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婚姻
鄭州之行,乘興而去,敗興而歸。
顧寒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半夜十一點了。打開門,卻發現客廳的燈還亮着。
江可蜷縮在沙發上,羊毛毯子遮住了他整個身體和半邊臉。顧寒走過去,碰了一下他的肩:“江可?”
沒有回答,果然已經睡着了。
一只腳□□着垂落在地板上,顧寒伸手摸了摸,一片冰涼。
嘆了口氣,顧寒去卧室找到了一雙厚實的絨絨襪,準備給江可套上。半跪在地板上想了片刻,最終還是把那只腳放到自己懷裏,直到捂熱了才小心套上襪子。
江可在朦朦胧胧中,還用腳蹭了蹭他的胸口。
顧寒想,認命了。
以前的一切,就煙消雲散吧。他終究是比不過江可狠心,但比不過就算了。如田靜所說,他更害怕自己會後悔。
把江可連着毯子抱到卧室,顧寒從後面擁住他,一起蜷縮在床上。
很久以前顧寒就喜歡這樣抱着江可睡覺。及其彰顯占有欲的姿态,握着江可的手腕,把他整個人禁锢在自己懷裏,誰也搶不走。
然而睡夢中的江可卻忽然不安起來,手腕在顧寒的掌心中拼命扭動起來。
顧寒吓了一跳,趕緊放開了雙臂,緊接着便聽見江可在夢境中掙紮出的一聲聲呓語。
他說:“救我……救救我,顧寒……”
顧寒幾乎是跳起來撲向了臺燈,昏黃的燈光瞬間照亮了一室黑暗。江可緊縮的眉頭和被冷汗濡濕的額發變得清晰可見,令人疼到心碎。他摸了摸江可的臉頰,輕聲說:“我在,江可,我在這兒,你醒醒……”
可是江可卻像是被夢魇住了,無論如何也醒不過來。自由的雙腕仍然在被單上劇烈地摩擦着,似乎想要掙脫出無形的枷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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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醒江可,你在做夢,醒來就好了。不要怕……”
在顧寒不斷的安撫下,江可終于慢慢平靜下來,手腕也停止了摩擦,重新像一個無辜的嬰兒般蜷縮起了身體。他的半邊臉深深陷進了枕頭裏,而露在外面的那只眼眼角閃爍着晶瑩的淚痕,顯得脆弱易碎。
顧寒在這一刻非常想把田靜抓過來,即使是拷問逼問也在所不惜,他一定要把過去五年發生在江可身上的一切問清楚。
但此時,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拉起被角,蓋住江可露在外面的手背。
就在被單落在的瞬間,他看見了江可手腕上的痕跡,眼底閃光一絲疑惑的暗芒。
一起疑,顧寒又将被子向下拉了拉,那兩只白皙的手腕完□□露在昏暗的燈光下。有兩道三指粗細的勒痕,分別蔓延在江可的雙腕上。好像一株奇異的生物紮根在皮肉之下,又像是一副沉重的鐐铐鎖住了他的雙手。
之前他也看見過,但并沒有多慮,單單以為那是他在第一天晚上的□□中留下的。
但仔細看,那是陳年舊傷,只有被長時間野蠻捆綁才會留下的痕跡。
顧寒終于還是放下了江可的手腕,把它們塞回被子裏,又仔細壓好了被角。
他維持着半跪在床邊的姿态,慢慢彎下腰,把頭埋進被單裏,遮蓋住此時的表情。
從外面看,只有微微顫抖的脊柱,洩露了他此時瀕臨崩潰的感情。
田靜在25歲生日那天,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
從診療室中出來的時候,她手中還捏着醫生送給她的生日賀卡。但是她沒有心情打開,直接扔進了電梯間的垃圾桶裏。
當時等電梯的,還有一個身穿灰色短袖T恤的清瘦男人。他似乎注意到了自己扔掉的賀卡,又打量了她兩眼,在與她四目相對的瞬間并沒有尴尬地退讓,而是露出一個善意的笑容。
田靜對此無所謂。她已經決定去死了,也懶得揣度陌生人的意圖。
兩個人一同走進了電梯間,男人忽然問:“您好,請問您是主動來這裏接受治療的嗎?”
田靜微微側過頭,用眼角的光冷淡地看着男人:“對。”
“我叫江可,是這裏的實習生,正在寫論文。”男人羞澀地笑笑,把手腕藏到了背後,“如果您有時間的話,願不願意和我聊聊?希望您可以給我的論文提供一些靈感。”
這次,田靜轉過身,認真地觀察了江可一番。他的确看起來很年輕,眉眼間的神情也的确像個學生,只是微微上揚的笑唇更像是社會上那些能說會道的騙子。
更重要的是,雖然男人現在背過了手,但田靜在方才已經注意到了他雙腕上一片青紫的勒痕。
那是束縛帶,只有進行電擊或者藥物性治療時才會留下的痕跡。男人并非實習生,而是這裏的病人。
田靜覺得有趣,卻感受不到一絲同情。出于好奇,她沒有拒絕江可:“那請我喝一杯咖啡吧。”
在她看來,自己是反社會,而江可是精神病。她只不過在死掉之前,想要在這個瘋子的世界扮演一個真實的自己。
之前的人生太痛苦了。她在扮演着社會加諸于身的衆多角色,然而卻根本無法感受到親情與愛情,每天都在模仿他人的喜怒哀樂。誠然,她是一個優秀的女兒、一名出色的員工,沒有人知道她一直在偷偷地看心理醫生。
但很快她就發現,醫生甚至不比自己更了解什麽叫做反社會人格。于是,她又在醫生的面前扮演着病人的角色,乖巧地配合治療。
當醫生判定她痊愈的那天,田靜便結束自己的生命,留給這個世界巨大的諷刺。
紅茶和摩卡端了上來。
田靜拿起兩袋糖,優雅地撕開,倒進摩卡中:“大學時我很喜歡吃甜的。但是因為身邊的姑娘都在減肥,我也克制着自己,不吃甜點、不喝甜水。漸漸地就養成了習慣,看到糖也不會有任何欲望。”
江可端過茶,抿了一口:“那現在怎麽又想吃了?”
田靜攪拌着濃稠的液體,嘗了嘗,又撕開了兩袋糖倒進去:“想嘗一嘗,是不是真的像我記得的那麽好。”
江可不置可否,看着糖被一袋袋撕開,倒進去。最終田靜推開了馬克杯:“不好喝。”
“大概不是因為不夠甜,而是因為你糖加的太多了。”江可說着,又為田靜點了一杯綠茶。
田靜沒有拒絕,只是拿出公事公辦的态度:“好吧,告訴我,你在寫什麽論文,我能幫你點什麽?”
兩人平靜對視了片刻後,江可緩緩道:“我在研究反社會人格的自殺動機。”
田靜驀然瞪大了眼睛,聲音變得尖銳起來:“你說誰反社會?”
“所以你心裏還沒有承認嗎?”江可歪了歪頭,聲音平靜,不起波瀾,“那你為什麽想自殺?”
“你……”
“你扔掉的賀卡上寫着的郝大夫的名字,他在最著名的領域便是反社會人格研究。我之前聽他吹噓過自己有個女病人很快就要痊愈了,想了想,大概就是你吧。”
田靜眼神垂落在餐巾上,似乎已經恢複了常态:“那你怎麽知道我想自殺,就因為我扔掉了郝大夫的賀卡?”
“試探而已。”江可平淡道,缺乏語氣和表情,“我和你講了論文題目,你首先反駁的是’反社會’,而不是’自殺動機’。并且,你曾經嘗試模仿身邊人的行為,比如減肥和節食,從而與他人建立良好的關系、融入不同的社交圈。”
“是嗎?”田靜輕聲反問,重新開始攪拌摩卡底部結晶的糖塊。
江可嘆了口氣:“活着很累是不是?”
田靜不說話。
“但還是不要死。你不必為了他人活着,也不能因為自己而去死。”
這次,田靜沉默了很久。
日光微斜,酷暑的熱氣依舊不曾消散。玻璃上起了一層朦胧的霧氣,窗外來來往往行人的面孔變得模糊不堪,比陌生更加令人感到遙遠。
所有人都在奔赴向相同的命運,死亡。田靜不明白,已經知道了最終目的地是一無所有,為什麽在落日餘晖中的人還可以如此欣欣向榮?
她曾經很努力地想要知道,也認真地嘗試過,卻依然無法和這個世界産生共鳴。
江可已經喝完了紅茶,緩緩站起身:“我還有事,就先走了?希望我剛剛的話有幫到您……”
“江先生!”田靜叫住了他,看着他的眼神中有一縷迫切興奮的光,“不妨我也猜猜江先生您的動機吧。”
江可苦笑:“不好意思,我真的有事。”
田靜卻不肯放過他:“你不是實習生,你是醫院的病人,對不對?”
激動而天真的語氣,好像一個争強好勝的孩子,想要贏過他。
江可不後悔救了田靜,卻也不願意和她糾纏下去:“如果您想知道,不如我直接老實交代吧?”
剛剛和她講的邏輯都不是他救她的原因,真正的動機是在電梯間中兩人對視的片刻,江可在田靜的眼中看到了一片死寂。
他在顧寒的眼中同樣看見過。
“我來這裏是接受同性戀轉化治療的,”江可的聲音抖了一下,下意識抓住了自己的手腕,“我是GAY。”
田靜在登機前給江可打了通電話。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系統将自動轉入語音信箱。請您在’哔’一聲後留言。”
“江可。”田靜面對着淩晨空曠的機場大廳,深吸一口氣,忽然有眼淚溢了出來。
她擡手抹了抹眼角,語氣依然從容淡定:“我要去加拿大了。那邊有熟人照應,不必擔心。”
其實,還有很多想講的。
在電話另一端永恒的沉默裏,無數相處的片段如潮水被沖上記憶的沙灘:她和江可形婚,看望江母,幫助江可接受治療……最終,和江可離婚。
回憶轉了個彎,又來到最初的相遇。
面容俊秀如少年的男子請她喝了一杯咖啡。
那天,是她25歲生日,是她計劃結束自己生命的日子。然而上天給了她此生最好的生日禮物。
田靜拉着行李箱,在候機廳坐下。
“謝謝你,祝你幸福。”
她挂斷了電話。
機場巨型落地窗外,開闊的的空地盡頭浮現一片金色的陽光。
新的一天,就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