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萬字番外
真是不可思議。程吉不自覺笑了一下又怔住,目光微微低垂,都過去了。
這天晚上程吉睡得早,不知道夜裏下了雪。
這場雪斷斷續續下進了一月,氣溫一下子冷了很多,朋友圈裏很多人高呼冬天真的來了。公歷新的一年也來了。
一月二日雪停,正好是元旦三天假期休完,工作的第一天。程吉穿上新買的黑色羽絨外套,坐地鐵上班。
出了地鐵站還沒走到公司,包裏的手機突然震動響鈴,有電話來。她立刻拿出手機,卻因為備注的名字怔了許久。
外婆。她離開範家的時候留下了自己的號碼,後來每次換號都會群發消息,複制通訊錄,但這個號碼從來沒有打來過。路人經過見她發着呆不接電話,都看她一兩眼,程吉才回過神按下接通鍵。
将手機貼在耳邊,她沒有說話。
那邊傳來一聲蒼老的詢問:“喂?程吉小姐?”
“李婆婆。”聽到稱呼,程吉就知道了對面是誰,她問,“有什麽事?”
李婆婆語帶哽咽:“程吉小姐,老夫人快不行了,你今天能來一趟嗎?從昨晚她就念你的名字,我怕打擾你休息,現在才給你打電話。”
是怕打擾她,還是外公不允許聯系她?程吉第一反應是要拒絕,可是話到喉嚨就卡住,讓她的聲音也有些不自然,像是難過。
“好,我今天去。”
挂斷通話,程吉打電話給米娉請一天假,應付掉米娉對她所說的“一位親人”的追問,返回地鐵站,一路渾渾噩噩什麽也沒有想。回到家,她坐在最讓她覺得安全的沙發裏,靠着她喜歡的挂毯,手裏握着手機,茫茫然又發起了呆。
手機突然又響了,程吉吓了一跳,心裏微微恐懼,低頭一看才松口氣,接起來:“喂,宋經理。”
“程經理。”宋思涵說,“華躍的吸塵器要出新系列了,是二月的主推産品。你們公司做個小型活動策劃試試,這次要占地面積小一點,參與度更高一點。方案出了先發到我郵箱,我幫你們看看,怎麽樣?”
“好。”程吉答應,“我盡快做好方案發給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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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不耽誤你時間了。”宋思涵說。
程吉禮貌地等她先挂電話,等了兩三秒,電話裏傳來一聲有點猶豫的詢問:“程吉,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程吉愣住,半晌沒有說話。
“程吉?你怎麽了?”宋思涵又問。
我……程吉做出口型,沒能發出聲音,她的眼眶慢慢發熱。剛才看到來電顯示不是來自外婆,她松了口氣,心想幸好不是報喪電話,她還來得及。那時她才确定她想要去見外婆最後一面。而看清楚那三個字是“宋思涵”,她一顆心都放松了。過了五年,她竟然還是本能地相信着宋思涵,以至于在說話時很不專業地帶上了情緒,被宋思涵覺察出不對。
“我外婆病重了。”
那邊停頓兩秒:“你在哪裏?”
“我還在京州。”
宋思涵:“你外婆在哪個城市,現在要趕過去嗎?有沒有困難?”
程吉不由自主地說了地名,立刻就反應過來,她穩住了聲音:“我現在訂機票,沒有困難,您忙您的不用挂心。”
“我陪你去吧。”宋思涵忽然說。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評論和營養液!還有一些過去的細節後面會補充。程老頭僞善,範老頭封建,程家和範家就是大千世界中的兩朵奇葩。程吉視角的初戀和宋思涵版本很不一樣哦。明天見~
感謝 雌雄公母男女雞 的火箭炮!
感謝 一支半節、ddd1234ddd、冒泡泡、天空 的地雷!
☆、現在進行時(19)
“不用, 不需要。”程吉果斷地拒絕, 她停了一下, 接着說, “宋思涵,你對我沒有責任, 不用總是想幫我。工作上的事你給我便利我給你回報,別的就算了吧。”
那邊久久沒有回話, 程吉低聲說了一句:“謝謝, 再見。”接着挂斷了電話。
最近的航班十一點四十出發, 現在九點,時間正合适。程吉訂好航班, 收拾了一些東西, 打車前往機場。
過了安檢,程吉找座位打開筆記本收發郵件,手機放在身邊随時接打電話, 處理掉一部分原本計劃今天進行的工作,到了登機時間就起身走到登機口排隊。
奔跑聲傳來時, 她沒有在意。機場裏跑着去登機口的人很常見。
聲音越來越近, 程吉腦子裏還想着工作的事情, 沒有多看一眼,突然一個熟悉的嗓音急喘着氣說:“對不起。”
程吉的眼睛睜大了,轉頭看到宋思涵跑得發紅的臉,一時說不出話。站在她後面的小哥退了一步說:“來晚了?幸好趕得上,來, 你倆站一起吧。”
宋思涵身上只背了一個雙肩包,對小哥道了謝,默默站在了程吉背後。程吉沒有回頭。宋思涵的出現太意外,可是要說震驚,又差了一點,在她心裏宋思涵就是一個會做出這樣的事的人。
為什麽說對不起?程吉想道,你從來沒有對不起我。
兩人一前一後慢騰騰地随着隊伍前進,登上由北往南的飛機。她們的座位不在一起,誰也沒有提出換座。飛機開始滑行,噪音加快了程吉的心跳。她深深呼吸,閉上眼睛,在不舒服的失重感中飄上了天空。
兩個小時的航程,飛機降落,她們來到這座南方城市。宋思涵一言不發走在程吉身邊,兩個人表情都很嚴肅,雖然距離略遠,全程無交流,但看着很像是一起的。程吉沒有讓範家的人來接,自己提前用軟件訂了車,上車時宋思涵主動坐到前座,把後座讓給她。
汽車開出機場,程吉才開口說了第一句話:“返程機票訂了嗎?”
“沒有。”
“訂吧,今天晚上九點那班。”
宋思涵愣了愣,應聲拿出手機訂票。
程吉撥通電話告訴李婆婆自己已經在路上,聽筒裏李婆婆的聲音哭得不成樣子,又是胡亂地表達感動,又是着急地對她說,她外婆只剩一口氣吊着了,情況很危急。
挂了電話,程吉臉色愈發難看。良久,她問宋思涵:“你臨時請假,工作沒問題嗎?範家在山上,你在山下找個地方休息吧,我離開的時候叫你。”
“工作我已經分配好,交給兩個組長做了,沒關系,他們現在內部競争,都服從安排。我陪你一起上山,我可以不進去,在屋子外面等你。”
程吉想到範家從院子大門到別墅大門的距離,再想到別墅大門到房間的距離,覺得宋思涵不管站在哪個“屋子外面”都有點慘兮兮,內心無奈嘆氣,說道:“你還是和我一起進去,等有人攔你再說。”
她現在因為範家和外婆的事心裏混亂着,沒工夫考慮她與宋思涵之間剪斷了又續接上的聯系。而宋思涵的體貼一如既往,半句話也沒有多問,安靜得仿佛空氣。
冬季樹木凋零,荒涼頹敗的氣息彌漫了整條上山的路,連司機也被感染,車速變得謹慎許多。程吉坐在宋思涵正後方,看到宋思涵轉向了車窗,從車座旁邊露出了一點側臉。宋思涵的鼻子很直,形狀漂亮,她的眼睛總是很專注,上下睫毛都很濃密,所以側臉特別好看。
程吉只看了幾眼,宋思涵的身子就回正了。沉默中,車子開到了範家別墅的大門,大門敞開了一半,程吉讓司機開進去,停在別墅門外。
司機問:“你們晚上的飛機,下午就要走了吧?我回去也是空跑,要不我在這等幾個小時,你們走的時候再下個單讓我接了,怎麽樣?”
程吉看時間:“好,現在三點,我們大約六點走,麻煩您了。”
車外已經有一個傭人等着了,見她們下車就問:“是程小姐嗎?”
程吉:“我是。外婆現在怎麽樣了?”
傭人愁眉緊皺:“老夫人情況不太好,您去看了就知道了。”傭人沒有問另一個人的身份,她們進到裏面,一路也沒有人攔下詢問。範家別墅比上次的破損更明顯,不常用的區域都關起來不再打掃。這幾年範家仍在走下坡路,不用十年就會沒落了。程吉走到二樓外公外婆的卧室門口,對傭人說:“你帶她找一個地方休息。”
傭人下意識答應了。宋思涵對她點頭道:“你快進去吧。”
程吉沒再管她,匆匆走進房間。卧室四方開闊,走進去她就看到床邊圍着好些人,打眼一看有三位舅舅以及舅媽,還有幾個年輕人。有個十幾歲的女孩站在最邊上,看見了她,就拉了拉旁邊人的衣服,旁邊幾個人都看了過來。
程吉叫了一聲:“李婆婆?”
“哎!”挨着床邊的李婆婆立即起身說,“程吉小姐快到這邊來,老夫人等你好久了。”
程吉走過去,才看到外婆的模樣。床上的老人閉着眼睛,呼吸微弱,聽見李婆婆喊出程吉的名字,勉強睜開眼睛望過來。李婆婆小聲說:“老夫人看不清東西,程吉小姐走近些吧。”
程吉坐到床邊,俯身看着外婆的模樣。一別七年,外婆衰老得太快了,任誰看了都知道這位老人已經走到生命的盡頭,就要告別這個世界。
“外婆。”程吉喚了她一聲。
“哎,哎。”外婆答應着,模糊地叫她,“蒙蒙,你回來了。”
程吉怔了怔,說:“是,我來看您了。”
“你不怨我吧?”外婆努力想擡起手,發着抖的胳膊被李婆婆托住了,李婆婆兩眼垂淚,央求地看向她。
程吉心口堵着一口氣,她吞咽了一下唾液,雙手合握住她的手,回答:“我不怨您。”
“哎,哎……”也不知是在答應還是痛得呻-吟,外婆的嘴角提起來一點,“我知道,你不會怪我。我都是為你好,都是,為了你好啊。”
程吉的喉嚨又動了一次:“我都知道。”
“蒙蒙,我去見你了,媽媽想你想了好些年,我的蒙蒙……”外婆的目光不知望向哪裏,意識開始渙散了。
大舅推了一把站在床尾的年輕人,急切道:“快!快去請你爺爺!快去!”
程吉雙手握住的那只皺紋滿布的手掌漸漸松了力,突然又掙了一下,外婆目光清明地對着她喊了一句:“程吉。”
“是,外婆,我是程吉,我在。”程吉連忙攏着外婆的手,注視着外婆的雙眼,等着下一句話。
外婆幹涸的雙目中湧上淚水,灰白的嘴唇抿了一下,似乎是對她笑。程吉也露出微笑,眼睛變得濕潤,她看着外婆慢慢阖上了眼睛,在她手中,那只發涼的手終于失去力氣。
外公走過來,正看到這一幕,他愣了愣,沒有言語,身體有些佝偻地站着。
程吉又握了一會兒那只手,輕輕地放下了,她低頭眨了幾下眼睛,沒有讓眼淚流出來。
李婆婆忍着悲痛探了探外婆的鼻息,帶着哭腔道:“老夫人走了。”屋子裏接連響起哭泣聲,程吉聽着周圍混在一起的哭聲,心口一陣一陣發痛,茫然地坐了會兒,看了外婆好幾眼,好像還不确定這位曾經關愛過她的老人真的離去了。
七年前她從這裏離開的時候想,她不會再來。可是就像她回到京州一樣,今天她又來到外婆的床前,親眼看見一位親人的逝去。她們之間的關系只有範蒙而已,她甚至不能判斷外婆最後叫她過來,是想見她,還是想透過她的臉看一看那個不幸埋骨他鄉的女兒。但是她知道自己不後悔來這一趟。說到底,外婆離世,她的心裏才徹底與範家形同陌路。她可以忘記這個地址了,删除那個號碼,她再也、這次真的再也不會來了。
程吉最後看了一眼外婆的遺容,沉默地離開房間。同樣地,沒有一個人留她。傭人不知道去哪了,她在一樓飯廳找到了宋思涵。
“走吧。”程吉說。
宋思涵表情有點愣怔,默默站起來。走到客廳,二樓的哭聲變得明顯,宋思涵擡頭看了一眼,和程吉一起走出別墅。程吉敲車窗讓司機開車門鎖,坐進了後座。宋思涵仍然坐前排,對司機說:“去機場。”
“這麽快啊。”司機随口說了句,啓動車子。
汽車下山時的速度體現出了司機迫不及待的心情。他也感覺到了這個地方充斥着的腐朽味道,令人呼吸困難,壓抑自我。
這次她們同時辦理值機,座位連在一起。登機口還不确定,她們過安檢入候機大廳,先随便找了一個地方并排坐下來。沒有更早的航班可供改簽,她們要等四個小時。
“謝謝你。”程吉說。
“不用謝。”宋思涵答。
“我一直沒有告訴過你,我的過去,我是誰,我為什麽在程家,為什麽離開程家。”程吉說道,“我為什麽和你分手。”
宋思涵驚訝地轉過身體,整個人面向她。
“你想知道嗎?”程吉問道,對上宋思涵的目光。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評論和營養液!祝教師們節日快樂!明天見~
感謝 晚飯只吃一碗飯、一支半節、天空 的地雷!
☆、現在進行時(20)
從未對任何人剖開自己的過去, 從未付出百分之百的信任。程吉知道自己這一路怎麽走來, 所以她不苛責自己, 與自己性格的缺陷和平共處。
她只對一個人有歉疚, 而今天她想起了多年前她被蒙在鼓裏一無所知時的內心困苦,那個她信任的, 也被她欠着一個原因的人,正好坐在她的身邊。默默跨越千裏卻一句話也不問, 甚至還對自己道歉。
程吉的良心覺醒了。
宋思涵的眼神裏有猶豫和疑惑。程吉看得出宋思涵對她過去的經歷沒有太強的探究欲望, 倒是對她要自揭傷疤有些擔心, 還有就是對“我為什麽和你分手”這句話很在意,眉毛都要彎成問號狀了。
“聽我說說吧。”程吉此刻與宋思涵相反。她決定了要全部說出來, 心裏竟然不感到焦慮, 還笑了一下。
宋思涵點了下頭,調整了姿勢以便長時間面對着她:“好,你說吧。”
候機大廳裏, 她們身處的這片區域很空曠,只有她們兩個人, 并排坐在角落裏。機場的噪聲在她們面前都失去了攻擊性, 讓她們感到放松。
“從最初開始, 我是誰的孩子。”程吉說,“我的生母名叫範蒙,我們剛剛離開的就是範家,曾經是南方的一戶大富人家。我生母嫁給了程憲,同時和她的戀人偷情, 我是私生女。我不知道我的生父是誰,程家和範家都沒有告訴我,我也不在乎。範蒙在我兩歲多的時候去世,甘玥和程伊芙進了程家。甘玥就是程伊芙的母親,是程憲曾經的戀人,所以程伊芙年齡比我大兩歲。”
程吉看到宋思涵的神情震驚又困惑,眉毛糾纏。
“你是不是很奇怪,為什麽範蒙去世了我還留在程家?因為範家不想要我,他們兩家還要繼續合作,決定把我放在程家。很荒謬吧?正常的人怎麽會做出這樣的事情?我的外公是一個好像活在上個世紀的人,我到現在還不能理解他的思想。”
程吉想起剛才在範家見到的外公。外公也老了很多,他已經過了八十歲了,脊背有點駝,臉上布滿歲月刻下的溝壑,讓他看上去更加頑固不近人情。
“上一次我到範家是七八年前,就是我去清州大學報到之前。我記得我在範家的最後一天見到了外公,他說的話讓人不敢相信自己生活在現代。他說親子鑒定結果出來,程家打電話通知範家的時候,他就提出把野種‘處理掉’,程家不同意。他批評程家‘婦人之仁’。我考上清州大學決定離開程家,他說我‘和你寡廉鮮恥的母親一樣沒用’。他還對我痛罵我的爺爺,其實是程伊芙的爺爺,你聽得懂吧?”
宋思涵面色沉重地點頭。
程吉:“他說程茂德是個背信棄義的老匹夫,這些年吸幹了範家的血。說我也是程家養出來的吸血蟲,妄想來範家繼續吸血,我不配成為範家人。他真的以為範家是人人豔羨的黃金屋,發了癡夢一樣。”
“我在範家那些天,覺得自己全身都腐爛了。當我來到清州大學的時候,我以為自己可以長出一身新肉,結果我遇見了你。”程吉失笑,“那個時候我想,我的運氣真的很不好,想找一個新開始也做不到。”
她說完這句話歪頭看向宋思涵,驚訝地目睹宋思涵的眼眶裏流下兩行淚。程吉怔得無法言語,呆呆地看着她。
宋思涵哭得極度難過,開始是安靜地流淚,接着做了個深呼吸擡起頭似乎想止住眼淚,但是失敗了,連嘴巴都沒法閉緊,洩露了喉嚨裏的哭聲,她又低下頭哭,聲音再也沒斷過。
不知道情況的人如果看見,還以為是程吉狠狠欺負了宋思涵。
“你……”程吉有點手足無措,又有點哭笑不得,“你哭什麽啊?”
宋思涵喉嚨發出幾聲吞咽的動靜,勉強壓着哭腔吐出幾個字:“對不起。對不起。”
每個字都帶着痛苦的音色,聽得程吉眼眶也莫名熱了起來。她無奈地說:“你怎麽又跟我道歉,你什麽都沒做過。”
宋思涵點頭說:“是啊,我什麽都沒做。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什麽都沒有給你。對不起。”
她在自責,非常的自責。程吉明白,可是很難去理解。宋思涵什麽也不知道是因為她沒有說,而且,宋思涵給她的已經很多。
程吉深深地知道,每一個人都是自私的。所以別人對她的關懷她從不以為是理所當然。前十八年,她心裏儲存愛的位置空空如也,直到遇見宋思涵,才有人來愛她。而後源源不斷,在她們戀愛的一年半裏宋思涵灌滿了那塊位置。是宋思涵讓她知道什麽是愛,也是宋思涵讓她知道被人溫柔對待的感覺,宋思涵是她感情的引導者,她甚至下意識地模仿宋思涵,因此學會了少許溫柔。
“你沒有錯。”程吉說。
宋思涵搖頭說:“不是的,我做錯了很多事。”她愧疚又心疼地看着程吉,伸出手臂露出一個詢問的眼神。
程吉看懂了她想要擁抱安慰自己,不過程吉覺得自己現在并不需要。程吉主動朝她傾斜身體,雙手環住她的肩膀,來了一個友誼的擁抱:“謝謝你,宋思涵,你為我做的夠多、也夠好了。”
程吉放開雙手,身體退回原位的時候,看到宋思涵的呼吸慢慢平複了。
宋思涵擡手抹了兩把臉,又有一滴新的眼淚滑下,她說:“我錯得太多了。我的眼裏只有自己,你當時那麽難過,我什麽也不知道,怎麽可能不是我的錯?如果我多關心你,多考慮你的感受,我應該能發現的。我應該發現的。”
程吉心跳微微快了一些,但她自己沒有發覺。她說道:“你想錯了,我那時要的不是安慰、理解,我需要你包容我,什麽也不要問我,你都做到了。你見過我的八歲,但你一句也沒有提起過。你知道我每個假期都留校,和程家斷絕聯系,你就幫我找兼職、實習,花錢給我買東西。你很細心體貼,只是有很多事情你沒有經歷過,想不到罷了。”
宋思涵仍然垂頭喪氣,問道:“那我們分手前的那段時間,你的情緒忽然變得很激烈,是不是因為我說過将來要回京州工作,你不打算回京州,不想異地戀,所以心情不好?我又是什麽都沒有發現,只考慮眼下,不為我們兩個的未來計劃,也沒有安慰過你,讓你失望了?最後我還提了分手,我真是太混蛋了。”
程吉啞口無言。宋思涵把理由找得又合理又全面,責任全歸在自己頭上,她都不知道怎麽說出實情了。
“我為什麽和你分手。”程吉為難地說,“‘分手’兩個字是你提的,但先想到分手的人其實是我。和你要回京州這件事的确有點關系。”
宋思涵的眼淚剛剛停住,這會兒臉上還帶着淚痕。看着宋思涵這可憐的樣子,程吉真不忍心。她想了想,決定還是先別直接說出來,等宋思涵的情緒再平和一點再說。
程吉:“我這麽多年一直在找一個答案,我是誰?我不屬于程家,也不屬于範家,生父不知所蹤,生母撒手人寰,我和這個世界到底有什麽實質的關聯?我就像一個孤兒,不對,我就是一個孤兒。我決定離開程家和範家,是因為我想找到自己是誰,找到一條屬于我的路。別的人一出生就有一個位置,我用盡所有的努力也只是能夠名正言順地站在這個世界上而已。和你分手這五年,我有了事業,有了朋友,我能安身立命、獨自生活,這就是我想走的路。”
程吉觀察着宋思涵的狀态,覺得差不多了,說道:“你阻礙了我的路。”
再看一眼,沒有不良反應,程吉繼續說:“我進入清州大學的時候,內心迫切想要形成新的自我意識,但是我遇見了你,而且你認出我了。那個時候我心裏充滿希望,但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該做什麽,其實我後來回想,覺得我遇見你之前是茫然害怕的。你把我拉回到我極力擺脫的過去,但你又給了我很多幫助和建議,讓我撐過初次面對世界的迷茫期,我對你的感覺特別複雜。一直到後來我們發展了關系,我面對你的時候心裏還是很矛盾。”
看見宋思涵的目光出現自責,程吉強調道:“我喜歡你,當時我答應和你在一起,是真的喜歡你。你在我眼裏和別人都不一樣,你沒他們那麽自私,很溫柔、很善良。我和你在一起時很快樂,但是我心裏裝了太多東西,所以不只有快樂。”
宋思涵淚痕未幹,眉頭一皺:“你等等,很溫柔?很善良?我怎麽聽着這不像我啊。”
程吉微愣,秉持平等的态度,請她提出修改意見:“那你對自己那個時期的印象是什麽?”
“很潇灑,很帥氣。”宋思涵不假思索,又補充說出自己近幾個月才意識到的缺點,“我認為我是一個自私且勢利的人,只關注自己的感受,不關心對方的想法。”
出入太大,程吉不接受修改。
宋思涵和平讨論:“大學時期我對你的印象,前幾次見你時候,覺得你腼腆羞澀,後來我們在一起,你還是很容易害羞,特別可愛。”
程吉:“……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麽誤解?”
作者有話要說: 程吉:實力涵吹!
思涵:吉最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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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完成時(4)
邁入大學校門的時候, 程吉的雙肩包和行李箱裏就裝着她的全部身家。雙肩包裏是文件和錢包, 行李箱裏是衣服和鞋子。
和其他學生不一樣, 她沒有家, 沒有放假時要回去的地方,也沒有因為搬不來學校而留在某處的東西。
從出生到成年, 她的一切都由程家提供,那些東西不屬于她自己。範家允許她暫住, 這已經是最大方的施舍。臨走前外婆想給她一些錢, 她謝絕了, 但她沒有退還過去這些年攢下來的舅舅們給的壓歲錢,她已經明白了那些是她用自己身上微末的一點利用價值換來的。
九月初, 清州市的陽光慷慨博愛, 熱烈地曬着她,驅散了附在她身上的範家的朽壞味道,讓她的皮膚感覺暖洋洋的, 有一種強烈的“活着”的感覺。她沒有像許多學生一樣特意挑樹蔭下面走,就這麽坦然直面, 在擁抱或追逐着什麽似的走在陽光下。
這是她新生命裏的第一個九月。她願意完完全全地感受它。
校園裏熙熙攘攘皆是新生及家長們, 程吉找到經濟學院的迎新點, 拉着行李箱走過去。報考時填報專業,她所考慮的條件非常實際:就業範圍、平均薪水。簡言之,就是要盡快賺錢。
還沒走到迎新點,一位學姐熱情地迎了上來,渾身也像帶着九月的陽光, 一靠近她就散發熱度。程吉雖然做了準備,一時還是不太适應。報考之前她查詢各個專業的特色,看到關于本專業的描述,說是經過專業熏陶,學生性格會在多次團隊協作中變得外向,社交活躍。
果然,很外向,很活躍。
程吉也想讓自己配合一點,但寡言沉默這麽多年,她很難立時調動起情緒,只好聽着學姐的指引,跟着學姐去領東西。聽到學姐念出自己名字時程吉沒多想,她過去的社交範圍那麽窄,不可能在遙遠的異地遇見一個恰好認識自己的人。
結果學姐又震驚地重複了一次:“你是程吉?”
那一瞬間程吉感到陽光注入的熱意從身體裏急速消退,冷風驟然倒灌,她竟有種無所遁形的窒息感。
她死死地瞪着對方,忍住內心的消極悲觀極力辨認這張陌生的面孔。是誰,是誰?
時光在她眼眸中飛快回轉,一年一年的記憶如暴風刮過她的腦海,猛然!定格在十年前。
“宋思涵。”
一個早該被時間侵蝕模糊的名字,如此清晰地出現在腦海。曾經讓她看見希望的模樣的人,如今毀損了她的希望。這一刻,程吉多希望宋思涵早已忘記自己,宋思涵的沉默裏好像也有後悔。但是她們都無法自欺欺人。
程吉一開始不知道,宋思涵到底是真熱情,還是缺心眼,可能兩者兼具。面對宋思涵,她說不出拒絕的話,斷絕來往的要求簡直無理取鬧,而且随着時間推移,她發現身邊有宋思涵這麽一個有求必應,無求也來主動關懷的學生會副主席學姐,實在是好處多多。
最重要的一點,宋思涵從來不問,從來不提,不會刻意讓她想起過去。這麽溫柔的一個人,後來讓程吉徹底不想拒絕,她渴望的光明和溫暖,宋思涵身上都有。
當時程吉不承認自己心裏的害怕。她是在與宋思涵分手後,強迫自己快速成長的過程中,逐漸願意承認自己在剛入學的那段時間裏,其實內心有很多恐懼。
自從她從程伊芙口中直到自己不是程憲的孩子,她就感到這個世界上沒有自己的立錐之地。
在她的夢境裏,世界總是無限擴大,而她只能蜷縮起來抱住自己的膝蓋,感覺到外部世界越來越空曠,她落不到地面,伸手永遠接觸不到任何東西。有時她的夢境裏,世界又會無限緊縮,直至将她壓得透不過氣,身體的每一寸都被包裹起來,就像一個被裝起來的垃圾,不知道自己将被丢到哪裏去。
那種極致而絕望的孤獨感、隔離感,她用了很多年才慢慢消解,但也讓她心裏留下了長久的後遺症——缺乏歸屬感。
程伊芙出國留學後,她在程家有了喘一口氣的空間,這時她才感覺到自己如一株晚熟的作物,在別人成熟的過程裏她幹癟着,直到十六歲以後,忽然開始了生長發育,她終于清醒過來,定下了唯一的目标,離開。
所幸學習這件事,是付出努力就會看到回報的,兩年苦讀只為了這唯一的目标。總之她是無可牽挂的,與程家、與京州都沒有聯系,她可以山高海闊飄去任意地方。
清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是她的信心之源,薄薄的一張紙就像一個按鈕,按鈕上寫着兩個字:開始。
她離開了,完成自己唯一的目标。
她開始了,以新生兒的姿态,以柔弱的身軀,乍然面對了整個未知的世界。她又回到了那個夢裏,靜靜地懸浮在廣闊無垠的宇宙裏,伸出手什麽也碰不到,連呼喊也發不出聲音,只好蜷縮起來。
所以,她怎麽可能不害怕?只是從來不敢承認罷了。
最初她打算自己強撐着,然後宋思涵來了,盡管什麽都不知道,卻正正好好地用她最需要的方式幫她撐了過去。程吉對她又愛又……說不上恨,盡管宋思涵的存在讓她無法徹底割斷過去,她也不忍心去怪宋思涵。
程吉的記性很好,一段戀情,怎麽開始,怎麽結束,她總能記得清清楚楚。
她記得入校第一次長假,宋思涵帶她逛街,請她吃飯,在電玩城陪她玩各種游戲機。那天是宋思涵的生日,但過得像是她的生日,或者說是她想象中的生日,因為在程家沒有人為她慶祝。那是她開學後最開心的一天,從娃娃機裏夾到的四只小白貓玩偶每次搬家都跟着她。
那年的秋末氣溫變化很快,學校很多人感冒,程吉也被傳染了。她剛有感冒征兆的時候和宋思涵見過一面,被宋思涵囑咐了幾句,過了兩天宋思涵再找她,她就已經結結實實地感冒了。程吉來到清州大學的第一次生病,病得非常普通,和無數個學生一起流鼻涕,後腦勺每天沉沉的。
宋思涵有她的課表,她一周有兩天早上的一二節沒課,因為早上氣溫低,宋思涵就讓她不要專門下樓買早飯,那兩天加上周末兩天,宋思涵給她送了四次早飯。
那時候她才相信,宋思涵對她好,可能和真熱情或缺心眼無關,只是想對她好。因為十年前見證她最難堪的時候,因為十年後又在一千公裏外不期而遇。
善良又溫柔,讓程吉不受控制地被她吸引。察覺她的喜歡,自己也心生歡喜。
宋思涵把她困在那個幽暗寂寞的夢境,又做了她夢境裏唯一照亮的螢火,伸手可以觸碰,能感覺到對方的溫度。
“程吉,我喜歡你。你有感覺嗎?”
“你呢,你對我是什麽感覺?”
我也喜歡你。
再給程吉一百次機會,她也一次都不會拒絕宋思涵,她渴望光明,而那個時候,宋思涵就是光明。
戀愛後的寒假是她們第一次長時間異地,她留在學校,白天做着兼職,晚上想宋思涵。宋思涵每天都會給她發很多消息,知道她很忙,不要求她及時回複,一次也沒有因為這個發脾氣。到了晚上宋思涵就會給她打電話,問她一天過得怎麽樣,她沒多少可說的,但宋思涵還是每次問得認真、聽得認真。
那個冬天她雖然一個人在清州,可是她覺得很幸福。宋思涵的脾氣太包容,什麽都依着她,即使她沒有不高興,還會哄哄她。聽到宋思涵的聲音她就開心想笑,看到宋思涵發給她的照片,她又想宋思涵想得心裏難受。
過完年,宋思涵突然出現,比開學時間提起幾天。程吉從來沒有提過這個,她知道宋思涵與父母的感情很好,她自己沒有感覺過家庭的溫暖,所以她不要求宋思涵離開父母來到自己身邊。但是學校寝室一開放宋思涵就來了,給了她一個驚喜。
寒假結束,暑假又至。
宋思涵和她一起飛到南亞市旅行,程吉知道程伊芙經常去旅行,或者參加學校組織的出國游學活動。程吉沒有報名過游學,她知道如果她報名,程家會出錢,但那意味着她要去找甘玥,她不想聽到甘玥藏在溫柔語氣中的施與,而且她和同學們的關系也不親近。
直到這個夏天她才知道旅行多麽快樂。她看到了海,踩到了沙灘,每天和宋思涵一起醒來,推開窗戶就被帶着一點鹹味的海風正面擁抱,然後宋思涵會從背後擁抱她。她在這裏抛開了所有顧慮,珍重地感受着每一天,真想刻錄下來以供回味。這幾天的放肆,讓她整個暑假都覺得快樂。
下一個寒假,她們戀愛已經一年了,宋思涵對她還是一樣好,每天聯系,提前歸校。
宋思涵再來到她身邊的時候,程吉開始想到分手。
于是她們沒有下一個暑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