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
不容拒絕。
“我拒絕。”卡爾不出意外地一口回絕,将兜帽拉到下巴。
梅麗莎卻一叉腰:“怎麽可以?一定要一起來,”她摸摸下巴,“賢者塔的魔法師畢生的追求就是獲取新知識吧?”
卡爾沒回答,梅麗莎就當他默認了,繼續輕快地說:“那就是了,都從喀林西亞到納法雷了,不吃一下特色菜怎麽能說到過這裏?一個地方的食物能體現出住民的性格和地方的特色,這也是非常重要的知識哦!甚至說食物就是最普通最常見的魔法也不為過。”
卡爾似乎還想反駁,最後被梅麗莎的大嗓門壓了下去:“就這麽決定了。”她意氣洋洋地轉頭朝着奈莉眨眨眼:“搞定!”
三個人到暫住的房間稍作休整後便再次來到大廳。
與大部分領國一樣,納法雷的宴會也按照身份排座。
主角梅麗莎自然被請上高臺上的長桌,與侯爵一家共進晚餐。梅麗莎順帶公布了卡爾耐錫耶魔法師的身份,他自然也成了座上賓。白發少年被梅麗莎半拉半拖地往大廳高臺走的時候的樣子……實在是說不出的慘兮兮。簡直是只黑乎乎的被吓壞的兔子,恨不得鑽進鬥篷下擺裏徹底消失。
興許是耐錫耶魔法師造成了小小的轟動,女神派來的引導者一時就被遺忘了。奈莉就從善如流地藏進人堆,混了個靠後的席位,樂得自由。
長桌上源源不斷地有菜肴端上來,雖然肯定比不上主桌的精致,但大盆大盆熱氣騰騰的魚湯還是香味誘人。尤其是納法雷特産的杏仁酒一壺又一壺地添滿,酒肉下肚,桌邊不久就一片歡聲笑語,客人們在游吟詩人的歌唱中踱足拍手,跟着吟唱,與穿梭于長桌間的女仆調笑,全無主桌客人們可能需要遵循的克制禮儀。
奈莉捧着酒杯小口抿着,不由自主被同席者的快樂感染,靠在木質圓柱邊微笑起來。即便是魔王壓境,一杯酒下去照樣能開懷,不能不說也是一種幸福。
“這位美麗的小姐,我布律德可有幸能知悉您的芳名?”
一聲醉醺醺的搭讪将奈莉從思緒裏拉出,她挑挑眉,打量湊過來的棕發男子。生得還算俊秀,衣着打扮來看應當是哪家小領主的兒子。奈莉實在對來段豔遇不感興趣,便不着痕跡地離他遠了一些。
對方卻再次湊近過來,手肘抵在廳柱上,頗為潇灑地擠擠眉眼:“嗯?”
語調微微上揚的單字所産生的效果也要看使用者,霸道總裁說出來是邪氣誘人,醉漢說出來就是酒氣逼人。
奈莉嘴角抽了抽,準備脫身,哪知對方竟然抓住了她的肩膀,嘟嘟囔囔地便要親上來。
奈莉用力掙紮了兩下沒能避開,一本厚重的硬面書卻在這時重重砸下來,正中這位布律德先生的腦門。
☆、29
“嗷!”布律德捂住腦門慘叫起來。
衆人好奇地聞聲瞧去,卻只看見一個醉醺醺的男人,四周毫無異狀,便哄笑了一下只以為他醉了。
奈莉從圓柱的背後探頭張望了一下,松了口氣:“謝謝你。”
裹成一團的黑袍魔法師沒回答,神經質地将鬥篷帽子拉得更加低。
“你怎麽離席了?”
面對奈莉的提問,卡爾默了片刻才輕聲回答了三個詞:“人多,吵,讨厭。”
奈莉這麽一鬧也無意再留,試探性地問:“反正我也吃飽了,一起回房間?”
卡爾沒回答,轉身就往出口走,顯然默認了。
兩人默默無語地循着旋轉的石梯一前一後向上。奈莉跟在卡爾身後,看着他拖曳到地的長袍,有些擔心他會不會一腳踩在袍角上絆倒。
但事實證明,卡爾對穿着長袍走樓梯很有經驗,一路走得快且穩當。也是,耐錫耶魔法師們大約就是穿着袍子在賢者塔裏上上下下,日複一日。
卡爾的房間在走廊的另一頭,奈莉看着一團黑球默默遠去,猛然開口:“之前對卡爾先生的态度不太好,還懷疑你,是我的錯,抱歉。”
對方身形定了定。須臾才回答:“卡爾。”
奈莉還沒反應過來,門就已經阖上。
她愣了一會兒才琢磨出這句話的意思:他的意思是不用加敬語,直接叫名字就好?她向反方向而行,進了房間朝着門邊的鏡子随意一瞥,鏡中人的唇角竟然微微勾起,洩露了她自己都沒察覺的喜悅。
這弧度頓時凝固住了,随即收斂得一幹二淨。
奈莉垂下頭,無力地走到窗口,凝視月光照耀下滿港的白帆,輕輕嘆了口氣。初春的夜色彌漫着寒意,這口氣呼出來便結成了白霧,将朦胧的心緒愈加遮掩得看不分明。
梅麗莎很晚才回來,滿臉酡紅倒頭就睡,第二日倒是神清氣爽全無宿醉的痕跡。再次接受了侯爵及一衆貴族的殷殷期盼與祝福,梅麗莎一行人在早晨出發前往港口。
初春的陽光從移動的厚雲後傾瀉而下,粼粼地閃爍于波浪之上,一艘體量中等的三桅帆船靜靜等在碼頭邊。梅麗莎不自覺念出了船舷鍍金的名字:“塞壬?”
一路陪伴勇者的騎士微笑着解釋:“在古語中,塞壬是海妖,也就是會唱歌的人魚。人魚之海如今海況詭異多變,而塞壬號是敝國所有船只中最為堅韌靈巧的,定能帶勇者大人安全抵達哈爾加堡。”
梅麗莎神情嚴肅地颔首,和送到碼頭的諸位貴族再次行禮道別。
雖然平時大大咧咧,梅麗莎的禮儀卻一直很合規矩。奈莉不由對這位勇者的過去又多了幾分好奇:精通宮廷禮儀,不善劍術,手指卻有繭,擅長照顧人……
“走吧奈莉。”梅麗莎打斷了奈莉的揣測,當先走過棧橋上船。
塞壬號的船艙不大,梅麗莎三人只能擠在同一個艙房中。對面的另一個小艙房門緊緊阖着,卻不知是什麽人要搭這班船同行。
艙房悶熱,沒過一會兒梅麗莎就拉着奈莉和卡爾到甲板上去吹風,見勇者出現,水手們一陣激動的竊竊私語。
船長和大副喝止了這騷動,簡單地自我介紹後就下令起航。
岸上傳來悠長的號聲,送別塞壬號。
海風徐徐吹拂,灌滿白帆,海鷗跟随船尾飛舞,起落于揚起的潔白水花之間。
“閣下就是勇者大人?”身後驀地傳來問話。
梅麗莎回頭,不知何時,甲板上竟然多了一個打扮奇異的青年人。質地輕軟的昂貴白色鬥篷松松籠在他綠色的長發上,一路拖到腳邊,卻絲毫沒有沾上甲板上的塵漬和海水。他有一雙眸色奇異的黃眼睛,在陽光下如同熔金般熠熠生輝。
“是,我就是勇者梅麗莎。”
綠發黃眸的青年輕輕笑了,聲音有幾分與男性格格不入的軟媚:“見到閣下實在是莫大的榮幸,請勇者大人原諒傑拉德方才的怠慢,未能第一時間前來問好。”他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一些,他優雅地欠身行禮,姿态卻不謙卑:“效命于喀林西亞侯爵大人的耐錫耶魔法師傑拉德,向閣下致以最誠摯的問候。”
這位傑拉德先生說話文绉绉,一連串的文雅詞句提供的有效信息十分有限:他是個出身耐錫耶的魔法師,目前為領主幹活,僅此而已。
等、等下?又是耐錫耶魔法師?這掉落幾率也太高了吧?說好的全大陸在喀林西亞外游蕩的耐錫耶魔法師不超過百人呢?!
傑拉德像是這時才看見梅麗莎以外的兩人般驚訝地抽了口氣,先沖着奈莉一颔首:“很高興見到你,美麗的小姐。”相比起對待梅麗莎,他的态度就要矜持高傲了不少,顯然不準備再與奈莉多做交談,只是象征性地問好。
随即,他澄黃的眼微微一眯,不慌不忙地轉身,沖着某團默默往甲板方向走去的黑影意味深長地說:
“別那麽急着走,冒牌貨。”
最後三個字傑拉德故意将音節逐一拆解,念得緩慢而抑揚頓挫,說不出的嘲諷。
“傑拉德先生是什麽意思?”梅麗莎臉上沒了方才友善的笑容,跨步就擋在了傑拉德和卡爾之間。
傑拉德用小指繞着自己綠發的末梢轉了幾圈,低婉地笑了:“傑拉德只是覺得,如今真是什麽人都可以自稱耐錫耶魔法師,不由為賢者塔的名聲感到憂慮和悲哀罷了。”
他像是頑劣的孩童一般,向一旁側身,從梅麗莎身後冒出頭沖着卡爾繼續陰陽怪氣地說:“傑拉德是不是應該向大陸的衆位普及一下耐錫耶賢者塔的規矩?”
卡爾卻在這時轉過身,面無表情地将兜帽向上拉起,露出一雙冷淡的紅眸來。他聲調一如往常地輕而矜持,卻如裏拉琴重新上過弦後,發出的每個音都發緊而顯得幹澀:“絕大部分耐錫耶魔法師在出生時就已經被選定,七歲前進入賢者塔,與世隔絕,直到學成才能離開賢者塔。”
他緩慢眨動了一下雙眼:“但我不是。”
傑拉德嗤笑一聲似乎要接話,卡爾卻異常平淡地盯了他一眼,傑拉德竟然立即收聲,唇線微微扭曲。
兩個人的氣氛劍拔弩張,四周頓時随之靜默下來。
卡爾毫無起伏地再次開口:“我的确并非從小就生長于賢者塔內的純血。”他說到“純血”兩個字時薄唇微微一勾,顯得十分譏诮,傑拉德見狀冷哼一聲,反駁的話語還沒出口就再次被卡爾一眼逼回去。
卡爾緩緩将兜帽拉下,漫不經心地将長到眉下的額發撩了撩,第一次在梅麗莎和奈莉面前顯露出鋒銳的一面。他平靜地看着傑拉德說:“但是你忘了賢者大人的訓導。真正證明一個魔法師真僞的,只有實力而已。”
他握起空拳在唇邊掩了掩,發出兩聲悶咳:“我現在狀态不好,于你有利無害。”
傑拉德眉毛向下一壓,顯然在努力壓抑怒火,身周的氣場微微扭曲。
卡爾仍舊雲淡風輕,手掌一翻就将羽毛筆捏在了手中:“怎麽樣?要不要幹一架證明誰才是冒牌貨?”
☆、30
傑拉德沉下臉,張口似乎就要應戰。
就在此時,仿佛是感應到船上的氣氛,方才還晴空萬裏的海域猛然聚攏大片烏雲,海浪仍然平和,卻透出不祥的張力。
“不好!又是魔王作怪,要有風暴!”大副這時猛然出聲報告。
船長當即決定:“轉向,西偏南三十度!”
剛才觀望的水手紛紛熟練地回到工作的位置。
梅麗莎拉起奈莉就往船艙走:“卡爾,下去了,風暴要來了。”
卡爾冷冷地看傑拉德一眼,将兜帽往頭上一罩,漠然地轉身當先下了甲板。
堪堪進了艙房,船身就劇烈搖晃起來,帶得門軸吱呀作響。
奈莉和梅麗莎無言地坐在狹小艙房的一側,手撐牆面維持身體的平衡。卡爾抱膝縮在對面,兜帽深深拉到下巴,面朝牆角,徹底将自己的神情隐藏起來。
三人不約而同地保持沉默。不僅如此,每個人都将視線低垂下去,一股別樣消沉的氣氛就此蔓延開來。
每個人都有一段屬于自己的過去,不能也不願與別人分享。
海浪的咆哮伴随着船體輕微的鳴響,竟然有一種和諧的韻律。
奈莉首先從沉思中擡起頭來,不意間竟然對上了卡爾的眼神。
不知何時,白發魔法師已經褪下了鬥篷帽子,專注地看向奈莉與梅麗莎身後的某一點,目光認真到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奈莉覺得有些不對勁,還沒開口詢問,卡爾就猛然站起身:“船要沉了。”
梅麗莎愕然擡眼,不自覺擡高了嗓門:“什麽?”
“上去。”卡爾根本不打算多解釋,扶着牆面推開門就往外走去,奈莉與梅麗莎緊緊跟上。不想他們正撞見對面艙房的傑拉德,綠發青年皮笑肉不笑地朝着卡爾嗤了聲:“看來我們運氣都不怎麽樣。”
卡爾淡淡一瞥,沒搭理他。
費力地推開通往甲板的厚實木板,豆大的雨點頓時從縫隙間傾斜而下。冒着暴雨艱難地爬出船艙,一行人都已然全身濕透。
風獵獵鼓吹,濕冷的衣服順風貼在皮膚上,全身便滲進令人不适的陰冷潮氣。透過厚重的雨簾往船外眺望,只有重重迷霧和煙氣,什麽都看不見。
就在這一瞬,船身猛地向一側傾斜。奈莉險些站立不穩,卻被梅麗莎一手拉住。
“梅麗莎,估計很快會有海怪出現。”奈莉沒遵守不預先告知劇情的守則,事先提醒勇者小心。
對方嚴肅地點點頭,一手緊緊抱住桅杆另一手拔出寶劍,随時待命。
又一個大浪打來,塞壬號從波峰頂端顫抖着順流俯沖下去,海水在傾斜的甲板上肆意橫流。
前方的迷霧漸漸散開,現出龐大而醜惡的形态:一只足有塞壬號五倍大的海怪噴吐着水柱擋在面前,毫不留情地伸展長而有力的觸角擊打過來。
轟然巨響,船頭在這一擊中碎裂開來,最前端的桅杆随之倒下,摧枯拉朽,一路帶下繩索與白帆。
梅麗莎反應敏捷,拽着奈莉和卡爾及時躲開了砸來的重物,一邊大喊:“船長還好嗎?”
沒有回應。她的問話淹沒在木板爆裂的聲響和水手的哀嚎之中。
滿是吸盤的觸角靈巧地卷起無辜的獵物,高高地舉起來,往張大的口中一帶。那人開始還發出慘叫,叫聲甚至越來越高而急促,卻再次飛快壓低下去,宛如被噎住了,而後掙紮聲戛然而止,一切歸于寂靜。
而後,骨肉碾碎的咀嚼聲和黏液的流動聲響起,每一個細節都出奇清晰,傳入耳中令人作嘔。
梅麗莎臉色有些發白,卻握緊了寶劍,還沒來得及見機沖上去與怪物搏鬥,海怪就再次對船體展開攻擊,
塞壬號宛如紙作的模具,在怪物面前不堪一擊。本就進水的船身幹脆從中分崩離析,海水飛快地湧入,在周圍汩汩湧動。
“漩渦!”傑拉德攀在一根桅杆上低沉地大喝。
卡爾面無表情地揚起羽毛筆,揮舞數下,在越來越深的積水中漂浮起來的木板頓時合攏,成了簡易的筏子。卡爾、奈莉和梅麗莎艱難地在木筏上維持平衡,竭力尋找突破各色漂浮物重圍的路徑。
在漩渦未成形前,還有活路!
卡爾咳嗽了一聲,再次揮動羽毛筆,面前擋路的爛帆頓時煙消雲滅。
奈莉不放心地沖着身體羸弱的魔法師大喊:“你沒事吧?”
暴風雨中看不清對方的表情。他好像微笑了一下:“還行。”這次他朝在浪頭頂端搖搖欲墜的木筏後一點,一股柔和的風頓時推着他們平穩地朝前行進,直到……
海怪的觸角準确無誤地朝木筏直直砸下來。
梅麗莎大喝一聲,直起身就迎着來勢使出目前的絕技。
怪物察覺到殺氣,迅速調轉了勢頭,暫時中止了這一擊。
她的動作迅猛,帶得木筏頓時失去平衡,卡爾佝偻着脊背重心頓時不穩,朝外一歪就要跌出去。奈莉的身體比意識更快,她探身過去緊緊拉住對方的手臂,另一手扒在木筏邊緣,粗粝的木刺直紮進指腹,但根本感覺不到疼痛。
卡爾咬着牙抽了口氣,一手抓住濕滑的木板縫隙,不顧指尖被劃出的鮮血,咳嗽着借力從邊沿爬回奈莉身邊,張了張口面前便是一灘殷紅。奈莉顫抖着将治療藥水遞過去,對方一飲而盡,側過頭來看着她:“麻煩你幫我維持平衡。”
奈莉還沒反應過來,少年濕冷的手掌就覆上來,轉而與她十指相扣,卻不多看她一眼,依舊冷淡而矜持地擡着下巴,一身狼狽地以最從容的姿态施展魔法,兩枚光球飛快地擊向海怪。
但有一道光矢卻比卡爾的更快,迅捷而潇灑地正中怪物。海怪長嘶一聲,拍打着水面暫時停止了攻擊。
回頭一看,傑拉德十分艱難地攀附在一塊木板上,口中念念有詞,澄黃的雙眼如同燒化的黃金,專注地透過迷霧直直望向目标。
卡爾扣着奈莉手指的力道似乎更大了,他壓抑着咳嗽再次揮舞羽毛筆,三道光球同時擊飛而出。
梅麗莎這時也看準了時機,朝着飄浮在水面的一根觸角狠狠砍下。
詭異的藍色血液高高噴起,在空中化作煙霧。
海怪頓時暴怒,不顧傷痕便朝着木筏的方向全力攻擊,将梅麗莎等人擋在了漩渦的邊緣。一股大力将好不容易脫出重圍的木筏往回拖去。
時間緊迫,光矢光球亂舞,竟然照亮了烏黑的迷霧;舞劍聲聲铿然,海怪尖利地咆哮。
奈莉回頭,尖聲提醒:“漩渦成形了!”
她話音未落,水流的巨大力量就帶得木筏失去平衡,向着急速扭轉的中心逆流。
卡爾急聲念起什麽咒語,一團紅光頓時籠罩起木筏上的三人,周圍的景物漸漸扭曲模糊起來。奈莉睜大眼睛,清楚地看見傑拉德竭盡全力向他們游來,卻始終差那麽一點……
綠發的耐錫耶魔法師失去了從容,驚惶地向奈莉伸出手求援。
她沒有多想,伸出左手就抓住了對方。
卡爾與她相扣的手指猛然加大了力道,四周的景致越轉越快,最後什麽都看不見了。
他們好像升上了天空,而後猛地落入水中。
紛繁的水泡齊齊向上升,眼前一片模糊,鹹澀的味道湧入口中。
到這一刻,奈莉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這和說好的游戲劇情不一樣啊!之前可從來沒有發生過沉船事件!
海浪撲面而來,将所有的意志兜頭撲滅。
☆、31
奈莉是以異常标準的海難幸存者模式醒來的。
一波一波的海水沖擊着她,将她驚醒。她仰卧在淺灘上,不知到了何處。
時近傍晚,天空紅紅的宛如被最拙劣的畫家随意塗抹,奈莉費力地側轉身,這才察覺身邊還有個人。
純白的發絲即使被海水浸濕緊緊貼在頰邊,仍然莫名潔淨而耀目。卡爾雙目緊閉,臉色極為蒼白,嘴唇微微發青,雖然不像是溺水,但身體情況顯然并不樂觀。
奈莉立即坐起來,環顧四周,不見梅麗莎的蹤跡,只能先灌了一個高級治療湯劑下去看情況。
湯藥瓶子還沒見底,卡爾的眼睫就微微顫動,喉頭聳動吐出一口混雜着血色的海水來。奈莉笨拙地從儲物空間中取出方巾,為他擦拭臉頰,再次喂下湯藥。
等第三瓶治療湯劑喝完,卡爾終于睜開了眼,眼神虛虛地半晌都沒定下來。奈莉不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哪知對方不知從何而來的力氣,一把就抓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指冰涼,卻與她緊緊相貼,猶如蔓生的藤纏繞枝幹,不願也不會松開。
奈莉不由緩和了語氣:“卡爾?”
紅眸終于定在她臉上,漸漸清明。卡爾的聲音沙啞:“奈莉。”
這是個熟悉的句子。奈莉微微顫栗,垂下眼:“我在。”
“太好了。”卡爾微微勾唇,喃喃着閉上眼。
奈莉心慌起來,探了探他額頭的溫度,果然燙得驚人。
這熱度似乎無法用藥水擊退,奈莉決定先将卡爾拖離海灘。但才試圖站起來,奈莉就發覺自己的雙腿疼得厲害,垂頭一看,應當是在被海浪推上岸的時候被岸邊尖利岩石劃破,從腳踝直到膝蓋都傷痕累累。
但這并不算什麽,奈莉抽了口氣,便站了起來。頭腦有些暈眩,她扶住額頭深呼吸幾下,吃力地托住卡爾的頭與脖頸,雙臂從肩膀下穿過,将他往淺灘的盡頭拉去。
這是個比意想中更為艱難的任務。才走了沒幾步,奈莉就氣喘籲籲。她暫時放下卡爾,打開系統界面,居然滿屏的連接中斷。這鮮紅的字激起了不愉快的回憶,她不由全身發冷。垂頭看了一眼不省人事的魔法師,奈莉咬住嘴唇,有片刻的猶豫。
但她很快堅定下來:他畢竟救了她。
奈莉再次忍住發軟跪地的沖動,俯身後退。
“需要幫忙嗎?”
忽地傳來問話,奈莉駭得險些松手。她咬牙回頭,竟然是一身海草披挂的傑拉德。他的模樣着實滑稽,神色卻還算平和,倒是比在船上衣冠楚楚時更為平易近人。
奈莉的眼神在這兩個魔法師之間轉了個圈。
傑拉德立即發出不屑的嗤笑:“我還不至于在這時候攻擊他。”
“那就麻煩你了。”奈莉沒再矯情。她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就這麽一路将卡爾拖上去,該求人時就求人。
傑拉德看上去沒什麽損傷,将卡爾帶上淺灘盡頭時只是微微氣喘,并無牽動傷口的痛楚。他嫌惡地從頭上撂下海草,啧啧數聲,向着身邊某處專注盯着,手指一點,便有旺盛的火苗竄起,竟然以砂石為燃料噼噼啪啪地燒成一個火堆。
“勇者大人呢?”傑拉德這時的語氣又有了些居高臨下的嘲諷。
奈莉搖搖頭,再次打開系統界面查看,卻無法在地圖上找到勇者的紅點:“暫時不知道,我會去找。”
傑拉德從自己的魔法口袋裏取出衣物,一眨眼就全身幹幹淨淨煥然如新,他再次露出那養尊處優的柔軟笑容:“您還是先處理一下自己的傷口為好。”
奈莉順着他的眼神看向自己的小腿,默默無語地取出治療藥劑随意抹了抹。靠着火堆烘幹衣物後,奈莉忍着身上鹽粒的粗粝感,起身說:“我去那邊海灘看看。”
傑拉德卻手掌向下壓了壓:“不如交給傑拉德去辦。”
奈莉皺了皺眉。
“您看起來走不動了,貿然離開如果不能回來,反而更加麻煩。”
“謝謝。”奈莉知道他是正确的,便道了謝。
對方卻不以為意地露出那圓滑而顯得女氣的笑容:“您救了傑拉德一命。喀林西亞人對救命之恩,要以三件事報答。”他有些狡黠地眨眨眼:“剛才是第一件,這是第二件,還有第三件,您不妨好好考慮。”
奈莉頓時有些無語。在宮廷混的魔法師就是不一樣……
傑拉德手指擰轉,掌心現出翠綠的光芒,他以吩咐的口氣吐出發音奇異的話語,那光球就飛上天空,急速轉了幾圈,随後落回他掌心。他撩了撩綠色長發,低頭沖着奈莉勾勾唇:“看來勇者大人毫發無傷,請您放心,傑拉德去去就回。”
等一身礙事長袍的綠發魔法師走遠,奈莉才容許自己露出驚訝的神色來:耐錫耶的魔法師果然名不虛傳!扛得動傷員找得到失蹤者還能生火,簡直是居家旅行海難必備。
再看看施個法術就要吐血三升但關鍵時候卻很可靠的卡爾先生……
奈莉必須表示這兩位根本沒有可比性。
傑拉德果然很快就抱着梅麗莎回來。後者也是雙眼一閉不省人事,奈莉的一顆心才提起來,魔法師先生就一臉從容地将懸念戳破:“只是睡着了而已。”
睡着了……
奈莉再次被自家勇者的粗神經震撼了。
“沒事就好。”奈莉笑了笑,将火堆邊的位置讓給梅麗莎,起身走了兩步回頭問百無聊賴的傑拉德:“您知道這裏是何處嗎?”
對方一偏頭:“不知道。”他表現得比奈莉還要無辜:“傑拉德熟悉喀林西亞得每一寸土地,但對北方一無所知。即便是元素精靈也無法告知我方位。”
順帶一提,似乎在喀林西亞人眼中,他們以外的所有維爾德亞都是北方。
連有沒有度過人魚之海都難以确定。奈莉飛快思索起解決方案:無法向系統求助,只能找就近的人居問明方位再作打算了。
可說到底,此番海難也着實太過蹊跷。海怪從沒有這麽瘋狂地破壞過船只,更不要說連累得勇者被沖上某個未知海岸。奈莉都要疑心這是系統的惡趣味,偶爾來個低幾率隐藏劇情考驗她的能力……
現在只能等梅麗莎醒來。
傑拉德優雅地踱了幾個來回,驀地出聲:“請問您和勇者大人是怎麽會和……他在一起的?”
奈莉幹笑一聲:“是勇者自己找來的隊友,我也不清楚情況。”
魔法師貓一樣的黃眼睛就微微眯起來,他輕輕一笑:“有趣。”
“您知道些什麽?”奈莉擡起頭來。
傑拉德漫不經心地說:“傑拉德也只是聽說這個冒牌貨居然主動請求離開賢者塔,傳送陣卻在最後時刻出了問題,他去向不明而已。”他露出一個嘲諷的微笑:“還請您不要會錯意,傑拉德會在納法雷并非因為傳送陣出錯,而是侯爵大人有要事相托。”
奈莉沉默片刻才開口:“關于卡爾……您還知道些什麽嗎?”
傑拉德意味深長地眯眯眼:“很遺憾,傑拉德對冒牌貨并沒有什麽深入了解的興趣,因此并不能給您提供您想要的情報。”他想起什麽一般兩指一捏,便變出一枚奇異的硬幣來。他稍稍俯就下來,将這金色的硬幣呈到奈莉面前。
這是一枚奇異的硬幣,中間鑲嵌了碧綠的寶石,熠熠生輝。寶石邊沿縷刻着古老的文字,奈莉并不知道其中意味。單單就顏色而言,這就是傑拉德發色與眸色的集合體。
“想來您目前暫時沒有想要拜托傑拉德的事,那麽等您有一天想到了,不妨憑這枚硬幣來喀林西亞找傑拉德。只要是有魔法師的地方,傑拉德就能知道您已經想好了第三件事。”
扔下這句話,也沒再多解釋,傑拉德就後退幾步,雙手一張,驀然憑空消失了。留奈莉半晌才回過神來。
這時,忽然有人拉住了奈莉的手。
卡爾醒了。
☆、32
“你感覺怎麽樣?”
面對奈莉關切的詢問,卡爾卻只是搖搖頭,聲音低啞地問:“剛才……傑拉德……說了什麽?”
奈莉怔了怔。
少年的手指便收得更緊,近乎要勒疼她。
“沒什麽……他莫名其妙就走了。”
卡爾垂眸,片刻沒再開口,反而令奈莉不安起來。他卻轉而看向天空,忽然說:“星星。我們已經在巴爾堪了。”
此行的目的地正是哈爾加堡所在的侯國巴爾堪。
所以說傑拉德先生是早就弄清了狀況,胡說八道一番後扔下他們一走了之了?這才符合他的形象嘛……剛才簡直正常得讓人心驚肉跳。
奈莉側頭看了眼仍然呼呼大睡的梅麗莎,低聲對卡爾說:“你也休息吧。”
白發少年的手指微微一松,随即再次握緊。他沒有再說話,安靜地閉上眼。躍動的火光照應在他臉上,愈發襯出他面色的蒼白。但即便如此,火苗的光影仍然令他的五官多了一分近乎妖冶的明豔,灼熱而迷人,令奈莉想到了同樣閃動着這樣惑人光暈的紅眼睛。
奈莉不由背轉過身去,抹了把臉。即便真的回到自己的世界,她也不可能若無其事地和以前一樣活下去了。
她已經不是過去的那個自己。
“奈莉?”卡爾驀然出聲。
她沒回頭:“我在。”
對方意味深長地沉默了一會兒,才再次開口:“以前……我是不是見過你?”
奈莉一瞬間覺得呼吸都有些困難。她緩緩将臉再次埋進手掌,發出疑問的聲響:“诶?”
卡爾又是片刻的寂靜。她險些以為他已經睡着了,可他卻在她微微放松方才猛然繃緊的心弦時再次以言語撩撥起波浪。
“抱歉,說了很奇怪的話。”少年的聲音仍然有些沙啞,粗粝的尾音比日常低沉,平添了一分成熟的魅力。他罕見地在語氣中流露出內心深處的情緒,顯得迷茫而不知所措。他輕緩而猶豫地慢慢斟酌着詞句:“我醒來的時候,什麽都不記得了。賢者大人說我是賢者塔的學徒,在魔法事故中受了重傷。”
卡爾好像發出了一聲輕笑,這笑聲脆而單薄,被海岸的風一吹便失去了其中隐含的微妙意味:“我只知道我要去魔窟報仇,但為什麽,是為了誰,仇人是否就是魔王,我一概不清楚。”
奈莉不由自主轉過身去,怔怔看向他。
卡爾從睫毛底下凝視回去。他的眼睫與發色相同,在火光映照下仿佛撒了金,漏下的光點盡數落進他深紅的眼睛裏,卻融不進他冷淡的眸色裏,只無望地在表面打轉。好像世界上的所有事都和這金色的光點一樣,入不了這位魔法師的眼。他看向的、執着的始終只有更遠方虛無缥缈的宿怨。
“但是我并不在乎是否能報仇,”他偏偏又說出與堅毅眼神相悖的話語來,口氣不再軟弱,反而顯得事不關己,“我只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誰。”
他想與奈莉對上視線,從她的目光中尋找出肯定或阻攔的痕跡。
奈莉掙紮了一下,匆忙轉開視線,目光游移片刻後還是與對方在半空相會。
“僅此而已。”卡爾輕聲重複,但他眼睛裏的索求已經消失得幹幹淨淨。
第一次對人敞開心扉後,卡爾不再有進一步的表示,甚至對奈莉的反應表現得毫無興趣,只是靜默地垂下眼,而後側轉身面對火堆,不再開口。
奈莉被他突如其來的自白攪得心神不寧,盯着火光神游天外。
剛才有一瞬間,她近乎可以确信,火堆邊躺着的這個人就是卡爾薩斯。這種強烈的直覺在她第一次見到他時出現過,此後卻絕跡于心頭,直到方才再次湧現,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