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外面風雨交加, 黑雲遮天蔽日, 屋內早已點起牛油大蠟,窗外樹枝晃動的影子落在窗紙上,猙獰猶如鬼牙妖爪。
邵離淵在側房桌邊沉臉坐着,不遠處一點燭火被出出進進的人走動間帶起的風吹得左搖右擺, 照的他面上陰晴不定。
而桌對面炕邊上的, 赫然是傳言中遭了暗算的裴以昭。
他從頭到腳大半邊身子都是灰白色的粉末痕跡, 一張臉上還不住往下滴粘稠液體,一位太醫正對着他的臉忙活。晏驕和龐牧進來時只能從兩人身體之間的空隙中匆匆一瞥裴以昭的左臉,但見上面零星散布着許多燎泡, 眼睛也是又紅又腫,太醫正将什麽藥液往他眼內滴灌。
大約是極刺激的, 饒是裴以昭這樣鐵打的漢子也忍不住從喉間擠出幾聲壓抑的呻/吟,抓住桌角的指關節都咯咯作響,叫人懷疑是否下一刻便會木屑紛飛。
晏驕和龐牧看的直皺眉頭,覺得自己臉上好像也跟着痛起來似的,分別跟邵離淵行禮之後問道:“怎麽回事?”
邵離淵本就沉如水的臉更陰了。
他擡頭看了晏驕一眼, 忽道:“黃字甲號捕頭晏驕聽令。”
晏驕精神陡然一震,本能的一撩袍子單膝跪倒在地,“下官在。”
“即日起, 由你全權接管并州、宜州、涼州系列人口死亡、失蹤案件, 刑部上下全力配合!”
晏驕聞言一淩, “是!”
龐牧問道:“這就是這一二年間裴捕頭負責的案子?”
“正是。”裴以昭忽然開口道。
他的聲音聽上去嘶啞無比, 饒是努力克制, 也能輕而易舉的分辨出其中的怒火和憋悶。
“說來慚愧,卑職大意了。”
“并非你大意!”邵離淵端着茶盞看了半天,突然擡手狠狠扣在地上,在碎屑紛飛中面罩寒霜,“他們這是蔑視律法,蔑視朝廷,蔑視聖人,完全不将刑部和朝廷綱紀放在眼中!”
對手在咫尺之遙對自己的愛将下手,堪稱嚣張至極,完全突破了邵離淵的忍耐底線。若非他偶然發現本來應該跟着裴以昭的侍衛卻留在衙門,察覺有異而及時趕到,此時裴以昭早已被帶走了。
而人一旦落到敵人手中,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便是投鼠忌器……
別說晏驕,就連龐牧認識他這麽久了,都是頭一回見他發這樣大的火。
晏驕在龐牧身邊坐下,“這是明晃晃挑釁和警告,到底怎麽回事?”
這一舉動幾乎是在昭告天下:我非但不怕,還敢在天子腳下坑殺你,你奈何我不得。
裴以昭咬牙切齒道:“前幾日我接到線報,說惠雲樓的妓/女穿雲有線索,但她十分恐懼,不敢對外人講。此案我追查多年,一朝突然得了突破口,竟失了方寸,全然沒想過是否有詐。我暗中與穿雲接觸多次,始終不曾如願,後來她終于同意私下見面,便約了今日,并要求我着便裝獨自前去。”
許多案子牽涉甚廣,證人有這樣的擔憂十分常見,且穿雲又只是個纖弱女子,裴以昭便沒有懷疑,今日如約前往。
“進到房內後,她便神神秘秘的叫我上前,又要從梳妝臺上的匣子裏往外掏東西,結果我才一走近,她便猛地将粉盒中的石灰撒過來!又大喊我殺人雲雲。情急之下,我只能将她打昏,又循着閉眼前最後一點印象,取了桌上頭油沖洗。此時我已知中計,然而尚未脫身,提前埋伏好的何明便帶人破門而入,若非邵大人及時趕到……”
他還沒說完,邵離淵就怒其不争的指着晏驕道:“是個女子就掉以輕心,你這些年的捕頭都白當了嗎?這倒也是個女子,你可見這些年輕視她的有過好下場?”
晏驕:“……”這事兒怎麽也能說到我身上?
“沒有好下場”什麽的,這說辭好像我是反派人物!
裴以昭雖看不見邵離淵所指,但猜也能猜到說的是晏驕,他本就慚愧,此時越加難受,又掙紮着要起身賠罪,被晏驕和龐牧一左一右攙住了。
“裴大人!”那太醫忍不住喝道,“若還想要這雙招子就不要亂動。”
龐牧道:“有救麽?”
太醫顧不上回身行禮,一面繼續忙活,一面抽空道:“裴大人這是被人迎面撒了生石灰,也虧他常年行走經驗豐富,避開了大半,又立刻抓了桂花油沖洗。不然若就這麽徑直沖到外面雨裏去,恐怕諸位只能求一求大羅神仙,妙手重賜一副眼珠子了。”
很多人中招後沒有經驗,慌忙中本能的取水沖洗,生石灰吸水後不消片刻便能将一雙眼球腐蝕殆盡,當真神仙無救。
可若放任不管也不成,最好的法子便是裴以昭這樣,用無水的油類沖洗,并盡快就醫,方有回天之力。
晏驕和龐牧聽他說第一句時都忍不住倒吸涼氣,可聽到後面,好歹算略放了點心。
細細說來,此番也算機緣巧合:裴以昭觀察細致,記得頭油在哪裏;邵離淵及時帶人趕到,又馬不停蹄請了太醫……這一整套安排內但凡缺了一環,裴以昭日後就只能叫裴以瞎了。
可見天理昭昭,并無絕人之路。
“那裴大人現下情況如何?”晏驕追問道。
“晏大人身兼仵作之職,想來比在下更清楚,”太醫直起腰來,略活動了下,又繼續為裴以昭清理,“人的眼珠上有一層膜,裏頭包着水和血肉,現下裴大人眼上這層膜被燒傷了,急需靜養,每日早晚換藥。若需恢複,少說也得三兩個月,恐怕以後還會落下迎風流淚的毛病,再也不敢受刺激。”
聽他說還有機會重見光明,就連素來穩重的邵離淵也不禁有些喜形于色,當即起身作揖,鄭重道:“勞您費心,但有所需,盡管告知,不必有所顧忌。”
突然遭此劫難,能看得見就屬上天保佑,實在不敢多求其他。
太醫被他這個大禮唬了一跳,忙避了開去,“不敢當不敢當,您跟裴大人都是好官,我自該全力以赴。”
晏驕分明看見邵離淵緩緩吐了口氣,神色微微松動,燈火映照下竟意外顯出幾分疲憊和老态。
到底,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
邵離淵一項器重裴以昭,誰知他這樣穩重的人,偏就在自家一畝三分地上陰溝翻船,險些送了性命,焉能不氣?
他才要再罵,龐牧就搶道:“差不多就行了,難不成他自己願意當個瞎子?他也不是個孩子,吃一回教訓就夠了。”
頓了頓,又瞅着吹胡子瞪眼的邵離淵嘟囔道:“年紀也不小了,怎麽氣性兒還是這麽大?”
邵離淵怒視,龐牧縮了縮脖子,擺擺手表示不說了。
四人重新落座,邵離淵又丢出來最後一句,“如今滿京城的人都知道咱們刑部的捕頭青天白日去青樓白/嫖未遂還打殺人命,你們且謹慎些吧!”
對手的計策真的太陰險惡毒了,令裴以昭多年辛勞經營毀于一旦。這分明是要将他的身心徹底擊垮,就算死了也是臭名昭著。
晏驕幽幽嘆道:“現下我也算是殺雞儆猴的猴子了。”
窗外風雨越發緊了,分明還不到申時,可外頭天空已如潑墨一般。
待太醫徹底忙活完,已經是将近一刻鐘後的事了,他交代道:“每日早晚我來換藥,不要見光,不要見水,閉目多休息,飲食清淡務動怒。”
雙眼蒙了紗布的裴以昭聞言抱拳苦笑道:“有勞,不過這最後一條恐怕是不成的。”
家門口給人算計,任誰遇到這樣的事也做不到心平氣和。
太醫顯然也知道有些強人所難,倒也沒再生氣,又跟邵離淵三人告辭之後便去了。
邵離淵叫人擡了約莫半人高的卷宗來,其中幾本紙張邊緣泛黃,分明是許多年之前的了,“這就是與本案有關的所有卷宗了,你需盡快看完,将案情爛熟于心。”
龐牧眼神示意,待邵離淵微微颔首後才上前翻動,“……天佑六年,天佑四年,天佑二年……天平四十三年,這是先帝在位的最後一年?”
先帝在位四十三年,年號天平,如今是為天佑八年,正是當今登基的第八個年頭。
也就是說,這一系列案件中最初案發至今已有足足九個年頭!
等外人全部屏退之後,晏驕才滿腹疑惑的問道:“案子我接了,不過如今當真是滿頭霧水。如此大案,我竟聞所未聞。究竟是牽扯到了誰,才會讓他們如此膽大包天,竟敢在京城動手。裴大人是被誰引去的?那惠雲樓可與此案有關?妓/女穿雲又在其中扮演了什麽角色?何明究竟受誰指使,是否與本案有牽連?”
她臨危受命,卻對事情起因經過半點不知情,情急之下,一連串的問題便如連珠炮似的丢了出來。
裴以昭眼睛看不見,不自覺側着身體微微前傾,努力分辨他們的聲音來源,聞言嘆了口氣,“此事說來話長。”
晏驕點頭,“願聞其詳。”
“三年前某日,我去歸置結案卷宗時無意中碰落一本天佑二年的冊子,發現乃是一樁陳年舊案。當時我閑來無事,便跟大人申請查辦,誰知越查越深。”
因當時已經過去足足三年,且缺乏證據,重新查辦非常困難,後來裴以昭前去當地走訪,驚訝的發現凡跟當年的案件有關的人,要麽陸續意外死亡,要麽索性舉家搬遷。
“諸位也知道世人安土重遷,豈能輕易離去?索性我便去了當地衙門,要了戶籍遷徙的名冊簿子,去那幾人的目的地查訪,然而當地官府卻證實根本沒人過來。”
晏驕和龐牧頭挨着頭,湊在燈下翻看卷宗,聽他說到此處不由感嘆:“這三地皆在千裏之外,難為你竟肯這樣細致,四處奔波。”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職責所在。”裴以昭淡淡道。
晏驕理了理頭緒,“也就是說,凡案件相關者,要麽死了,要麽失蹤了,至今杳無音信。”
若果然如此,确實奇怪的很。
裴以昭點頭,“不錯。”
“當地官員怎麽說?”龐牧問道。
“時隔數年,又逢戰亂、朝堂更疊,許多地方的父母官都換了好幾任,還有的已經入土為安,我實在無法一一驗證,那些卷宗上寫的乍一看天衣無縫,只是兇手至今未抓到。”裴以昭道。
晏驕奇道:“那你又是如何發現異常的?”
說真的,哪朝哪代沒有幾個無頭公案呢?若僅憑這一點就随意懷疑,那可真是沒頭了。
裴以昭對她的質疑毫不意外,有條不紊道:“當時我看的是天佑二年并州案,卷宗上寫的是死亡五人,仨男兩女皆是箭傷,傷口集中在屍體背面。最後根據傷口形狀和殘留的箭頭推斷,結論為小股敵軍潰兵流竄作案,死者逃亡時被從後方射倒。”
因地理環境和戰術習慣的差異,不同國家使用的兵器各有特色,造成的傷口自然也有區別。這麽粗粗聽來,确實好像沒什麽破綻,但他剛一說完,龐牧就毫不遲疑的打斷道:“胡說八道!”
他自己就是指揮過戰役的,不懂事時就跟着父兄與邊國打交道,對這方面的情況再了解不過,當即言簡意赅的解釋了一回:
大戰的中後期開始,大祿軍隊就實施了包圍推進的清掃戰略,将聯合敵軍一點點逼出大祿境內,并在尾聲順利打入敵國腹地。天佑二年時大戰結束已經近兩年之久,并州距離最近的主戰場也有八百裏,中間跨州連府守備森嚴,怎麽可能還有持有敵國武裝的潰兵流竄?
即便真有漏網之魚,數量也不可能太多,且不說能否同時殺死五人,當時中原百姓們痛恨敵人入骨,若果然遇見敵人,只怕會與他們同歸于盡,傷口定然不可能只存在于屍體背面。
晏驕恍然大悟,“所以說,是有人故意轉移視線,掩蓋罪行?”
裴以昭點頭,“不錯。”
龐牧冷笑道:“只怕還是個對戰事略有研究的半吊子。”
自以為天衣無縫,可根本經不起推敲。
若非上級官員庸碌昏聩,根本瞧不出破綻;那麽就必然是勾結成片,這才視而不見胡亂結案!
晏驕想了下,又問了個關鍵問題,“辦案講究人證物證俱在,既然有此結論,即便沒有人證,必然是有物證的了?”
裴以昭點頭,“确實有。死者早已入土為安,屍首是瞧不見了的,但當時我也看過物證,雖然鏽跡斑斑,但基本可以确定是敵軍常用箭頭無疑,五人共有十三枚。”
龐牧搖頭,“不對不對,破綻越發多了,怪不得你要繼續查下去。”
撒謊這種事是很可怕的,一旦開了口,就要源源不斷的想法子圓謊。而多說多錯,漏洞自然也就更多了。
逃入中原的潰兵身上不可能還持有數量如此之多的箭矢,這是其一;
其二,當年與大祿開戰的邊國皆是游牧為生,天生擅長騎射,若想殺毫無躲避經驗的普通百姓,一擊即中,根本不必耗費如此多的箭矢;而若想虐殺,必然選擇近身打鬥,弓箭這種遠程攻擊武器就沒了用武之地。
第三,但凡打過仗的人都知道兵器的重要性,箭矢這種可以循環利用的武器,尤其是戰亂時期分外寶貴的鐵質箭頭,根本不會有人舍得丢下。既然人都殺死了,當時也沒被發現,為何不拔了箭走?
晏驕和龐牧對視一眼,都漸漸明白了棘手之處。
戰事持續多年,了解不算難事,可當年戰事吃緊,朝廷規定一概戰利品全部或上繳,或就地應用于我軍消耗,那些敵人用過的箭矢也全部被重新制作成适合我軍使用的款式。
分明身在內地,若還能夠接觸到大量敵軍用箭……只怕身份非同一般。
裴以昭聞言點頭,拱手抱拳道:“公爺所言細致入微,令人嘆服。”
他初次眼盲,一時間尚未适應,聽聲辨位也只得大概,與其說此刻說話對象是龐牧,倒不如說方向更對着旁邊的晏驕一點。衆人見了,不覺聯想起他往日風采,都是暗中唏噓。
略略沉吟片刻,晏驕追問道:“那原并州知州呢?”
“五年前告老還鄉,回福州老家去了,兩年前死了。”邵離淵涼涼道。
晏驕一挑眉,“死無對證。”
畢竟這天下沒什麽比死人更能保守秘密的了。
“我方才粗粗看過卷宗,報上來的共有五起案件,案發前後共計二十三名死者,下落不明者另有十三人,涉及到的七品以上官員少說也能有近十人吧?難不成短短九年之內全都死絕了?”晏驕幾乎帶着幾分賭氣的說。
說句不好聽的,普通老百姓死上十個八個或許上頭都不會在意,但和平年代的官員數年內減員這麽多,更有五位五品知州,再傻的帝王都要起疑心了。
邵離淵沒好氣的瞥了她一眼,“對手還沒蠢到那般田地。只死了兩個,一老死,一病死,另有一人告老,其餘諸人或升遷或調任,如今天涯散布,對當年之事一概推說記不清了。”
死了的沒法兒問,活着的不給問,難為這麽多年裴以昭還能堅持下來。
大約也正是這份可怕的毅力和恒心,才更讓兇手感覺到了威脅。
短暫的沉默過後,晏驕終于問出最關鍵的一個問題:“兇手忌憚你到這般田地,想必你心中已有懷疑對象,是誰?”
裴以昭緩緩将正臉轉過來,一字一頓道:“蘇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