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內燈火惶惶,雕梁畫棟紅紗幔帳,鋪着紅底金絲的紗布桌子上菜肴正冒着熱氣,堂前燃一對龍鳳花燭,所見之處挂滿了紅綢,确是大喜的景象,然而被該在內的主人卻杳無蹤跡……

二人心中大駭,思及各種傳聞恨不能拔腿就跑,終究還是禮節以及腹中的饑寒占了上風,拱手一禮,緩步踏入室內。

只見堂前懸着一副畫像,畫中女子月夜之下執燈而來,一身白衣攏盡三千月華,青絲披了滿肩,明眸水一般通透,容顏清麗,氣度如仙……

“得罪了!”

兩人對着畫像躬身一禮,七上八下的心似是被畫中女子從容的氣度撫平不少。

番外之完婚

殿內燈火通明,布局精巧不失大氣,綴滿了喜慶的紅色,最顯眼的是一對長長的龍鳳花燭,精美高大,上方明豔的燭火歡喜的跳躍着。

阿白局促的抿了抿菱唇,心中激蕩不已,這是她閨夢裏出現過多次的場景,真正到來的那一刻,不是塵埃落定的真實,反倒覺得比任何一場夢還要像夢……

輕輕收緊了被斬荒拉住的手,阿白咬唇輕笑,一滴淚卻不期然滾落了下來,洇開了衣物上的朱紅,更添幾分缱绻。

“大喜的日子,怎麽這般情态?弄的好像你是我搶來的一般……”

斬荒手指輕撫上阿白眼角的淚光,似調笑道,聲音中卻有幾分微啞

阿白如墜夢中,也不與他分辯,只是輕笑着用臉頰蹭了蹭雪白的手,乖巧滿足的像吃到蜜的孩子。

斬荒手一頓,似被燙到了般,熱意自手指一路攀爬到心底,心漸漸失了方寸,呼吸亦不由得亂了幾分……

潋滟的眸對上溫柔的眼,情愫像水一般化開,明豔的火光,灼麗的婚服,全都失了顏色,天地間,只有這雙眼眸是唯一的真實。

“我很歡喜……”阿白低澀的聲音将這句話,說的分外鄭重。

“……”我亦然,斬荒微微啓唇,卻沒有發出聲音,睫羽一垂,沉默着将癡傻的新嫁娘攬進了懷裏。

阿白細細聽着耳畔傳來的心跳,竟顯出幾分溫順來,心動隔着一層衣物,一下一下,敲的那麽真實……

這是她紅塵裏期待已久的場景,亦是此刻觸手可及的歸宿。

斬荒,你聽到了嗎?花開的聲音……

一點微薄的希冀,終于開出了滿樹繁花。

……

窗外的風拂過,那是心動的聲音嗎?

阿白,所有的心跳因你而起。

阿白嘴角噙着幸福的笑意,閉目靜靜感受這一刻的溫存,環抱斬荒的雙臂攬緊了幾分,片刻,阿白似是想起什麽,張開眼,卻兀然在這滿殿鮮紅中,撞見一襲雪白……

阿白一驚,倏地推開斬荒。

斬荒蹙眉,回身對着罪魁禍首咬牙切齒道:“你來幹什麽!”

妖帝是個講究的人,平日裏遣詞用句極是風雅,格外着重儀态,此刻能說出“你來幹什麽”這般粗淺直白的話,可見是氣的不輕。

卻來罪魁禍首,在人家大喜的婚房裏,不忌諱着了一身白衣,雪發用發冠束起垂落兩側,清貴端正,風姿超然,不是天帝又是何人?

“你二人倒是粘膩……”天帝淡淡陳述道,可見已然窺視多時了。

“斬荒……這……?”阿白盯着白衣之人與斬荒如出一轍的容顏,眉頭一蹙即開,豁然開朗道

“見過父親大人!阿白曾于夢中見過您,想必是您有意為之……”阿白端正的施了一個晚輩禮,儀态落落大方。

斬荒雙目一睜,似是被噎住了一般,萬沒料到阿白居然又想起這茬,暗暗平複下不穩的內息,忿忿道,“這是我的同胞兄長……”

面色不愉,看來頗有怨怼,不知是對阿白的還是對兄長的。

“啊……”阿白覺得有些窒息,并且窒息的幾欲暈厥,尴尬的挑了下眉,低聲重複道,“原來是兄長……”

“見過兄長!”

雖然僵硬,阿白還是強撐着完成了一禮。

“不必如此,今日是你二人大喜之日,我特地過來看看……”天帝涵養過人,依然不緊不滿,并回答了斬荒之前的問題。

“天帝最是守規矩,卻不知道擅闖別人的婚房,不合禮數嗎?”

“弟弟成婚,我應當來看看,原來進婚房是不合禮數嗎?”

單純的疑惑,萬年間天帝雖然貴為天地之主,地位至高卻也使他遠離紅塵,超然物外,千年來閉關不出,哪裏知曉凡塵中還有這麽多的規矩,要不也不會一身白衣前來。

天帝蹙眉,似是有所為難,而後一擡手,景象變換,三人竟是直接被瞬移到萬裏雲霄。

“你!”

四周盡是缥缈的雲霧,寒風一吹,斬荒氣的有些牙癢。

“天帝可真是好的很!”

大半夜的,将一對新人從洞房裏弄來天上吹冷風,天帝這作為,在三界也是獨一份了。

聽出斬荒的諷刺之意,天帝無奈道,“又怎麽了?現在可合上你那禮數了?”

阿白暗笑,方才的尴尬之感也去了幾分。這兄長真是個秒人,在婚房不合禮數,那便把人弄出婚房,心中不由得有點心疼斬荒。

終究顧及斬荒的顏面,阿白收斂了情态默默立在他身旁,不曾置喙。

“今日是我大喜之日,我不願和你動手。”

“我并未說是找你。”

言下之意看的分明是弟媳。

斬荒暗暗攥緊了手中朱紅的袖擺,胸膛起伏,心緒難平。

天帝卻真如所說,徑直對向阿白,忽然上前兩步,伸出手……

一個精致的镂空紫檀木盒出現在他手中,遞給了面前一身嫁衣的女子。

“算是回禮……”天帝解釋道,素來平靜的聲音裏竟然隐有一絲波動,

回禮?阿白疑惑,天帝怕她不收也不必找這樣的理由吧?她幾時送過天帝禮物?

卻看斬荒的面色,沉得好像能滴出水來,天帝依然神色淡淡,手中保持着送出禮物的姿勢。

阿白心知,若不收,天帝今夜怕不會罷休,若受了,斬荒怕會跟她置氣。

阿白瞅瞅這個,又看看那個,一時有些兩難,無奈只得接下天帝手中之物,見此斬荒的臉色更沉了,狠狠地瞪了天帝一眼,卻沒有出言阻止。

阿白暗道,不曾想斬荒也有如此時候,心中既是無奈又是縱容。斬荒雖然言語間多是刻薄,與他相知多年,阿白又怎會看不出,他心中是在意這個同胞兄長的,若不然妖帝一向高傲冰冷,又自持風度,真的讨厭他一句話都是不屑講的,直接出手便是,怎會如此刻薄于人?

這世間,讓他痛恨又無可奈何的兩個人,怕是都在這裏了吧,想起自己當年讀書偷懶,或者在長安惹了亂子時,斬荒亦是此般情态,阿白感覺和面前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清冷兄長之間的距離,瞬間拉近了不少,畢竟他們被同一人以不同樣的方式在意着,那人的喜怒哀樂如此觸手可及,阿白牽過身側之人冰涼的手,笑意溫暖,明媚生輝。

見阿白收下了禮物,天帝的目光柔了一瞬,似是了卻一樁心事,對斬荒冰冷帶有敵意的目光全然熟視無睹,只是深深看了一眼皓月流雲中,執手而立的一對紅衣璧人,露出清淺的笑意,轉身消失在雲煙浩渺中……

被忽視個徹底的妖帝,望着九天之上看不到的深處,含怒眯起了一雙鳳目,心中幾番思量确是不為人知。

“原來你還有個兄長,妖帝怕是信不過我,居然藏的這麽緊……”讓我丢了那麽大醜

寒夜裏,阿白幽幽一嘆,語帶埋怨道。

聽出阿白話中秋後算賬之意,斬荒也沒心思和遠去的那人置氣,心中暗道不妙,良宵本就苦短,又是此生此世僅有一次的大喜事,阿白若真是性子上來了,鬧下去怕是不得消停,他倆再如此這般解釋一番,今夜怕是過去了,斬荒不由得有些頭重,對方才打攪二人的不速之客心中更是記恨了幾分。

阿白輕笑,她又不是不通事理之人,只見剛剛新婚的夫婿,面色陰郁,心中不愉,逗他兩句罷了。無論如何,她都是信他的。拉過還在思慮如何解釋的妖帝,身形一閃,已然回到了婚房。

室內的燭光映着朱色紗幔,搖曳間明明暗暗的紅色,鎖住了一殿的缱绻旖旎。

甫一入內,斬荒随即放開了阿白的手,擡腳上前兩步,雙手掐訣,一股看不見卻不可忽視的強大力量自他一雙修長的手中流瀉而出,燈火驚慌的撲朔了兩下,映着妖帝幽深的眉眼和凝重的神情,說不出的詭谲。

阿白蹙眉,見斬荒如此吃力,她自是認出來,這施展的是上古流傳下來封禁空間的法術,乃是東皇太一所創,傳說可以禁锢時空,不過需要極高的天賦和修為,而且法術一旦被破,對施術者所造成的反噬亦是不可估量的。

當然,威力如此大的禁術,破陣亦需要付出極大的代價,當然不會輕易被破掉,但也不會輕易施展就是,據妖族僅存的珍貴典籍記載,上一次應當是浩劫之戰。

阿白心有戚戚,思緒繁雜,既覺得如此大動幹戈對不起衆妖祖,又有一種在劫難逃的宿命感,無可奈何中掩不住一絲暗喜。

斬荒一身大紅喜服更襯的面色蒼白,額頭隐隐沁出汗珠,終于,殿內氣場瞬間一改,大功告成。

法術透支的無力感亦掩不住斬荒滿臉滿意之色,此處時空已被封禁,如此,不會再有人打擾了,并且良夜不僅不會苦短,還可以很漫長……

阿白心中有一絲不妙的預感,終究還是疼惜斬荒施法脫力,上前用朱紅的袖擺輕輕拭去他額頭的汗意,卻被一把抓住了纖秀的皓腕。

斬荒溫柔一笑,将阿白引到塌前坐下,拿過早已準備好的合卺酒,倒進一對玉瓢狀酒器裏,二人交臂飲盡。而後取來金絞剪,各剪下二人一绺青絲,阿白小心翼翼又笨拙的将其绾成同心結,翻來覆去的看着手中的作品,笑意盈盈。

合卺禮成,結發為誓。

阿白心道,這一夜,總算消停了。

明豔的燭光微暗,驀地炸開了燈花……

斬荒幽深下來的眸子,似是在說,阿白高興的太早了……

……

羅帶輕分褪紅裝,燭影深深映西窗。明月不解春宵寐,訴盡相思一夜長。

番外長安十年之洛陽花會

初曉穿透窗紙,婉啭的鳥鳴聲擾了誰的清夢,醒來已是天光大亮。

阿白在長安就已聽聞洛陽花會景勝非常,早就有意見識一番,終于,在長安的第七個年頭,說動了斬荒。

兩人數日前自長安策馬而行,掠過淺淡梨花的深處,走過或繁華或簡陋的城池,經過春日雨後鳥鳴幽幽的山林……

披了一路的绮麗風塵和春光妖嬈,終于在昨日來到這座古城。洛陽花會将近,全國各地的牡丹,文人墨客,商販走卒自四面八方而來,滿城的驿館皆已客滿,訪遍全城,及至星夜,終是在城外的寺廟裏落了宿。

阿白打水梳洗了一番,出了獨立招待女客的小院,就見僧院內一樹梨花下斬荒負手而立,似是等了多時。

四月是桃李竟豔妖嬈争春的時節,又有牡丹風華冠世,梨花在這百紫千紅中,徑自開的清淺素白,平淡從容。春風乍起,落了一身雪白。

在春風落雪中,一身玄衣的絕豔男子側身回望,笑意慵懶……

不知為何,看到他,阿白就壓不住彎彎的嘴角,眉眼間俱是歡喜,心中似是有一朵桃花沾滿露水,在風中輕顫,惱人的緊。

阿白一身素淡,與雪竟色,生的清冷淡泊的容顏此刻卻灼灼如春花。

“……走吧……”

阿白低首,故意不去看斬荒,口中淡淡的說了一句,轉身匆匆向前。斬荒輕笑一聲,也不在意,與她一前一後踏出院門。

這日的洛陽城繁盛非常,兩人入了城如同一滴水落入人海中,不多時便被擠擠挨挨人潮沖散。

阿白驚慌的轉身,街上行人車馬熙熙攘攘,絡繹不絕,滿目绮羅眼花缭亂,人群卻怎麽也找不出斬荒的身影,反倒被來往的人流推擠的漸行漸遠……

阿白失落的抿抿唇,心中對牡丹花會的向往落了半分,洛陽城中繁華喧嚷,往來的書生學子,販夫走卒,閨中少女……在阿白眼中,瞬間覺得似是一幅畫般,再美好也終究隔了世。可茫茫人海中找不出一人何其艱難,無奈只得悻悻地走馬觀花。

畢竟年少,情緒來的快去的也快,不多時就被洛陽城的新奇物件轉移了目光。洛陽的建築與長安不盡相同,古樸含着一種绮麗的味道,應當是與洛陽城争奇鬥豔的百花有關。

一些特産的小食也甚為新奇,是阿白在長安見都沒見過的。聞着對面食肆傳來勾人的香氣,阿白眨了下眼睛,頓覺腹中饑餓的緊……

嗯,吃了飯,就有力氣找到斬荒了。

……

阿白滿足的從食肆中出來,眉間明媚了不少。一路随着人群走走停停,倒也玩的自在,不知轉了幾條街,忽然瞅見前方擠擠挨挨的圍了一圈人,卻也不知是何稀奇。

阿白雖然生的容顏清冷出塵,卻是再世俗不過的喧鬧性情,哪裏喧攘繁華,那是一定要去看的。

仗着身手靈活,三兩下就擠到了臺前。

卻見前方陳設着數十張桌案,其上端供着筆墨紙硯,案前各立一人,忽然銅鑼聲響,一位羅绮玉帶的公子優先動筆,旁邊儒衫端正的書生不甘示弱,思量須臾,也是揮毫傾墨,洋洋灑灑的寫了起來。再看其後之人,亦是紛紛執筆不停……

“我怎麽瞅不明白,這是什麽個名堂?寫的是詩詞還是文章啊?怎麽看着還有幾個作畫的?”

阿白看的一頭霧水,這比試的也太過駁雜了吧,又是詩畫又是文章,究竟要如何論定高下,蹙眉問身旁看熱鬧的男子。

“洛陽花會在即,牡丹才是主題,這些啊就是圖個熱鬧,不講究那許多,畢竟讀書人多些,講求個以文會友,是以把這些都弄到一起舉行了。詩畫也好,文章也罷,只要作的好啊,都有獎勵……”

旁邊男子雖然說的官話,卻還是帶着些洛陽口音,即是本城之人就無怪對其中內情了解這許多了。

人群中也是議論紛紛,紛紛伸着頭看着臺上執筆之人,急躁的恨不能以身相代。這個說左邊公子運筆行雲流水寫的肯定不凡,那個言右邊書生思量許久才動筆應有奇句,再看前後左右,紛紛點評了一遍,言詞鑿鑿似是已然定論。

其中争議最多的是最後一排左邊第二之人,無他,在一衆書生公子中,獨她一位妙齡少女,還生的玉容姣好,自然鶴立雞群,引人側目。

世人追捧能提筆作詩的才女,而大唐也有不少這樣的女子,只是她們一般只會私下交流,就像阿白她們的那個詩社一樣。世家小姐們雖有才華,大多自持身份,就是作的一手好詩也不會似青樓女子一般抛頭露面。

當然,時人豪爽,青樓女子若有才華亦為人傾慕,是以對臺上的女子關注雖多,卻也半分鄙薄之意,只有滿口的贊嘆。

阿白順着人群口中所說之處看過去,驀然一驚,而後又生出歡喜來。

他鄉遇故知……

臺上明珠生暈,绮年玉貌的女子,正是阿白在長安的故交雨暮姑娘,她雖生的婉約柔美,性情卻最是落落大方,素來與阿白交好。

阿白張了張口,顧及此刻終是不妥,只得在臺下默默關注着。

爐中香灰燃盡,又是一聲鑼響,比試結束。

詩文書畫多是以牡丹為題,倒是應景,其中一篇文更是以華美的詞藻洋洋灑灑贊美了洛陽,入了前三,第二也是一篇文作,大開大合雄渾豪邁直抒報國之志,評審之人躊躇片刻,顧及雨暮是場上唯一的妙齡女子,且丹青妙筆,書畫雙絕,不只牡丹繪的盡得其神,題的詩亦是清新脫俗,字跡更是娟秀雅致,終是選了她為魁首,也是實至名歸,不負衆望。

人群中陣陣歡呼,雨暮卻只是大方的施了一禮,就轉身下來臺,阿白這邊剛要追上,又被激動的衆人給擠了出去,再回頭,哪還有雨暮的身影?

幽幽的嘆了口氣,繁華景盛倒是不假,只是卻總是與人失散。

轉身四顧之下,滿街都是人。恍然發覺街上的女子發間居然都簪在一朵牡丹,或雍容端莊,或鮮妍豔麗…… 就是方才雨暮姑娘,着一身淡藍,鬓上也有一朵紅色的牡丹。

阿白垂眸掃了眼雪白的衣袖,又摸了下未着一物的鬓發,忽然覺得自己是否過于素淡了些?

……

卻說斬荒這邊,與阿白失散之後,四下找尋不見不說,又因容顏清俊不凡,很是惹了一番相思。

大唐風氣開明,女子不同于前朝的拘束,是以斬荒一路行來,不知被送了多少香囊玉佩,更有大膽的竟然直接絞了一縷青絲送去,其心昭然若揭……

經過花街巷陌,街兩側高樓之上,滿樓椅欄的女子紛紛将手中繡帕扔去,一時滿街帕墜如雨……

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王孫策馬又如何?滿街的公子書生,都不及他紙扇輕搖的風流。

一個人,他立在那裏,就聚集了整個世界的目光。

風華絕代當如是。

他淺笑自若,在滿城錦帕如雨中,依然走的不緊不滿,紙扇輕搖間自有一種天然的從容,王者的從容。

雪白的帕子落在他身上,又滑落在他腳下,從始至終,沒有得到他一分的目光,似乎那滿樓珠翠生香,滿地的繡帕從不曾存在過。

而這一切的從容,在拐角處見到那雙鬓綴兩朵紫牡丹的白衣女子時,盡皆灰飛煙滅。

兜兜轉轉,該遇到的總會遇到。

“斬荒!我終于找到你了~”

雖已出落的亭亭玉立,激動的時候阿白的聲音還是帶有幾分稚嫩的軟意。

只見她頭上簪了兩朵不說,懷中還抱了一把,姹紫嫣紅都有,卻沒有一朵是素淡的。

兩人避開人流,立在街巷的角落裏。

斬荒挑眉,手中折扇輕輕去撥弄阿白發上的魏紫,阿白不悅的皺了皺鼻子,伸手不讓他碰。

“你這又是什麽名堂……?”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還是忍不住用折扇撥了一下她發間牡丹的花瓣。

阿白不滿的瞪他一眼,

“牡丹啊!明日就是牡丹花會了……我見滿城的姑娘都簪了這個……”

阿白用纖細的手指,指了指發間,然後又把懷中的一把往前遞了遞,“你看,魏紫,狀元紅,烏金耀輝,葛巾紫,還有……嗯…… ……冠世墨玉!我說的沒錯吧?!”

斬荒垂眸,品種倒是都說對了,看來阿白為了這洛陽花會沒少下功夫。只是她從來喜愛素色,這一把牡丹不是紅的就是紫的,要不就是黑的,也不知是哪裏出了問題。

魏紫倒還好說,他記得,在長安的時候,阿白明明最愛的是昆山夜光,可這牡丹中哪有白色?

“洛陽花會四方牡丹竟豔不假,可似你般插在頭上,到時候是賞你呢還是賞花呢?”

“又不是我一個人,洛陽城的姑娘都是這樣的啊…… 之前長安也有戴的。而且這些牡丹都是普通的牡丹,和那些精心培育的名卉又不一樣……”阿白小聲辯解道。

“看來你是不打算摘了?”

洛陽花會二

阿白抱緊了懷裏的牡丹,委屈的低首,不經意間卻瞥到斬荒肩側突兀的一抹淡粉……

“這是什麽?!”

阿白捏起落在他肩上的香帕,瞪大了眼睛,忿忿不平道,“你又去聽曲?怪不得我找不到你!”

斬荒挑眉,也不多做解釋,似是有意讓她露出更多的情态。

阿白眼睛泛紅,委屈道,“我邀你來牡丹花會,你卻去聽曲……”

咬了咬唇,吞吞吐吐道“我…… …… 你再這樣……”

斬荒手指輕輕撫弄着折扇的扇骨,好整以暇的等她接下來的話。

“……我們沒錢了!”

阿白跺跺腳,把手中的絲帕摔在他身上,轉身欲走。

斬荒的雙手兀的一頓,而後無奈的低嘆了一聲。

這時阿白卻走回來挽住斬荒的手臂,拉着他走了兩步,又蹙眉停下,末了從袖上扯下一縷布條将兩人的手緊緊綁在了一起。

“……嗯,這樣就不用擔心走散了。”阿白淺笑道,心中終于放下了幾分。

于是,繁華喧鬧的洛陽城內,出現了這樣的情景,一對分別着玄裳和白衣的男女,雙手緊緊縛在一起,男子左手執折扇,女子右臂抱牡丹……

往來的行人見之一笑,投以促狹的目光,這公子如此的風華不俗,就是把夫人管的也太嚴了,不過夫人确實生的美就是。

兩人逛了半天,阿白吃累了,就和斬荒在茶樓歇腳,灌了一肚子的牡丹茶,不過,二人手上打了個死結之後,倒是真沒有再失散過。

及至金烏西墜,他們方才踏着徐徐的微風,在漫天晚霞下悠然回到了寺廟。

阿白與斬荒分別,正欲回到自己所居的院落,忽聽的晚風中一聲惆悵的嘆息……

尋聲望去,只見青磚院牆下,藍色僧衣的小沙彌正垂眸輕嘆,手中是一朵打了蔫的玉白牡丹,瑩瑩花瓣已然殘缺不全,凋零之勢不可逆轉,枝葉不知被誰踩了一腳,傷痕累累的蜷縮着……

這些都并非主要,最致命的還是土壤裏被動了手腳,毒壞了牡丹的根莖,絕了它的生機,是以才有此凋零之狀。

這株花,阿白認得,正是昆山夜光。

昆山夜光,是白牡丹中最白的一個品種,因着在月下會發出瑩瑩清輝,故此得名。

相傳,它原是洛川神女掌中之燈,夜間出游時,不甚遺落人間,時人亦以“燈籠”謂之。

“小師傅,何故唉聲嘆氣?”

沙彌轉身,見是阿白,恭敬的行了個合十禮,“女施主……”

“這牡丹是在本寺投宿的一位公子帶來參加牡丹花會的,昨日小僧見它,它還是雍容淡雅開的正好,不料今天下午它卻忽然失了生機,見枯萎之勢,那公子悉心培育了三年,心灰意冷之下,離開了洛陽,将它丢棄在寺內,小僧看它實在可憐,又沒有能力救它,故此嘆息,不曾想擾了女施主,實是抱歉……”

阿白粲然一笑,指着沙彌懷中的孱弱花枝問道,“小師傅也喜歡牡丹,救了它是要參加花會嗎?”

“阿彌陀佛……”

“小僧的确有喜愛之意,佛說衆生平等,小僧與它亦是平等的,即平等,它便不屬于誰,所以小僧認為,去不去花會,決定在它,而不在小僧。小僧只願,它活着而已。”

“即使再也開不了花……?”

“開不開花亦是在它”。

“小師傅的想法倒是有意思,它只是一朵花,如何決定生死去留?”

“在它看來,或許小僧和施主亦是一朵花,縱是一個人,又如何能決定自己的生死去留?”

阿白撇嘴,覺得這小沙彌癡言癡語倒是率真。

“那好吧,我也告訴你吧,我有個方法能救它,你回去把它換個盆,再對着它念上三天三夜的往生咒,它就能活下來了。不過這次它傷了身子,至于之後,能不能開花我可就說不準喽……”

若是尋常人聽到阿白如此胡扯,定會蹙眉,牡丹生機已斷,若換個盆能解決的話,那公子又何須棄了培育三年的花卉,且往生咒是超度亡魂之用,不說植物是否有魂魄一說,即已說能救下為何要念經超度。

那沙彌面色不改,虔誠的施了一禮,“阿彌陀佛,多謝女施主,小僧記下來。”

阿白亦雙手合十,回以一禮。“小師傅不必謝我,倒是這牡丹該好好謝謝你才是。”

“小僧救它,亦是小僧的修行……”

……

看着小沙彌抱着牡丹回房念往生咒的身影,阿白指尖一絲瑩白的光輝流瀉而出,須臾飛到那人身前,輕飄飄落在了他的懷裏。

——

翌日

阿白起了個大早,梳洗罷,頭上簪了一頓暗紅的烏金耀輝,殊為不易的從滿是清冷的衣裙中,選了一身不那麽素淺的月白色長裙,袖擺處用銀線刺着一朵半開的雍容牡丹,倒也算應景,只不過出門時被斬荒蹙眉打量了許久也就是了。

洛陽花會之上,摩肩擦踵,水洩不通

來自全國各地的牡丹,品種紛繁複雜,顏色豐富多彩,看的人應接不暇。

時人以姚黃魏紫為貴,讀書人品味風雅,追求高潔素雅之色,青山貫雪,玉樓點翠,琉璃冠珠等頗受青睐,盛寵最多的還是具有傳奇色彩的昆山夜光,閨中女子所寵愛則是各種的紅牡丹,霓虹煥彩,狀元紅,火煉金丹,首案紅,王紅……各種牡丹交織在一起,雲蒸霞蔚,絕色生香。

王孫公子追捧的,是高貴的紫色牡丹,以魏紫為首,還有小魏紫,葛巾紫,煙絨紫,紫魁……

墨色牡丹較為罕見,花會聚集幾乎所有的墨牡丹品種,冠世墨玉,墨樓争輝,青龍卧墨池,烏金耀輝……引得人連連驚嘆,目不暇接。

尤其青龍卧墨池,花蕊青綠,猶似一條青龍盤卧花池之上,殊為奇異。

阿白輕撫過發間的烏金耀輝,與花會上的名卉想比,她頭上的自然遜色許多。

斬荒出門前好說歹說,終于勸動她,今日只點綴了一朵牡丹,不若之前顯眼。

四周的人都在品賞誰是今日的牡丹之冠,各種大小不一,姿态各異的牡丹選出其中一個,可想而知是何等的絕世之姿。

王孫公子與世家小姐各選出紫紅牡丹中最認為品相最佳的一株,都覺得自己這邊所選的堪為今日牡丹之冠,書生學子們倒是閑情雅致,竟然當場作起詩來,也不與其相争。

“斬荒斬荒……!”阿白扯扯身旁之人的衣袖,“你說選哪個好呢?”

邊說着,還邊探頭四下張望。

斬荒虛攬着她,不讓人群擠到,淡淡看了一眼場上千姝竟豔的場景,“沒有你覺得漂亮的嗎?”

阿白瞪大眼睛,“我覺得都漂亮啊!”

“……”

“最漂亮的呢……?”

阿白苦惱用手指卷起一縷青絲,“這個也太為難了……”

阿白又看了一會,春光下,千百株牡丹雍容端麗,玉态珠香,每一朵都盡态極研,風姿綽約……

她越看眉頭越緊,“這麽多牡丹都好看啊,各有各的美,幹嘛非要争個高下?!”

“并非牡丹要争高下,而是其後養育牡丹的人,養出一朵品相姿态上佳的名花要花費多少心血,全國的牡丹名品都在這兒,這背後的人默默培育了這麽久,為的就是今日一展身手,自然是要分個高低……”

“也對,如果是我默默培育了好多年,我定然也是希望它能得到世人贊美,一舉奪魁的,就好像長安有些人家裏養了個孩子,精心教導,望他考狀元一樣……”

斬荒低笑,這形容,倒也算貼切。

忽然阿白的目光凝固了,怎麽都移不開,用力扯了扯下斬荒的衣袖,“斬荒斬荒!你快看……!”

斬荒順着阿白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只見晨風中一朵潔白無瑕的牡丹迎風招展,其品種正是昆山夜光,斬荒心中稍慰,還是他認識的那個阿白。

再細看,這朵牡丹卻并無太多出奇之處,當然,能送到洛陽花會來的,品相定然上乘,但這個也只是上乘而已,并非絕佳。

方才他瞥見兩株品相姿态俱是奇佳的昆山夜光,一勝于形貌,一長于姿态,二者難分伯仲,可是阿白都沒有選,偏偏選了這株并不出奇的……

不,若是出奇,倒也有一點,這朵牡丹……出奇的大。

……

斬荒心下明了,自己怕是發現了什麽。

——

最終洛陽人士栽培的一株青龍卧墨池不僅品種珍奇,且寓意吉祥,因着水土适宜,又傾心血澆築,其品相,風姿,含義,無不妙絕,雍容華貴盡壓群芳,獨得花會之冠。

使人不禁又感慨一句“天下牡丹出洛陽。”

小劇場

斬荒:你分不出青山貫雪和琉璃冠珠?

阿白:都是淡白色的牡丹,除了名字不同之外,有什麽區別?

斬荒:白牡丹的品種你都分不出,為何就篤定最愛昆山夜光?你确定你認得它?

阿白:哼,不要小看我!我當然認得昆山夜光,只要看到最白的那一個,肯定就是它了。

斬荒:……

斬荒:那一堆昆山夜光中,你又如何去判定它的品相?

阿白:嗯…… ……大的好看!

斬荒:……【終于知道你為什麽喜歡牡丹了】

(注:牡丹的特點就是花大色豔,雍容端莊。)

番外長安十年之情敵

東風吹正好,韶華自如詩。

春日,總是輕易勾起少年的情思。

……

乍暖還寒,清晨的風中夾着些許料峭的寒意,冷冽中浮動着淺淡暗香。

少年公子一身新做的月白春裳,正是好韶華,青絲只簡單的用雪白發帶束起,也顯出天然的風流來,宛若枝頭繁盛的梨花,開盡了人間風流似雪。

出門前,江映寒特意換上新衣新鞋,手中小心的捧着一卷書冊,唇角的笑意連滿城春風都黯然失色。

江家公子,名映寒,過年時父親給取了字,字留溫。娘親更愛喚他的小名,暖暖。

取字加冠,即代表長大成人,可以談婚論嫁。

生辰那天,娘親悄悄問他,可有中意的女子。

中意的女子?

不知怎麽,眼前竟浮現出一抹清麗勝雪的素白身影,心神一恍,白淨的臉頰,悄悄紅了……

妖妖……

他曾聽人這樣喚她,她分明一點也不妖,反生的風姿秀致,宛若出塵的雪,不染一點世俗。

她亦總是一身雪白,清輝湛湛,似是仙山瓊閣中走來的神女。

驚鴻一瞥間,只覺得她遙不可及。

當你與她交流時,才會發現她是多麽生動和鮮活,她不是供在廟宇的冷冰冰的神女畫像,而是活生生站在你面前的姑娘,那樣的靈動通透,她一笑,就驚動滿天星辰。

少年公子眉眼含情,思及女子倚在春風中懶懶讀詩的模樣,不禁握緊了手中的書冊。

心中躁悶又火熱,覺不出春寒,步伐輕快間又有些急切的味道。

白姑娘……

……

揣着滿懷的情思和憂慮,路途似乎都變得短暫,穿過兩側種着垂柳的街道,河邊春水涓涓流動,對岸赫然是一座布局精美的院落……

拾階而上,心也跟着臺階浮沉,他提着一口氣,站在院外,半是羞赧半是期待的對着院中喊道,“請問,這是白姑娘的家嗎?”

遠處傳來木門開合的聲音,他的心更亂了,緊張的抿着唇,眼眸直直的望着院落後的樓閣,耳尖通紅一片……

斬荒從房內走出,看到就是這副少年懷春的情景。

江映寒看着信步而來的暗紋朱衣男子,心中一驚,容顏若山岳,從容如君王,人間竟真有如此氣度,怕是聖賢天子也望塵莫及。

他只是淡淡一瞥,便如淵如峙,蕩生層雲,立在那裏就是世間最巍峨的高山……

這個人,生來就讓人自慚形穢。

少年公子風姿明秀,立在春風之中,宛若芝蘭玉樹,端是不俗。

斬荒蹙眉,看他雖為自己的氣度所懾,有些卻怯,卻還是拿出最好的儀态恭敬的施禮,“閣下想來是白姑娘的兄長吧,在下江留溫……”

“你既然認識阿白,竟不知道我是他的未婚夫嗎?”

斬荒反問道,聲音中微有冷意。

他自己也不知為何要說出這樣的話,他素來不屑撒謊的,可是心中不斷翻騰,每一念都讓人心慌。他知道,面前之人是來搶他的阿白的,在寂然黑暗中陪伴了他百年,他又在悉心養了數年的姑娘,會執着的叫他“靈珠”的女子,為他舍命的女子,夜間為他添燈的女子,雨中陪他飲茶的女子,在冬日漫天飛雪中轉身回眸,對他粲然一笑的……

縱然她總是偷懶懈怠,又貪吃貪玩,還争強好勝,附庸風雅……

可這就是他的阿白啊!

未婚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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