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4)
什麽消息。”
梅麗莎的情緒更加低落了,她重重坐在床上,将頭發揉得一團糟。
奈莉心虛地走到她身後安撫地拍拍肩膀:“別多想,先休息吧。”
梅麗莎張張口還要說什麽,樓下卻猛然傳來喧嘩聲。她立即站起來,也不顧亂糟糟的滿頭銀發,直接開門奔下樓梯。
奈莉緊跟着她來到樓下。已經有一群人聚攏在門口,人群正中是個氣喘籲籲的中年人,嗓音顫抖地不斷重複:“是魔王!是魔王的印跡!”
衆人面面相觑,不安地竊竊私語起來。可看得出來,大部分人仍然将信将疑--魔軍遠在北方,魔王的邪惡印跡又哪裏會在大陸南方的巴爾堪貿然出現?
那中年人哆哆嗦嗦地接過旅店老板遞來的酒杯,另一只手先抹了一把禿頭上的汗珠,随即仰頭咕嚕嚕地将酒喝了個精光,好像借此漲了膽色,才大着舌頭繼續說:“在……就在諾恩宮上空!剛才月亮突然間就被烏雲遮住,大家擡頭一看,天上突然就出現了只大眼睛。好家夥!那眼睛足足有浴池那麽大,黃澄澄的吓死人了!”
回答他的是一陣狐疑的抽氣聲。
“別不信,剛才神殿已經派人到四處查看情況了,說不定……”這人還沒說完,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就漸漸近了,同時城中心諾恩宮的巨鐘沉重地鳴響,急促地連敲七下,是異常狀況下預警的信號。
旅店中的衆人一下子炸開了鍋。有人直接沖上樓去整理行裝,有人大膽地到門邊窺視疾馳而過的一隊隊騎士,其餘人則在原地咋舌。
奈莉在片刻的呆愣後轉頭去看梅麗莎。銀發少女唇線緊繃,紫羅蘭色的雙眸被其中跳動不止的怒火點燃,熠熠生輝。這是她第一次表露出這一面,凜然而冰冷。奈莉不由怔了怔,不确定地輕聲問:“梅麗莎?”
後者很快緩過神來,好像想笑一笑,面容卻僵硬得連強笑都做不到。她吸了口氣,沉聲說:“我們去看看吧。”
奈莉颔首:“好。”
她們穿過因預警而人煙寥寥的街道,還沒到諾恩宮山腳下,連片的房屋就到了盡頭。遮蔽驀然消失,眼前一片開闊,她們毫不費力地尋到了“魔王的印跡”。
天被強行撕開一道口子,狀如貓眼,正中有暗色的陰影,猶如幽邃的瞳孔,包圍它的虹膜冷酷地投下淡黃的光。
卡爾薩斯披風上的搭扣,同樣是貓眼,同樣神秘卻也邪惡。
☆、36
藍到幾近滴出墨來的天空愈發襯得黃眼睛駭人而奪目。
那股熟悉的寒意緩緩沿着奈莉的脊背攀上來,她竟然産生了被這眼睛深深凝視的幻覺。她用力搖搖頭,從喉嚨深處擠出聲音:“抱歉,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這是她從來沒有遇到過的意外。究竟是隐藏事件,還是……她不敢多想。
“也許不久會宵禁,我們還是先回旅店去吧?”奈莉扯了扯梅麗莎的袖子。
梅麗莎仰頭死死盯着這只邪眼,再次露出了那充滿憎惡的冰冷神情。
她一扭頭,僵硬地轉過身,步子邁得很重,像是想用腳将這黃色眼睛投下的光線一一踩斷。奈莉沒有出聲詢問,只是安靜地陪她走回旅店。
到了門口,梅麗莎突然冒出一句:“卡爾會不會有危險?”
奈莉沉默了片刻,垂下眼說:“應該不會,畢竟是耐錫耶的魔法師。”
梅麗莎自嘲地笑了笑:“也是。”她晃晃腦袋,“明天繼續任務吧。”
奈莉不由松了口氣,稍稍放松的同時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只詭異的魔眼被房屋遮住,但那冰冷的視線卻仿佛穿透了重重阻礙,直直看進她心裏。
這一晚奈莉和梅麗莎都睡得不踏實。
※
次日,昨晚騷動的始末已經迅速傳遍了街頭巷尾。聽說是諾恩宮混進了魔軍的奸細,在聖地中心施展幻術營造出魔眼。據神殿的布告所稱,禍首已經伏法,魔王企圖亵渎聖地的行為将會被懲罰。
神殿前來催促勇者盡快北上的神使來得很快,除了大神官滿含暗示的祝福言語,梅麗莎還獲得了遠超出預計的補給品。看來神殿确實吓得不輕,巴不得勇者快點将魔王消滅,好撫慰女神使者們那受傷的小心髒。
奈莉也迅速回歸職業狀态,将哈爾加堡幾十個難度不一的任務快速過了一遍,選出最适合梅麗莎目前水平的“尋找酒桶”支線。這是個很愉快并且難度不高的休閑劇情,打打小怪,收集木片和葡萄;如果多次來往于地圖刷經驗,最後能升上幾級不說,還能獲得美味的葡萄酒。
梅麗莎剛開始還看上去心事重重,但她很快調整狀态努力戰鬥起來。
現在她已經不是新手村那個面對狐貍都會驚慌失措的菜鳥劍士了。對手是狡猾、善于逃跑的地精,銀發少女在交手幾個回合後,漸漸領悟了作戰套路,很快就能先一步擋住地精的去路,迅速結束戰鬥、回收任務道具。
奈莉有意讓梅麗莎多打些小怪,好給日後的戰鬥留出餘裕。但即便多刷了幾遍地圖,梅麗莎完成任務所花的時間還是比預計要短。兩個人回到驿站時,天色還亮着,勇者大人不免又不死心地跑到神殿山腳下左右張望。
不管是獲取那晚異動的更多消息,還是找尋卡爾的蹤跡,這兩件事的希望盡皆落空。
作為一名忠實的信徒,明白了神殿諱莫如深的态度後,梅麗莎對魔之眼的執着便消散得很快。她不久就轉而選擇打探卡爾的下落。驿站人來人往,一個個問過去卻都沒見過理應惹人注目的黑袍魔法師。
卡爾就像是徹底憑空消失了。
此後幾天,梅麗莎和奈莉穿梭于哈爾加堡各個區域,完成任務之餘的時間全花在了打探卡爾行蹤上。可即便是以販售消息出名的黑市,也沒能找到關于“穿黑色鬥篷和法袍的白發魔法師”的下落。
“也許是易容了吧……”
梅麗莎抓抓頭發,流露出焦躁來:“嘛……也是。”她罕見地沒将話說完。稍稍一想便能猜出她咽下去的語句:如果真的到了易容的地步,顯然卡爾不想再與她們有任何瓜葛。
想明白了這點,梅麗莎雖然消沉了一晚,第二天就沒有再提尋找卡爾的事。
奈莉感覺得到,這位勇者對惡魔有強烈的憎惡。在梅麗莎心中,同伴固然重要,但放在第一位的還是北上。如今她放棄尋找卡爾,也算了卻奈莉的一樁心事。
但疑問仍舊時不時侵擾奈莉心頭--那一晚的騷動,真的和卡爾沒有半點關系?那個所謂的禍首,又是否不過是神殿為了搪塞悠悠衆口的替罪羊?即便神殿已經給出安撫的答案,即便她知道自己再思索也無法解開謎團,她仍舊對此難以釋懷。
她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有些難過。
當晚奈莉做了個夢。她再次站在了那破敗的噴水池邊,卡爾立在一步外的地方,身後有一群鴿子迎着風展翅起飛。他的袍子被風灌滿鼓起來,愈加顯得他纖瘦而羸弱。
這次他紅寶石一般的眼睛沒有回避她的注視,反而直直地回望。
又一陣翅膀撲簌,奈莉卻聽不到聲音,她聽不到任何聲音。她溺在那雙熟悉又陌生的眼睛裏,甚至忘了要呼吸。她看着深紅虹膜邊緣現出金色,雪白的發絲被暗夜侵染,轉瞬是墨般的黑,亂舞的袍下長出漆黑的翅膀,羽翼向上伸展,遮蔽日光。
奈莉手中多了一把劍,她莫名清楚自己能在這一刻貫穿對方心髒。
可她舍不得。
而後,這雙屬于夜色的翅膀輕柔地從後将她環抱。
奈莉在這一刻醒過來,呼吸急促。她分不清這激蕩的情緒究竟是恐懼還是懷念。疲倦地閉上眼,她卻再無睡意。夜深人靜的時分,情緒最為脆弱,她不由自主苛責起自己來:在世界和卡爾薩斯之間,她的選擇真的是正确的?她的确毀了他,但只要有大義凜然的幌子就可以心安理得?她真的不是同罪?她真的可以被寬恕?
大神官的勸慰終究是沒能徹底讓她放下內心的掙紮。
奈莉盯着旅店皲裂牆壁上晃動的暗影出神。分明是無意義的形狀,她飄浮的潛意識卻将空白填滿,圓出各色古怪的意義來,仔細分辨下全是過去的影子。
就這麽昏昏沉沉地與光影掙紮到薄明,奈莉才睡過去。幸好她向來是善于自控的人,除了明顯沒睡好外,沒表露出遲來的失常。
哈爾加堡的任務在四天後全部完成,奈莉試探性地提出:“可以動身前往梅茲谒見國王陛下了哦。”
梅麗莎紫羅蘭色的眼睛眨了眨,眼睫垂下去遮住了目光。她沉默片刻,捏緊了拳頭:“那就出發吧。”
從哈爾加堡到梅茲,最方便的路線是乘船穿過千島之海跨越內海。
奈莉和梅麗莎乘坐的帆船靠近王都時,已經是一周後的事了。
船只逆着晨光徐徐分開波浪前行,奈莉站在船頭就能清晰地看到大陸心髒的輪廓線。梅麗莎半趴在船身邊沿,見到前方的景色不由發出了意味不明的感嘆聲。
這是一座與哈爾加堡截然不同的城市。如果說哈爾加堡的財富與優雅在不動聲色間,宛如蒙着昂貴紗幔的明珠;梅茲的氣勢就更像是出竅的利劍,巍峨富麗的宮殿都帶着不可一世的貴氣和鋒銳。
梅茲城坐落于弗裏西亞河入海口,圍繞着最高處的紅堡而建。遠遠看去一層層密仄的房屋比鱗次節,普通的石屋間夾雜着細巧美麗的高塔,屋頂飄舞着五彩的旗幟,連成一片流動的彩色海洋,令人目眩神迷。
不管多少次,只要見到這旗海飄揚的場景,奈莉都會覺得心頭舒暢。比起有太多不可言說的秘密與傳統的哈爾加堡,奈莉更喜歡梅茲。
這是一座禁锢在石牆高塔中、精神卻出奇自由的城市。
沒有什麽比矗立在至高點的紅堡更引人注目。紅堡居高臨下,借用了傳說中王者哈爾加的宮殿名。整座堡壘以昂貴而堅硬的紅花崗岩建成,數不清的高塔聳立在厚厚的石牆後,铠甲閃閃發光的衛兵在牆頭來往巡邏。城堡花紋绮麗的窗格後透出的燈火,承載了多少人對于梅洛王朝的想象。
也許那位美麗的王姬,就曾經站在窗後觀看夕陽中的港口呢!
船慢悠悠地靠岸,梅麗莎大步走下棧橋,單手叉腰長長呼了口氣,擡頭仰望港口密仄民居的神情竟然顯得有些懷念。她很快調整了表情,轉頭詢問奈莉:“先要去哪裏?”
“去宮相那裏通傳,觐見國王陛下。”
梅麗莎眯了眯眼:“好咧!目的地,紅堡!”
說完她就熟門熟路地從魚市邊的海濱小道,轉了幾個彎輕松避開擁擠雜亂的港城,來到了內城門附近。奈莉有些驚訝,疑問不由脫口而出:“梅麗莎對梅茲很熟悉?”
銀發少女愣了愣,随即不好意思地抓抓頭發,眼神微垂:“嗯……之前在這裏呆了一段時間。”
奈莉見狀就沒有再追問下去,取出侯爵的通關文書,和梅麗莎排隊進入梅茲內城。
外城居住的大都是貧民,一過城門眼前的景象就有所不同:雖然說不上富麗堂皇,石板街道兩邊兩層的整潔民居,要比港城彎彎折折的肮髒小巷和棚屋要賞心悅目太多。
與習于商貿城市生活的舊帝國居民不同,梅茲人仍舊對對土地和生産有着深深的眷戀,底層作為商鋪、上層居住的小屋子後,大都帶了畜廄和菜園。因此街道的喧嘩中還可以聽見牲畜的鳴叫,混在一處頗為滑稽。
梅麗莎腳步輕快地走在街邊,看到一對铠甲閃耀的騎兵在人流并不稀疏的主道上飛馳而過,不由輕輕吹了個口哨:“城衛隊還是很嚣張嘛。”
就在這時,從街邊的鋪子裏突然傳來一聲猶疑的呼喚:“梅麗莎?”
梅麗莎聞聲全身一震,竟然臉色微微發白。
☆、37
梅麗莎從來露出這樣軟弱的神情。
奈莉心知不對,連忙拉着勇者若無其事地繼續往前走。
但是那道聲音的主人卻不依不饒地追上來,在後面繼續呼喚:“是你嗎?梅麗莎?梅麗莎!”
這麽一叫,周圍的行人紛紛側目。
奈莉清晰地聽見梅麗莎深深吸了口氣,随後銀發少女止步,利落地回身,秀發在空中揚起來。她露出一個顯得有些過于熱情的笑容:“诶呀?是你啊貝拉?沒想到我們還能見面呢。”
對方是個頭戴素色發巾、身穿藏藍色亞麻裙的少女,兩頰的雀斑令她本就顯得稚氣的五官更為青澀,但她的神情偏偏透出世故與圓滑。貝拉笑不露齒,沒有壓低音量:“當初突然一走了之,我擔心了好久呢!其實施溫太太後來根本沒有懲罰你的意思,不過是偷拿了幾個面包嘛,也沒什麽大不了的。話說回來,看起來你現在過得還不錯?”
路過的人聽到“偷面包”,紛紛露出會意卻也鄙薄的微笑。
梅麗莎耳根紅得厲害,卻只是嘿嘿傻笑了幾聲,并不做反駁。貝拉見狀嗤笑了一聲似乎又要開口。
奈莉有些看不下去,出聲打斷:“時間不早,等辦完正事我們再來找你的舊相識吧?”
說完也不等貝拉和梅麗莎作答,奈莉就挽着梅麗莎的手臂繼續往城中心走去。
梅麗莎一路沉默,奈莉被她反常的安靜攪得心神不寧,頻頻悄悄側目打量她的神色。
“沒想到我真的能夠進入紅堡,之前可是做夢都沒想過。聽說裏面的廚房足足有兩層,有幾百個廚師日日夜夜忙着準備美食,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梅麗莎突然開口,而且變得愈發恬噪,叽叽咕咕自言自語個不停,“啊說起來,宮相大人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很久以前的祭典上我遠遠看見過國王陛下,但還沒有見過宮相大人呢……”
奈莉不知該怎麽應答,只得幹巴巴地接話:“宮相大人一定會好好歡迎梅麗莎的。”
“也是,畢竟我是勇者大人嘛。”梅麗莎沒事人一樣地摸摸鼻子,傻笑起來,但這意态中是濃到無法掩飾的不自然。
奈莉原本并不想探究梅麗莎的過去。
被女神選定的勇者,有的和奈莉一樣來自異世界,有的只是維爾德亞的普通人,各有各的故事。她作為引導者,此前一直遵循的是“你不說我不問”的原則。這其中大約也有自我保護的意味--和與其他角色的相處一樣,奈莉并不想對勇者投入太多的個人情緒。畢竟總有一天要告別,還不如少花點心思,不然要來個一百次的離別,她還真沒有這個心理素質……
可是這一次不一樣。
也許是此前的事件讓奈莉不得不承認,她的命運與這個世界已經深深交錯在了一起,她竟然産生了貨真價實的關切。不論讓梅麗莎難以釋懷的是怎樣的過去,奈莉不想見到樂觀開朗的勇者強顏歡笑,她寧可這個表面粗疏的少女能盡情哭出來,
奈莉扯了扯梅麗莎的衣袖:“紅堡旁邊的水車巷有家非常棒的酒館,裏面的炖菜雖然比不上新手村,但也非常美味哦!在進入紅堡前先去休息一下怎麽樣?”
梅麗莎沉默了片刻,露出一個略顯憂傷的微笑:“謝謝你,奈莉。”
她的眼睛很美,倒映着梅茲的日光宛如鋪了滾了晨露的紫羅蘭花瓣。安靜的時候,她的臉容顯得纖細而文雅,甚至有一種只有貴族衣食無憂生活才能養出的嬌氣。
“但還是直接去見宮相大人吧,這樣說不定還能在紅堡吃晚餐!”梅麗莎眨了眨眼,努力地擺出幹勁滿滿的樣子。
奈莉卻側首看了一眼從屋瓦間冒頭的太陽,搖搖頭:“還是先休息吧。”
梅麗莎嘴唇翕動了一下,反對的話語還沒出口,就被奈莉拉住了。
奈莉很少顯得這麽強勢,扯着梅麗莎的袖子頭也不回地就往前走,去的是宏偉宮殿的反方向。
“請來兩份炖菜。”奈莉扯着梅麗莎進了水車巷的矮人酒館,進門就沖着活計揚聲說道。
即便夜色尚未完全降臨,矮人酒館已經幾乎坐滿。有個吟游詩人倚在橡木酒桶邊一邊撥弄琴弦,一邊清聲唱着歌謠。奈莉和梅麗莎在角落坐下,兩碗熱騰騰的炖菜很快就擺在了面前。
梅麗莎拿着木勺在碗裏攪拌,卻始終不開吃。
奈莉見狀用手肘輕輕捅了她一下,板起臉說:“不許玩食物!”
“唔,嗯、嗯!”梅麗莎呆了一下,垂下眼睫悶悶地塞了一大勺炖菜入口,怔了怔才含糊道:“好吃!”
奈莉向她露出微笑,轉頭面對自己的那碗炖菜,唇邊的弧度卻漸漸收進去。
用了晚餐,梅麗莎卻沒往常與人攀談的興致,恹恹地盯着桌面的紋路半晌沒說話。奈莉愈發擔心起來,溫言說:“一路坐船也累了吧?對面就是旅店哦。”
這次梅麗莎沒反對,伸手揉了揉眉心:“嗯,我也有點困了。”
在旅店安頓下來,梅麗莎仍舊有點呆呆的,似是在剛才短暫的應激亢奮過後、連僞裝低落的心思都沒了。奈莉無言地鋪好被褥,扯扯勇者的衣袖:“梅麗莎?”
對方如夢初醒,重重在床邊坐下,低下頭,鮮見地優柔寡斷,絞了一會兒手指。她忽然擡頭:“也許很唐突……但是能聽我說說以前的事情嗎?”
奈莉怔了怔,下意識就點了頭。她無言地在梅麗莎身邊坐下來,安撫地拍拍對方的肩膀。
梅麗莎斷斷續續地吐出幾個音節,花了很久才順暢地組織起語句:“我……之前在梅茲住過近兩年。”她長長出了口氣,雙手握緊又松開:“我原本是來這裏學習劍術的,但是……”她艱難地頓了頓,“中間發生了一些意外,我不得不離開老師自謀生路。”
銀發少女說着局促地抓了兩下頭發:“那段時間,我什麽活都幹過……女傭,廚娘,洗衣婦,只要是能想到的用雙手争口飯吃的活計,我都做過。”她露出一抹幾近自嘲的淡笑,紫羅蘭色的眼睛閃閃爍爍,“可是那年饑荒,我還是吃不飽飯,整天餓得沒個人樣子,打也打不過別人,争不到食物。沒有食物就更加虛弱,就更加找不到活,然後……”
她揪緊了衣擺,垂下頭低低地說:“饑餓的感覺……就好像整個世界都被什麽吸了進去,緩緩塌下來。不要說垃圾,那時候梅茲周邊的田地都被暴雨澆爛了,什麽都沒有。你知道嗎?樹根撥開來,裏面那層白色的東西居然很好吃。但是樹根樹葉樹皮這些東西吃多了整個人就會腫起來,動也動不了……”
梅麗莎猛然收聲:“抱歉,說這麽不愉快的事。”她扯扯嘴角:“總之我是活下來了……我是被神殿的人救的。”
這位勇者對食物異常執着,對神殿罕見的虔誠信仰,都有了解釋。
“神殿那時也很拮據,卻竭盡全力救助災民,我運氣好輪上了,有的人卻載在田邊的水溝裏再也沒起來。”梅麗莎像是再次被泥水浸透,顫抖了一下,“之後……我被分到施溫太太家做點零碎活計。”
施溫家?這似乎就是那個貝拉口中的主顧。奈莉的眉毛不由微微皺起。
“施溫老爺是烘焙師公會的骨幹,家裏開的面包房倒是沒有斷糧,因此我也終于不用擔心夥食……”梅麗莎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蜷起脊背,盯着膝蓋,聲音越來越低:“那次我真的只是想救救街角的那幾個孩子,他們餓得全身都腫了,再不吃東西真的會死……”
纖長的手指攥入掌心,梅麗莎擡眼看向對面牆壁:“我的确是偷拿了面包,該受到懲罰。但那時被貝拉發現之後,我慌了神,直接就逃走了。”
她彎了彎眼角:“幸好那時南方的糧食終于運到,我再次活了下來。”
身材高挑的銀發少女伸了個懶腰,像是想借此緩解不自在:“然後我一路漂泊,最後到了納法雷,在那裏的旅店幹活。”她忽然露出燦爛的笑容,打了個響指:“突然有一天,女神的使者降臨在我面前,居然說我是被女神眷顧的勇者,命中注定要與魔王決一死戰。”
她紫羅蘭色的眼睛随着話語亮起來,那是一種奈莉從所未見的、純粹的希望與喜悅:“那一瞬間,我好像終于從噩夢中醒過來,現實比美夢還要美妙。”她露出而笑:“我真的很幸運,謝謝你,奈莉。”
奈莉這時反而窘迫起來,扁扁嘴一時無言以對,只得讷讷地說:“哪、哪裏的事……我才該多謝你的照顧。”
梅麗莎仰頭,幹脆利落地向後倒在床上,手腳攤開:“呼,說出來舒服多了。睡了睡了,明天還要去見宮相大人呢!”
奈莉應了聲,起身将蠟燭吹滅,卻沒立即入睡,反而在這閣樓小小的窗前站了一會兒。肮髒的玻璃上映出一個模糊的人影,奈莉乍一看根本分辨不出是自己,反倒像是什麽怪物拉長的黑影,浮在夜晚的水車巷表面,給寧靜的街景添了一分森然的鬼氣。她是潛伏于黑夜中、可能因為一念之差帶來危險的邪影。
奈莉在這一瞬間定下來心來:她終于有勇氣徹底确信,自己之前的選擇并沒有錯。這個世界有無數個和梅麗莎一樣鮮活的人,他們在高高的堡壘面前如蝼蟻般渺小,卻有各自的人生和祈盼。
她做不到為了自己而犧牲他們。
☆、38
梅麗莎睡了整夜後毫無異狀,一大早就整裝待發。
奈莉一整晚也睡得十分安穩,只覺得神清氣爽。她和梅麗莎出了水車巷,穿過老城尚未完全蘇醒的街道,向着梅茲城東北角高處進發。金色的晨曦堪堪從屋瓦間漏下,踏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走在溫柔的金沙雨裏,令人心思舒緩而沉靜。
她們很快走到了河邊。
晨光灑落在微微波動的水面,早晨的弗裏西亞河寧靜而平緩。這條自濕冷的迷霧海岸一路彙入內海的大河顯得溫順而馴服,仿佛也臣服在了王都的鋒銳氣派之下。曾經滔滔奔湧的水流潺潺地圍繞紅堡山腳,遠遠看去,猶如一條柔順華美的緞帶,襯托的是其上巍峨聳立的宏偉堡壘。
過了橋,在北城走了沒多久,奈莉和梅麗莎就到了紅堡外圍。
吊橋前的守衛矜持而有禮,并沒有因為兩人普通的打扮流露出絲毫輕蔑,在确認了梅麗莎勇者的身份後,他也沒有多一分殷勤,只是恪守職責,踏着方正的步子向守衛長通報,後者再次向吊橋另一側的士兵通報,一層層地傳達進去,幹脆利落的語聲在紅堡高高的門洞中回蕩。
過了沒多久,吊橋的另一頭就出現了一個身着祖母綠長袍、頭戴三角帽的黑發男子。守衛長護送梅麗莎和奈莉走過高高懸在護城河之上的吊橋,恭敬地一欠身:“丕平大人。”
梅洛王朝的宮相丕平子爵是個身材精瘦的中年人,他的笑容無懈可擊,一雙和發色同樣深沉的眼睛裏閃爍着星點的光:“歡迎來到梅茲,尊敬的勇者,希望您旅途還順利吧?”
梅麗莎扯了扯嘴角,因為緊張有些結巴,甚至忘了使用敬語:“呃……還、還好。”
“那真是太好了。”丕平微笑着注視她,一拍手,十分親切地與梅麗莎并排穿過紅堡的第一道門,帶領她穿過偌大而整潔的中庭,往西邊的塔樓走去。“想必旅途勞累,您不如先稍作休整,明日再谒見陛下。”
梅麗莎噎了噎,有些不确定地說:“我已經休息了一晚……”
丕平仍舊顯得很從容,并沒有因為勇者的異議而有絲毫的不悅。他露出一個堪稱迷人的微笑,眼神垂了垂,露出些許得體的歉疚:“在下理解勇者大人希望早日谒見陛下的心情,但……有些規矩不得不遵守。不論來自何方的客人,都理應由在下通傳後,容許王廷稍作準備,在第二日再面見陛下。”
眼見着梅麗莎隐隐有些失落,丕平話鋒一轉:“但是此番事關重大,不如請勇者大人稍作等待,等在下安排妥當後,在下午谒見?”
梅麗莎還能怎麽說?她似乎已經從緊張與不安中恢複過來,行了一個很标準的宮禮,低頭的姿态文雅得令人吃驚:“全聽宮相大人安排。”
丕平見狀又微笑了一下。這弧度落在奈莉眼裏,不知為何就有些機械,更像是練習了太多次、已經成了本能的演技。不過這位大人物畢竟是宮相,有這種先抑後揚做好人的本領也不足為奇。
“那麽請先容許我告辭,由這位席恩爵士帶領二位在紅堡轉一轉。”丕平溫文告辭的檔口,從他身後就轉出一個金發綠眸的青年來。
奈莉聽見來人的名字就微微一震,擡眼看去表情頓時有短暫的凝滞。
真的是他。
和已經會過面的住民重新相識并非什麽新鮮事。比如魔城外橡樹旅店的老板娘,奈莉每次都要重新和她搞好關系、獲取補給。
但這一次,“相見不相識”的怪異感比此前都要強烈上數倍。
到底是她親眼目睹過死亡的人。即便那是在另一個世界、另一個時間點,奈莉看着金發青年一臉溫和的笑,腦海中閃現的卻是白披風的騎士與雪鷹一同墜落深谷的場景。她不由瑟縮了一下,飛快地垂下頭。
席恩是個有禮貌而不失風趣的導游。他一邊走一邊說些王廷的轶事,與梅麗莎交談得十分愉快。奈莉幹脆當起了移動布景板,默默跟在一邊發呆,根本沒将席恩妙語連珠的解說聽進去。
時間一晃而過,席恩帶着兩人正好回到中庭時,丕平派來的人正好出現。對方沖着席恩咧嘴一笑,口氣有些随便:“席恩爵士。”
“伯納德爵士。”面對這位姿态高人一等的騎士,席恩的态度明顯稍稍疏離了些。他轉頭向梅麗莎和奈莉行禮致意,露出真誠的微笑:“能讓二位稍稍領略紅堡景致,是我的榮幸。日後若有機會,我一定向二位展示更多紅堡迷人的地方。”他欠身:“願三位女神保佑您,勇者大人。”
伯納德爵士目送席恩走遠,幾不可見地撇撇嘴,轉而對梅麗莎露出熱情的笑容:“國王陛下和禦前會議的衆位大人,已經在谒見廳等候您了。”
梅麗莎肅穆地颔首。她先垂頭,仔細檢查勇者之心這把名劍是否佩戴周正,而後她才昂首挺胸,跟随伯納德往大廳行去。
整座紅堡的內部裝飾稱得上簡樸,即便是谒見的大廳也沒有過多的裝飾。支撐雙層回廊的立柱上懸挂着織毯,講述梅洛王朝的光輝歷史。兩側窗格玻璃并非彩色,透明的日光盡情從中傾瀉在素白的地上。屋頂的馬賽克拼畫十分簡潔,一眼看去,只有長方形大廳的盡頭的王座和上頭的彩棚顯得較為華貴。
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人端坐在石雕的王座上。他頭戴沉重的金冠,長長的披風從椅子垂到地面,膝蓋上搭着一把長劍。王座離廳門遙遠,要走近了才能看清他的臉容,但迫于站在他身後的數十位騎士和貴族,梅麗莎只草草掠了一眼便謙卑地垂下視線:“參見陛下。”
倒是奈莉見怪不怪,在半跪行禮時偷偷擡眼,打量了一番梅洛王朝的第三代國王克洛維二世。
克洛維二世長了一張标準的國王臉,五官方正,神情嚴肅。他棕色的長發在身後編成辮,搭在王座上的手指孔武有力,有習武留下的粗糙痕跡。
“起身。”克洛維莊嚴地應答,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梅麗莎謝過站直,立即呈上來自納法雷侯爵的書信。站在克洛維左手邊的丕平上前接過,朗聲念出來。克洛維安靜地聽完,肅穆地颔首:“魔王肆虐,身為大陸領主,我會立即召集各國最好的騎士支援納法雷。”
“願三位女神與你同在,被命運選中的勇者,我,克洛維二世,在此請你動身前往已成為魔窟的上洛琺林西娅。你所需要的坐騎、武器、人手,所有的物資,能想到的一切,我都會滿足,只希望你能早日消滅邪惡的魔王,讓女神的光輝再次照耀于北陸。”
“我願以生命為您、為大陸、為女神效勞。”梅麗莎深深低下頭,右手按在心髒的位置欠身。
奈莉被爛熟于心的劇情弄得不耐煩起來。興許是方才席恩的出現再次攪動了某根脆弱的神經,無形的灼熱火焰在心頭來回徘徊,她無法和上一次、再上一次那樣努力投入每周目的劇情。她恍惚覺得,在抵達魔窟前的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她到底還是改變了。
她驚異于自己的沒耐心,目光無意識地溜過王座後一連串的貴族,繞過兩旁回廊下圍觀的更多上流人士,定在了右手邊女士們落座的位置。
一位蒙着面紗和發巾的少女最為引人注目。她露出的雙目如同純淨無暇的綠松石,一縷棕發從一絲不茍的發巾末端露出,柔軟而光亮。她身着最華美昂貴的衣衫,潔白的裙裾層層疊疊,以珍珠和寶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