巍然的立着,彌漫着隐忍卻不祥的氣息。

城內正在舉行一場葬禮。魔君的戰死在魔界引來的震動是毀滅性的,一代雄主,末了竟是灰飛煙滅屍骨無存,只能以愛刀閻魔荒神斬入葬墳冢,怎不令人扼腕?殺将赦生童子為護主而亡,本應随葬魔族王陵,但因赦生童子身份特殊,故而延後三日,入葬邪族王陵。

魔人務簡,除非是王者之尊,否則死後不過是一堆土、一塊碑,鬼族王子螣邪郎如是,邪族王子赦生自然也不例外。獨有生前功績銘刻碑文之上,彰顯着主人生前的勇烈功績,留與後人景羨。

魔界戰神吞佛童子陪着一名頭生九角的紅衣女子,望着那蓬松的沙土一捧又一捧的落下,漸漸的淹沒下方的棺椁。

“旱魃生前的願望是振興魔界,吞佛童子,你呢?”女子道,雖是問句,然而昳麗嬈媚的玉容上意興索然,又顯然并不指望對方回答。

吞佛童子的思緒順着她的問題飛了開去,倏然憶起很久之前的一個中秋節,衆将難得的聚得很齊。天荒道的櫻花開得很好。別見狂華豪飲,元禍天荒盯着她豪飲。赦生童子邀他喝酒,邀來後卻又把他扔在座位上,自顧自的靠在雷狼獸身上小酌。螣邪郎故意坐在離小弟最遠的位置,兄弟二人分明知道對方正在關注自己,偏又不願去搭理對方。将一切盡收眼底的他輕聲而笑,遙遙向一臉郁色的元禍天荒舉杯。

如果自己一生中曾一瞬間有過願望這個東西的話,那麽只有簡單的一句話。暫時這樣,也好。

女子則在愣怔中記起遙遠的一個約定,年少而雄心勃勃的三族繼承者們擊掌為約,立誓要為魔界殺出一方無可匹敵的廣大天地。旱魃激動得恨不得立時引兵大殺四方,而鬼族的少年戰神卻硬是變臉似的由滿身肅殺轉成了風流肆意,雪亮的刀鋒一轉,掠去了落在她鬓邊的一朵冰桃花。

那時,似乎曾有迫切的心情,渴望能将時光留住,沒有争吵沒有矛盾沒有分離沒有生死,那一刻的美好也就永遠不會凋零——那樣的心情,你還記得嗎?

女子蹲下身撫摸着墓碑,粗糙的石碑絲毫沒有因為是新立就減去了冷意,那觸感熟悉得仿佛能凍住整顆心。她自然是熟悉的,因為半年前,她也曾這樣撫摸着螣邪郎的墓碑。

她站起身,忽然踉跄了一下,被立刻扶住,轉頭,便看到了吞佛童子擔憂的面容。她笑了:“願望啊,螣邪郎希望将鬼族從流亡中救出,赦生希望阻止一切改變回到從前……”抓起一把土,将之徐徐撒到墳土之上,女子的聲音冷靜而克制,“吾兒,你們能做到的,已成為魔界永不磨滅的功勳——你們做不到的,母後會替你們一一完成。”

吞佛童子放開攙扶的手,因為那昙花一現的脆弱之後,所謂的勸慰于眼前的王者而言已無半分必要。

作為異度魔界唯一的女性君主,盡管不比閻魔旱魃的霸道鐵血,襲滅天來的玄秘難測,銀鍠朱武的氣度恢弘,眼前女子卻是唯一能得吞佛童子真心效忠的王者。只為那獨一無二的理智隐忍,與關鍵時刻破釜沉舟的狠絕。

九禍之劫,無聲的掀開了危險而妩媚的序幕。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宜配問天譴的角色曲《悲歡離合戲一場》聽。

玄宗合唱的道歌分別選自《道教科儀概覽》、《贈白龍洞劉道人歌》、《石橋歌》(節選)和 《無心頌》

所謂的六弦齊奏,劇中從未出現過,但能想象當年六人齊聚蒼的天波浩渺,對着一望無際的碧海青天,長風舒雲,有時興致一來,會合奏的合奏,嘯詠的嘯詠的,說不定還會慫恿着把赭杉軍抓來和蒼一起舞劍,墨塵音跟着加入合奏,白雪飄叫好,金鎏影坐在旁邊氣悶,紫荊衣陪着他氣悶……那樣的盛況,因為異度魔界,只能存在于想象之中——這樣的血海深仇,怎麽會被遺忘?

至于九禍,細細品味會發現這位邪族女王真的是個非傳統型boss,她不擅長沖鋒陷陣,但她很擅長讓別人為她沖鋒陷陣。這樣冷靜理智又隐忍的女性,如果不是編劇非要推出朱武和棄天帝這兩個角色,最後堅持封閉魔界退守政策的她說不定就這麽一直退守下去直到苦境人民把她忘了都沒法退場。但如果沒有朱武,又有誰能想象到這位鐵血女王也曾有燭影紗帷中舉杯驀然回眸的一刻驚豔?朱武的出現,讓九禍看似弱化,實則變得完整甚至美麗起來。她只是太理智堅強,而并非無情。那句“如果你不是朱武,我不是九禍”看似無情,然而縱觀她的一生,魔界第一,朱武第二,她自己……天知道排到了多少。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