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II. 相聲
駱遠在路邊攤坐下時,正好聽到隔壁有幾個穿校服的半大孩子在認真念些疼痛,哦不,應該說是非常文藝的句子。其中有句他聽得尤為清楚——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他啧了一聲,心道真酸,過了會卻掏出根煙點上,暗道其實也沒錯啊。他和安淮,不就是這樣嗎?
那是在許多年前的高中時代,教務處的随機分配讓他們成了同班同學。安淮長了張極具欺騙性的臉,看起來又乖又天真,于是給許多人留下了很不錯的第一印象——包括他當時的同桌。同桌小夥伴性格偏外向,在老師排完座位後,拉着安淮哥長哥短地自我介紹着,時不時還夾雜着兩句諸如“以後哥罩你”、“沒在怕的”之類話像要在黑社會出道似的,讓後排仍處中二期的駱遠嗤笑了許多次。
或許是因為盛情難卻,一直睜着大眼睛,看起來非常好拐賣的安淮彎了彎眼,開了口。此後的半個小時,大概能列為同桌小夥伴年少的十大__影之一了。安淮表現得活像個話桶,還是可再生的,倒完一桶又一桶,話語間從不喊累從不停頓,生動形象地為同桌小夥伴展示了什麽叫作真正的“聲聲不息”。同桌坐在那,看安淮小白兔似的臉,聽安淮仍在滔滔不絕,三觀俱裂地想,“原來一個人設的崩壞可以來得這麽快。”就連後排翹着二郎腿覺得“老子最酷你們這群愚蠢的凡人”的駱遠,也在短短半個小時內變了幾次臉色,最後得出結論——“這位同學或許不是一般的凡人。”
就這麽過了一周,那飽受摧殘的同桌終于向班主任提出了換位申請。班主任站在講臺上往下看,還沒斟酌出該給安淮換個什麽位置,就看到角落裏的駱遠舉了手。
“老師,讓他坐這吧。”話音剛落,駱遠便看到前面的安淮轉過頭,朝自己笑得很是好看。駱遠愣了愣,轉筆的手突然停下,突然想,“原來我也是個看臉的人嗎?”——即便我知道他到底是個什麽德行。
那他話多怎麽辦?
當然是噎到他沒法回嘴了。
駱遠滿意地恢複了那“老子天下第一”的中二表情,等安淮搬完書坐到自己的身邊時,伸手捏住了他的右臉。
真是謎一樣的熟悉感。
成為同桌的兩人很快熟稔起來。那時候他們的座位還不是流動的,所以開學時安排在哪,整個學期就一直在哪。他們坐在左側靠窗的倒數第三排,駱遠在裏,安淮在外,兩側堆着能夠到天花板上的教材習題之類。像是砌了兩道牆,牆外是老師同學,牆內是同桌二人的小世界。
了解得越多,駱遠越覺得安淮嚴重的“表裏不一”。安淮看起來很瘦,喜歡穿件白T,風一吹,T恤晃晃蕩蕩的,像是套在根竹竿上。偏生他食量大得很,一頓吃三碗,吃完駱遠問他飽了沒,他認真感受了兩分鐘,說了句:“還行吧,不餓了。”
駱遠表情複雜,伸手搭在安淮腰上,捏了捏,問他:“吃下去的東西都到哪去了?不長肉,也不長個。”
大中午的,安淮剛吃完飯有些犯困,于是打了個哈欠,懶懶道:“應該是長成帥氣了吧。”
他長相偏小,或者說是偏“奶”,雙眼又幹淨又亮,非常能激起廣大女同胞——甚至包括初中部學妹們的母性。經常有女同學和他交流時,眼神裏會浮現出例如“我們家乖崽怎麽這麽可愛”的內容,用飯圈的話來說,大抵就是女友飯他一個沒有,老母親飯卻是一抓一大把。然而安淮對自己的定位卻一直都有些偏差,他執着地認為自己是一個英俊冷酷又帥氣的男人。
……也不知道是怎麽從鏡子裏看出來的。
駱遠聞言“啧”了聲,一手勾上安淮的脖子道,“帥氣,哪兒呢?你怕是對自己的定位有些偏差,唔,也不大,就隔着個馬裏亞納海溝吧。”
“小駱同學啊。”安淮邊拖着駱遠往前走邊道,“年紀輕輕的就瞎了,真是聞者傷心聽者落淚十三億人都沉默了不轉不是中國人。拿破侖曾經說過,對真相的不充分尊重會使人變得面目猙獰質壁分離,最後堕入黑暗的深淵。”
駱遠撸了把安淮的頭發,露出笑來:“成,你接着編,拿破侖棺材板我給你按住了。”
中午十二點多點,太陽大的能直接将人烤熟。駱遠勾着安淮盡往樹蔭底下走,頭頂是煩透了的蟬鳴聲。走到快沒什麽人的角落時,駱遠忽然轉動安淮的肩膀,給他來了個壁咚。
駱遠速度夠快,姿勢夠帥,加上頭頂長勢頗好的枝葉以及背後燦爛的陽光,使得此時的氛圍十分具有少女漫的氣息。他這人天生适合擺拍,不管是角度還是眼神,都能稱得上是裝逼界的楷模了。他深深看着安淮的眼睛,許久開口道,“感受到什麽是帥了嗎?我犧牲點,你好好品一品。”
安淮:“……”
駱遠眨了眨眼,喉頭是硬壓着的國民素質十三連。他望着駱遠的臉,忽然道,“我有個問題。”
“什麽?”
“既然我都不恥下問了,那你要認真嚴肅地回答我——”安淮彎起嘴角,眼裏亮晶晶的,“這牆在太陽底下攢了半天熱氣了,你的手不燙嗎?”
駱遠:“……”
他噎住,很快反應過來,順手在安淮臉上輕輕摸了一把,耳語道:“你覺得呢?”
許多人在吵完架、鬥完嘴後都會恨恨的想:“我當時不該那樣的。”
總覺得肚子裏揣着百八十個能讓自己看起來更酷更帥更加幹淨利落的方案,好好整理一番,碼出來約莫能出本個人專用兵法。奈何這群人大多是紙上談兵的佼佼者,一到實踐,立刻就完球了。安淮一直都不屬于這類人,但那一次——事後他回想起來,自己的反應确實不夠好。
他可以做的更好的。
他可以切換出吊兒郎當的神情去反調戲駱遠,摸臉摸腰甚至半真半假地親過去,都是男生,親個臉沒什麽大不了。他也可以繼續做他的“小太陽”,底氣十足,丢下句“去去去摸什麽摸,這可是受國家特級保護的絕世美顏,精裝的,只許看不許摸”,而後甩手走人。
……怎麽着都行,然而他的反應,顯得過分……唔,文靜了。
他站在原地,一雙耳朵漸漸染上了紅暈,腦中的念頭接二連三湧來。
“他在幹什麽?”
“他是不是發現了什麽?”
“他這是什麽意思?”
他這是,什麽意思?
幸而他大腦的當機時間并不算長。在駱遠接着抛出句“怎麽臉都紅了”後,安淮睜着眼睛說起了瞎話:“這不是被你燙的嗎?”
他似乎天生适合抖機靈。
“是嗎?”駱遠不置可否,聲音有點低,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安淮說話。他的情緒同氣氛一樣,陡然由高到低,使得安淮的那句瞎話瞬間變得幹巴巴的,安淮忽然有些拿不準他想幹什麽。
“安淮,我想知道一件事。”駱遠開口道。
“什麽?”
“你是不是……”駱遠頓住,咽下差點脫口而出的“喜”字,将話拐了個彎,“你以後想上哪個學校?”
“你會離開這座城市嗎?”
以前他們不是沒有談論過這個問題。都是高中學生,生活的重心是學習,面對的最大壓力自然也是升學壓力。你以後想在哪裏上學呢?沿海還是內陸,是留在家鄉,還是跋涉千裏……所有關于未來的想象,他們都曾談論過。那時候安淮在啃蘋果,聞言笑嘻嘻道,“我要去做個木工……魯班那樣的。”
駱遠很是意外:“什麽?”
“就……幹個幾十年的手藝活啊。”安淮彎着眼,咬下一大塊蘋果,邊嚼邊道:“然後肯定會有人扛着相機來采訪我,哇,隐藏在人海裏的帥哥手藝人。接着新聞上就報道,百年傳承匠人精神,新一代青少年的表率,感動了無數國人……那我要怎麽回答呢,我肯定說,這是我應該做的。”
駱遠哭笑不得:“夢裏常發生呢吧?”
“對啊,你知道你那會在幹嘛嗎?”
“幹嘛?”
“你給我擋記者啊,‘不好意思讓一讓,我們淮哥不接受采訪’。”安淮啃完最後一塊蘋果,擡了手,将果核抛進垃圾桶裏。
“不許動手動腳的啊,我得學習了。”
那時駱遠只當他滿嘴跑火車,滿肚子嘲諷的話還沒來得及出口,便看到安淮翻開課本認認真真看了起來,只好偃旗息鼓。
後來,忘了是幾年之後,再次憶起這件事的駱遠才明白,安淮的那席話究竟是什麽意思——幹個幾十年的手藝活啊、你給我擋記者啊——我想象的未來裏,是帶着你的。
而此刻,駱遠和安淮面對面站着,駱遠說:“你會離開這座城市嗎?”
安淮微微眯眼,反問道:“你覺得……我會離開嗎?”
駱遠斬釘截鐵:“不會,我希望不會。”
他說的是“我希望”,而不是“我覺得”。是包含了自己真心實意的希望,而不是對無關緊要的人、事物的所謂直覺或是随意揣測。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認真明白地表達自己對安淮的重視。
“那……”安淮拖長了調子道,“我想也是。”
于是他不僅言出必行,留在了這座城市,還附贈給駱遠一份足夠驚喜的大禮——随駱遠一同考上了星城警校。
回憶裏走馬燈似的,一晃就是許多年,現實裏卻只過了幾分鐘。面上過很快,駱遠跟老板道過謝,開始他吃面前的必要步驟,挑蔥花。
“啧,安淮不在你就開始挑食咯。”展青雲不知從哪個疙瘩裏鑽出來,往駱遠對面一坐,掏出手機咔擦咔擦連拍幾下,随後朝駱遠晃了晃道:“罪證可在我手裏,自己看着辦吧。”
“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人性的泯滅,你摸着你那少得可憐的良心說說,要不是我當年聰慧地、有預見性地答應和你拼桌,你能認識我并且得到我的幫助嗎隊長?”駱遠恨鐵不成鋼地看着展青雲,手下還在歡快地挑着蔥花。
“……”
展青雲捏着手機,佯作為難道,“那行,看在你這麽深明大義的份上,打個八折,一張一百,支付方式随你挑。”
“一把年紀了還欺負年輕人?隊長,我對你很失望啊。”駱遠睜眼說鬼話,筷子一夾,順走了展青雲碗面上的荷包蛋。
展青雲嘆道:“我發現你跟安淮越來越像了,下次開會你倆都戴名牌吧,不然我怕我認不出來。”
駱遠說:“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夫夫像吧。”
展青雲問道:“你跟他說了?他答應你了?”
駱遠說:“還沒,但這不是遲早的事嗎?”
展青雲道:“二狗,你變了,你不再是當年警校食堂裏的你了。”
駱遠說:“大狗,我沒變,變的是這個世界。”
那是五年前。
端着餐盤在食堂繞了一周後依舊沒找到單獨空位的展青雲,深沉地望了會兒小炒窗口前那塊寫着“第二份半價”的牌子,認定這就是今天食堂爆滿的原因。
這話說的當然不是警校裏的老師同學們手拉手輪番去食堂秀恩愛,而是大多數人都……一頓吃兩份,因為一份實在是太少了。展青雲認命地站在人群中央,他打算拼桌。
但找誰呢?
他聽見有人喊了句:“嘿,同學拼桌嗎?”
展青雲順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有個長得十分……雖然這麽形容一個男的有些奇怪,但他還是想說,乖巧,有個長得十分乖巧的男孩子在向他招手,問他要不要一起坐。
展青雲想,如果當時要他給安淮打個印象分的話,那絕對是滿分。
他忽然有點明白學生時代那些女同學突然泛濫的姨母心是怎麽回事了……長腿一跨,展青雲向那邊走去。
“謝謝了。”展青雲道。
“好說。”安淮叼着勺子自我介紹:“我叫安淮。”
坐在安淮對面的駱遠适時接過話頭,笑道:“駱遠。”
“展青雲,刑偵班老師。”
“诶?”安淮和駱遠對視一眼,齊聲道:“老師好。”
展青雲:“……”
總覺得哪裏不對。
他揣着懷疑望向二人,只見他們已經在若無其事吃飯了。于是只好随口嗯了聲,埋頭吃面,時不時聽到諸如“駱遠你怎麽又挑食,你行不行啊”、“我行不行你不知道?”、“……”、“怎麽不說話了”、“卧槽你剛才在說什麽,你喪心不喪心病狂不病狂啊”之類的對話,展青雲覺得,這兩人的關系好像也不太對。
這奇怪的感覺一直持續到展青雲拌着現場的相聲表演吃完飯,跟同桌兩人道別時,安淮問他:“老師你回辦公室嗎?”
展青雲道:“對,怎麽了?”
安淮說:“那一起走吧,順路。”
展青雲問:“去刑偵組?”
安淮笑了笑,膚白、貌美、神色無辜。他坦然道:“對啊,去報道。”
展青雲:“……”他終于知道哪裏不對了。
“刑偵組新教員?星城警校東部校區畢業的駱遠和安淮?”他挑眉,望向兩人,涼涼道,“你們倆剛才叫我什麽來着?”
“啊?二位老師?”
展青雲道:“也對,我好好回憶了下當年的你,發現……大概已經不會說人話了?”
駱遠說:“過獎過獎,我們這叫神仙說話。”
展青雲:“……行吧,先把正經事辦了,接下來你要神仙說話還是妖精打架我都管不着了。”
“啧,衣冠禽獸斯文敗類,去老大那舉報你開黃腔了。”駱遠随口道,語氣懶,神色散,像個吃飽了撐着的二世祖。
不過很快,他收起笑,嚴肅道:“線索又斷了。”
展青雲皺眉,問駱遠:“怎麽回事?”
“今天早上九點左右,負責那批貨的線人失蹤了,十一點多的時候,安淮在碼頭發現了他的屍體。”駱遠擡眼看展青雲,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認真,“隊長,為什麽每次對方都能先我們一步做出行動呢?”
“究竟是我們的同事緝查能力不夠強,還是……”
隔壁桌的高中生已經走了,現在坐着的是一群__女,空氣中彌漫着劣質香水的味道。
展青雲彎起手指,在桌面上輕輕叩出聲響。
篤篤篤……篤篤……
那是一串摩斯密碼。
“你懷疑我們有內鬼?”
“對。”
“有沒有什麽猜測?”
“緝毒署——高層。”
“也是。”
駱遠低頭望着碗面,不知道在想什麽。再擡頭,就又是那副腎虛樣。他站起身道,“回家啦,貓崽你記得結賬。”
展青雲配合他:“給隊長起綽號,扣你工資。”
駱遠哼笑:“得了吧,上個月工資還沒發,再這樣我得去天橋下賣藝了。”
他故作輕松走到巷口,裝作不經意回頭看,展青雲果然沒什麽胃口地擱下了筷子。
所有的毒品銷路都指向一家皮包公司,而公司的背後推手……駱遠沒什麽表情地笑了笑,突然覺得當年入隊時的宣誓,在如今看來,顯得尤為諷刺。
昨晚下了場大雪,現在還沒化幹淨,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全副武裝,卻依舊哆嗦。他朝前走了兩步,忽然想起當年也是這麽一個天氣,安淮站在天臺上,對着販毒頭子,極為冷靜地開了槍。
那是安淮第一次殺人。他面無表情,在第一槍之後很快又補上了數槍,直到确保罪犯斷氣。
冷靜、果斷、狠決,這才是他。
他的外貌太具有欺騙性了,以至于屢屢讓人忘記,能進刑偵大隊的,又怎麽會是天真單純的小兔子?
那天他把槍別進腰間後,側過臉問站在一旁的駱遠:“有沒有被你淮哥帥到?”
“還行,就是比我差點。”駱遠一如既往地不會說人話。他盯了會兒安淮的手,說道:“等下不把手洗幹淨別往我兜裏揣啊。”
安淮果然一點就炸:“滾滾滾,誰要把手伸進你口袋裏了。”
而三年後的今天——
駱遠一把拉過站在面前的安淮的手,佯作無奈道:“沒洗就沒洗吧,誰叫我得給你捂一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