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11)

下樓用早飯時,被旅店門外圍觀的人群吓了一跳。

老板娘無奈卻不乏驕傲地攤手:“你救了羅蘭家人的事已經傳開了,大家都想來看看,我最多只能把他們攔在門外。”

被十數雙熱切的眼睛盯着的滋味着實難熬,奈莉不好意思起來,迅速消滅老板娘端上的豐盛早餐,一時沒打定主意下一步該怎麽辦。她才僵硬地在原地坐了不久,門外就傳來熟悉得呼喝聲:“都給本大爺讓開!”

人群不滿地嘟囔起來,卻還是讓開了一條道。

羅蘭大步走進來,将弟弟西斯往奈莉面前一推,故意粗聲說:“這小子天還沒亮就醒了,吵着要來找你。”

奈莉向着兄弟兩笑了笑:“早上好。”

“勇者姐姐好!”西斯脆聲應答,抿着嘴唇瞪大雙眼,好奇地看向奈莉身後的劍和盾牌。

奈莉伸手摸摸小男孩的腦袋,摸出個蘋果給他。

西斯興奮得滿臉通紅,雙手捧着蘋果傻笑了一會兒,才鄭重其事地大聲說:“以後我要成為和姐姐一樣的英雄!”

羅蘭似乎為弟弟羞赧起來,長着雀斑的臉頰微微泛紅,說話的聲量也比平日裏小了很多:“別聽這小子胡說……”

奈莉彎彎眼角:“有志氣是好事,但究竟要成為什麽樣的人,等長大了再說也不遲。”她擡了頭看向羅蘭:“白帆村其他人的情況怎麽樣?”

羅蘭扁扁嘴,難堪地別開臉,有些凝重地輕聲答道:“幾乎每家都死了人。魔軍雖然暫時撤退了,但納法雷也支撐不了多久……”

西斯察覺到一瞬沉重下來的氣氛,不安地拉住哥哥的衣擺,扭頭觀察兩個人的表情。奈莉扯起一個笑,拍拍盾牌:“我不就是為了改變這局面而來的嗎?”

這樣積極主動的表态與昨日內斂冷靜的形象差異略大,羅蘭不由驚異地多看了奈莉一眼。她像是沒察覺他的愕然,若無其事地起身:“我該上路了。”

“勇者姐姐這就要走了嗎?”西斯可憐兮兮地扒在桌角,一副依依不舍要哭出來的模樣。

羅蘭一把将弟弟撥到身後,回頭呵斥:“別耽誤正事!”

奈莉睨了他一眼,背起盾牌,繞過羅蘭向着西斯眨眨眼:“我必須走了,抱歉。”她說着站直,向一邊的旅店老板娘微微欠身:“感謝您這幾天的照顧。”

她再次轉向羅蘭,停頓片刻,才平靜地說:“那麽我就告辭了。”

一瞬間,她又是昨天那個冷靜得不合時宜的勇者了。

羅蘭愣了愣,下意識含糊地應了,眼睜睜看着奈莉步伐沉穩地從身邊走過。

奈莉還沒走到門外,身後猛然傳來一聲慌張的呼喚:“等一下!”

棕發少女回頭,疑惑地盯着羅蘭。

羅蘭在她的注視下再次漲紅了臉,低聲咒罵了幾句,上前兩步,眼神飄忽地嚅嗫說:“謝、謝謝。”

奈莉噗嗤一笑,擺擺手:“別太客氣。”她頓了頓,沉默顯得尤為意味深長。有那麽一剎那,羅蘭甚至以為自己在她蔚藍的眼睛裏捕捉到了愧疚。她加深了笑弧,揶揄地說道:“最後給你一個建議,千萬別留爆炸頭,會很難看。”

“哈?!”羅蘭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但奈莉卻已經穿過人群自發讓出的通道,漸行漸遠。

陽光從雪白的雲朵中露出臉龐,于新手村而言,這是又一個寧靜祥和的日子。

奈莉比計劃提早到達了納法雷主城卡諾莎。

她沒立即入城,而是在遠處欣賞了片刻古城開闊的城門。納法雷受魔軍影響的程度比上一次似乎更為嚴重,不遠處海港內不僅滞留了大批船只,其中不少船舶的桅杆歪斜,顯然受了重創。

卡諾莎城中的境況更是印證了奈莉的猜想:從新手村一路打怪行來,奈莉積攢了不少用不上的小道具。她作為引導者時的道具仍然保留下來,如今儲物空間幾乎滿倉。奈何在城中走了好一會兒,奈莉都沒找到合适的販售點--記憶中營業的雜貨鋪大半閉門謝客。

好不容易處理完了補給問題,奈莉穿過老城區向城堡進發。原本最為繁華的主街上都鮮見行人,家家戶戶盡皆将門窗緊緊拴上,倒是比離前線更近的新手村更為緊張。卡諾莎城堡的幕牆上也排滿了巡邏的士兵和待命的弓箭手。奈莉只看了一眼中庭草木皆兵的情狀,便覺得有些壓抑。

和之前的太多次一樣,奈莉跟随着騎士進入大廳,只不過這次該和侯爵互念臺詞的是她。真正成了勇者,奈莉才發現這個身份所帶來的便利--與完全受系統管理的引導者不同,勇者享受極高的行動自由,與其他角色的互動餘地也更大;她能夠毫無征兆地走上交戰前線便是例證。

勇者和劇情相關人物對話時,應有的答句自然而然地就會出現在腦海中。

大廳盡頭,侯爵伯德溫起身迎接勇者,灰色的眼睛一如既往地警醒而睿智。他颔首微微一笑:“歡迎來到卡諾莎,命中注定的勇者,願三女神與你同在。”

奈莉半跪行禮,伯德溫立即上前将她扶起,平和且不失身份地道:“我已等候你多時。非常時刻不需客套,前往哈爾加堡的船只已經準備完畢,明日天氣保佑的話,就能在早晨起航。”

“謹遵您的安排。”奈莉不打算多生事,直接套用了現成的臺詞。

“今晚在這裏設有筵席,希望勇者大人能賞光出席。”

面對侯爵的邀請,奈莉猶豫了一下:她其實并不想在無用的應酬上花費時間和精力,但她着實沒有貿然拒絕的理由。除非……她垂下眼,抱歉道:“能受邀實是在下的榮幸。但在城中還有些事不得不處理,因此恐怕我不能出席晚宴,實在非常抱歉。”

伯德溫不動聲色地審視了她須臾,沒什麽異狀,一臉真心實意的遺憾:“我能理解勇者大人的難處。但還請務必嘗一嘗納法雷的魚湯,我會讓廚房送一份到您房間。”

奈莉和侯爵扯了一會兒皮,脫身告辭。

她将帶在身上的行裝留在了城堡的房中,一身輕松地再次走在納法雷的街道上。在曲折的街巷裏看似漫無目的地繞了幾圈,奈莉猛然一個拐彎、折進了一條深而暗的巷子。她将鬥篷的帽子拉低,走入一間不起眼的門面。

素色麻布門簾後是一間散發着奇異香味的圓形大廳。

昏暗的紫紅光線籠罩下,倚在牆上、坐在桌邊的人影都顯得暧昧而神秘。出入這裏的人大都穿戴着和奈莉相似的鬥篷,将面目隐藏在兜帽的陰影之中。但從他們纖細的體态和行走間露出的精細衣袍下擺不難判斷,他們大部分是魔法師。

奈莉在門邊駐足,不着痕跡地打量了一圈廳中的人物,眉頭微微蹙起。

魔法師們三兩成群地低聲細語,飄來的詞句碎片落入耳中,盡是“坩埚”“藥劑”“寶石”“龍皮”之類的詞彙。這裏名為亞麻酒館,魔法師在納法雷的公會據點,同時也是魔法原料的重要交易地。納法雷不愧是貿易強國,即便被圍困,還是彙集了數量驚人的魔法師;只不過其中不少人已經開始另做打算:

“如今哪裏還弄得到南下的船?即便拿出最好的寶石,也沒有船夫願意下海,真是膽小怕事!”一個女法師煩躁地抱怨。

一個懶洋洋的男聲發出幾聲略顯柔媚的笑,漫不經心地答道:“唔?是嗎?”

奈莉朝着對話傳來的方向走了幾步,才繞過刻滿符石紋樣的立柱,一個白袍子白鬥篷的魔法師便映入眼簾。他的兜帽戴得很潦草,似乎無意隐藏自己的身份,露出大半張隽秀卻略顯纖細的臉,幾縷綠色的長發從頰邊漏出,披在身前。

“您有門路?”那個女法師頓時來了精神,朝着白袍法師微微傾身。

綠發白袍的魔法師報以暧昧的輕笑,手指在下唇刮了一下:“這個嘛……”他頓住,看向停在面前的身影,收緊了下巴:“嗯?找我?”

奈莉沒有答話,沉默地點頭,示意他跟随到另一邊說話。

女法師不耐煩地啧了一聲,伸手去拉白袍法師的衣袖:“真是沒有禮貌,不是嗎……”她半是嬌嗔的話還沒說完,傑拉德已經起身,施施然離去,只扔下一句:

“抱歉抱歉,比起容忍恬噪無聊,還是追逐未知更有趣,不是嗎?”

女法師騰地起身,白袍法師卻已經不見了蹤跡。

大廳僻靜的另一角,白袍法師向後一靠,雙手抱胸仰起頭,露出貓一樣的黃色瞳仁,勾唇柔柔地笑了:“那麽,神秘的小姐,請問傑拉德有什麽能為您效勞的?”

他秀氣地摸摸下巴,眼神轉了轉:“傑拉德與您素未平生,更何況,您似乎并非魔法師……”

奈莉無言地伸出右手。她的掌心躺着一枚金色的硬幣,正中鑲嵌稀有的祖母綠。傑拉德雙眼一眯,拖長聲調“咦”了一聲。他明黃的眼睛清醒而冷漠,像是要透過兜帽的遮蔽将奈莉的神情和意圖看分明。

他驀然換了個站姿,指尖一撚,手中捏着一枚一模一樣的奇異硬幣。他好像對眼前的狀況大感興趣,眸光閃動,卻一臉疑惑而無辜地輕聲說:“奇怪奇怪,明明傑拉德的這枚信物獨一無二,怎麽跑出了第二個?”

浮誇地啧啧數聲後,傑拉德才稍稍整肅了自己的姿态問道:“能容許傑拉德仔細看看您手中的那枚嗎?”

奈莉沉默地将硬幣遞過去。綠發魔法師翻來覆去地研究了一會兒,終于擡起頭,向她露出殊無笑意的怪笑:“更奇怪的是,這枚也是真的。奇怪奇怪,難道傑拉德手裏這枚才是贗品?這樣的話,傑拉德豈不是冒牌貨了?”

他走近了一步,審慎地掃了四周一眼,改變了語氣:“不介意的話,您能否随傑拉德來?”說着他輕聲念了一句什麽,憑空便出現了一個門洞。這是他作為高階魔法師的證明--擁有随身的封閉魔法空間。

奈莉點點頭,跟随他穿過門洞,立即置身于一個與傑拉德花哨作風截然相反的純白空間。

傑拉德打了個響指,虛無中頓時多了兩把椅子。他當先坐下,以手支頤,探究地凝視奈莉:“讓傑拉德猜猜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傑拉德确認自己從來沒有将信物給過任何人,它也的确好好地躺在儲物袋裏,可這孿生的信物又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呢?傑拉德真的從來沒有見過您?”

奈莉這時将兜帽緩緩褪下,輕輕一笑:“您可以确認一下。”

傑拉德沉默了,許久才說:“傑拉德自诩對人過目不忘。但如果這的确是您的真面目……這是傑拉德初次見到您,美麗而神秘的小姐。除非見過您的事在這裏真的不曾發生過,也就是說……”

奈莉沒有回答,只是垂眸笑了笑。

綠發魔法師坐正了,認輸似地舉起雙手:“這是個危險的話題,傑拉德不會再多問。那麽傑拉德能如何為您效勞呢?”

“我從您這裏所能弄到手的、最強大的兵器是什麽?”

“兵器?”傑拉德意外地擡起眉毛。

奈莉往一旁別過臉去:“我需要能殺死最強大的敵人、足夠摧毀存在于世間的任何東西的兵器。”

☆、57|勇敢的心

傑拉德怔忡一瞬,才再次露出狡黠而圓滑的笑容來:“看來神秘的女性大都危險。”他沒有問奈莉提出這個要求的原因,而是爽快地應承下來:“傑拉德明白了,一定會為您辦到。但還請您稍作等待,”他眨眨眼,“畢竟您的要求并不好辦。”

“我很快就會離開納法雷。”奈莉小心地繞開可能暴露身份的細節。

但傑拉德卻已經會意地低笑起來:“啊,傑拉德好像明白了。不過請您放心,這一切都會是您和傑拉德之間的小秘密。”

他以游走宮廷的法師特有的做作姿态拉起奈莉的右手,作勢要行吻手禮。

幾不可聞的撲簌聲,鋒銳的刀刃停在傑拉德頸邊。

傑拉德眼珠轉了轉,低聲念了一句什麽,倏地消失,而後出現在三步外。他看着憑空出現的黑發少年,眼神在奈莉和這位不請自來的客人之間轉了轉,掩唇一笑:“您果然是位危險的女性,既然如此,就容傑拉德先行告退,後會有期。”

他語音未落,空間便驟然消散。

奈莉已然身處亞麻酒館外的小巷,她将兜帽重新拉低,轉身就往巷子外走去。

身後輕而篤定的腳步身緊緊跟随。

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奈莉卻尚不準備回卡諾莎城堡。她穿過靜默下來的街道,走到河邊,猛然駐足回身:“你準備跟到什麽時候?”

這是她在卡爾薩斯出現後首次直視他。

魔王一身長及腳面的黑色披風,全身唯一的裝飾是喉頭的金色渡鴉搭扣,紅寶石點綴着鳥兒的眼睛,在河畔昏暗的光線中流傳着光輝。

卡爾薩斯露出被責備的孩子般的神色,垂下眼睫輕聲說:“沒想到上一次你就和傑拉德有了牽扯,而我竟然不知情。”他頓了頓,擡眸凝視她,咬字雖然輕柔,卻愈加顯得森冷,“我很受傷。”

面對無賴而理直氣壯的卡爾薩斯,奈莉竟然感覺到了一絲無奈。她無法阻止他的行動,無法對他荒謬的控訴做出辯駁,甚至無法對他視而不見。正如她利用他的占有欲保證自己的安全,他也在利用她未盡的情愫糾纏不休。

徹骨的疲倦再次席卷而來。奈莉閉了閉眼,漠然道:“你本就不信任我,又談什麽受傷?”

在對方開口前,奈莉抱臂再次補上一句:“要真的論受傷,我是否更有發言權?”她側過頭眺望河對岸的城堡。偉岸的建築在夜色裏燈火通明,巡邏的衛兵是暗夜裏紙人般的黑影,在牆頭來回穿梭。晚宴的喧嚣遙遙地随風遞來,令寂靜的這一端顯得愈發寂寥。

卡爾薩斯繃緊了唇線沒有說話。

奈莉似乎被水邊的風迷了眼,睫毛顫動數下,兩泓蔚藍因為隐約的淚意而朦胧起來。她卸下了心頭全副武裝的甲胄,聲音有些孱弱:“在史洛斯見到你的時候,我很絕望,”她看着他的眼睛輕聲重複,“非常非常絕望。”

“我不知道一切又在哪裏出了錯,我懷疑自己又犯了什麽錯,可是我找不到這個錯誤在哪裏。”她仰起頭,每個字都像是用盡全力從喉嚨深處擠出,“能請你告訴我,我這一次又在哪裏犯錯了嗎?”

卡爾薩斯面無表情。但他的神情并非因為漠不關心而沒有起伏,恰恰相反,他在竭盡全力維持這張無懈可擊的面具,不讓下面的湧動透露出分毫。

奈莉呼了口氣:“那麽能否至少告訴我,你是怎麽會失去記憶、又怎麽會記起來的?”

這個話題似乎讓卡爾薩斯的緊繃的神經稍稍松弛。他低聲回答:“那一次,你應當碰到了一把鑰匙,因此繼承了記憶與世界一起重置。”他垂下眼睫,譏诮地彎唇:“相應地,他們想要将我身上發生的偏差扭正,保證一切的正常有序。但是我逃走了,”他狡猾地停了下來,仿佛在引誘奈莉繼續探究下去,“其中的細節我不能告訴你。從結果上而言,為了逃走我放棄了一些東西,因此失去了記憶和大部分力量。”

“魔之眼的兩次出現,與你力量的複蘇是否有關系?”奈莉毫不費力地跟上了對話的節奏,抛出新的疑問。

卡爾薩斯無謂地聳聳肩:“算是吧。後一次我徹底取回了力量和記憶。”

奈莉忽然記起來,在魔王歸位前,黑發紅眸的少年傾身、從魔王的胸口拉出什麽東西。她抽了口氣,不由自主壓低了聲音:“作為逃走的代價,你将那把鑰匙留在了史洛斯。那才是魔王身份的本源,因此你要将它奪回。是不是這樣?”

魔王的唇邊浮現一抹古怪的笑。他沒有承認,卻也沒有否認,敷衍似地鼓掌:“真是精彩的聯想。但是很遺憾,我不會給你答案。”

奈莉再次将視線轉向潺潺流動的河水,過了很久才艱難地問道:“如果那時……你沒有歸位,你會怎麽樣?”

這個問題戳中了卡爾薩斯的痛處。他下意識地堆砌起森冷的面具防衛,以惡毒的言語反唇相譏,即便奈莉的本意與嘲諷全然無關:“事後的假設是愚蠢而無用的。”

奈莉卻歪了頭回頭看他,露出一抹有些憐憫的苦笑,斷定道:“你在後悔。”

在魔王惱羞成怒前,奈莉飛快地低聲說:“但我只會比你更後悔。”

卡爾薩斯緊緊抿唇,過了半晌才以刻薄的語氣問:“那麽,你準備怎麽做呢,奈莉?你也應該明白殺死我并不可行,世界必将走向滅亡。事到如今,你難道還懷着世界與我共存這樣天真而愚蠢的想法嗎?”

奈莉攏了攏被夜風吹亂的頭發,忽然抓住他的肩膀、踮起腳尖。她的嘴唇在他的臉頰上擦過,語聲敲擊在心頭:“是不是愚蠢的想法,我會證明給你看。”

她轉身向過河的石橋走去,沒有人再跟上來。

奈莉回到城堡時,晚宴正接近尾聲。雖然盡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奈莉還是被眼尖的騎士發現,拽到高臺上祝酒。伯德溫帶頭舉起酒杯,口齒清晰地揚聲說道:“願三位女神與我們同在,與勇者同在!”

衆人也紛紛舉杯念着祝詞。

伯德溫将佳釀一飲而盡,他将酒杯交給一旁的嘗酒侍臣。這位家臣從另一個侍者手中拿起銀質酒壺,還沒再次斟滿一杯,那個侍者猛然扔下托盤,袖中翻出一柄匕首,閃身越過家臣,直直刺向侯爵!

铿然脆響,匕首被格擋住。奈莉手持長劍,眯了眯眼,在刺客反應過來之前手腕翻轉,直接将匕首挑落在地。

侯爵身後的騎士們終于回過神來,嘩地一聲起身,将刺客壓倒在地。

奈莉回首打量伯德溫:“您沒事吧?”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給侯爵帶來的沖擊不小。他眉頭緊鎖,奈莉喚了幾聲才回過神來,拍拍她的手,颔首說:“我無礙,多虧了勇者大人及時出手,實在是感激不盡。”

話雖這麽說,伯德溫臉上的深索之色只有更濃。但主宰侯爵思緒的顯然不是恐懼--久經考驗的這位大人物不會因為一場刺殺就被吓得六神無主。他卻無心再應酬下去,起身便要離去,走了幾步他忽地停住,回頭向奈莉道:“請随我來。”

奈莉盯了一眼被壓得動彈不得的刺客,随着伯德溫轉入了主廳後的小房間。顯然這是侯爵與心腹密探之處。

伯德溫從壁龛中取出玻璃酒瓶,給自己斟了一杯,向奈莉詢問般地看了一眼。她搖搖頭,示意自己不需要。

一時密室中一片寂靜。伯德溫緩緩飲下半杯酒,将酒杯擱在一邊,像是等待什麽般看向門口。也就在下一瞬,房門真的順應他的期望打開,一個家臣走到他身邊,附耳說了些什麽。伯德溫眸中的神色頓時變得深沉,他威嚴地點點頭:“你先去吧。”

奈莉沒有聽到家臣告知的消息,便安靜地站在原地等待伯德溫表态。

侯爵摩挲着左手指節上的戒指,在原地踱了兩步才開口:“刺客是博洛尼亞派來的,他們鬧着要獨立自治很久,竟然趁着眼前的關口動手。”他像是為敵人的不分輕重感到好笑,搖搖頭:“我請勇者大人來,是想請您到了王都時,為我傳遞一個口信。”

奈莉收緊了下颚:“請講。”

伯德溫多看了她一眼,才低聲說:“請轉告宮相大人,天秤要開始傾斜了,最好多準備些籌碼。”

“我記下了,請您放心。”奈莉沒有表露出探究口信真意的意圖,只是簡潔地應下,向後退了半步,“時候不早,還請您早些休息,容我先告退。”

伯德溫興味盎然地盯着她看了一會兒,才擺擺手:“旅途辛苦,也請您好好休息。明日會是個适合起航的好天。”

次日如伯德溫侯爵所言,是個适合起航的好天氣。不知是否與昨晚的刺殺有關,伯德溫竟然與下屬一起來到了港口為勇者送行。

奈莉的目光在整修一新的帆船塞壬號上逡巡了一周,她轉頭向着伯德溫稱贊道:“必須說,這艘船非常美麗。”

伯德溫對此報以微笑,以長輩的姿态拍拍她的肩膀:“祝你一路順風。”他頓了頓,壓低了聲音,“也請您不要忘了那件事。”

奈莉會意地點點頭,欠身行了個禮,沿棧橋上船。

在號角的送別聲中,塞壬號緩緩駛離卡諾莎。

海風吹拂,奈莉站在甲板一側望着漸漸遠離的海岸線,心底湧起古怪的情緒。不論結果如何,這應該是她最後一次乘坐塞壬號前往哈爾加堡,如無意外,她不會再次造訪納法雷。她有些感傷,卻并非因為離開的這片土地真的有什麽值得牽挂的東西。興許“最後一次”這個詞彙能給任何平凡無奇的東西鍍上一層令人感懷的顏色。

随着塞壬號逐漸遠離陸地,海面的霧氣也漸漸濃重。

奈莉沒有下甲板,而是靜靜地坐在幾箱帆布和雜物旁。

一片烏雲悠悠飄過,投下令人不安的暗影。海霧從中緩緩散去,露出擋在船前的龐然大物。海怪嘶叫一聲,長滿吸盤的觸手一伸,便向桅杆甩去。

奈莉早有準備,足下一點就躍上了船頭,長劍出鞘。

☆、58|以身為刃

在塞壬號船員的眼中,勇者和海怪的戰鬥是一場單方面壓倒性的炫技。

是的,炫技。

即便原先對這個身材嬌小的女性勇者心有懷疑,在看到她持劍戰鬥的凜然身姿後,任何人都會不由自主産生贊嘆、甚至是畏懼的情緒。

這位勇者并非史詩中那般力量蓋世的英雄,她的可怕之處在于精準到不可思議的判斷力。海怪的攻擊毫無章法,八條蠻力驚人的觸手随時可能從刁鑽的角度攻來,但勇者總能在關鍵時刻避開、進而利用海怪力竭的一瞬間展開進攻。

原本因為擔憂而膽戰心驚的船員們,不知不覺成了一場精彩搏鬥的觀衆,如果不是大副厲聲提醒他們該做的工作,只怕不少人還要放下纜繩用力鼓掌喝彩。

海怪失去了四條觸角,吃痛發出尖銳的嘶鳴。

奈莉瞧見海怪身體收縮,急忙向旁邊閃開,下一瞬,海怪張口噴吐紫色的毒霧。她堪堪避開這攻擊,卻動作不停,揮劍斜削格擋開從旁糾纏不休的觸角,終于得以立在桅杆頂喘了口氣。

海怪的攻擊模式奈莉固然銘記在心,能夠提前發覺來襲的方向;但這樣來去穿梭進退,還是比預計得更耗費體力。她壓低了上身,決心在現出疲态前将對方擊殺。

奈莉瞥了一眼蓄力的技能條,咬咬嘴唇,凝神觀察海怪的動向。

因為一只眼被刺穿,海怪一時沒能尋找到她,正暴怒地用剩下的觸角拍擊水面。塞壬號在它激起的浪花中起起落落,搖晃得極為劇烈。

奈莉漸漸松開了抱着桅杆的手臂,看準了時機,猛然拉着一根纜繩,足下一蹬,朝着海怪直沖而去。

船上響起一陣驚呼和抽氣聲。

聞到敵人的氣味,海怪毫不猶豫地從前後兩邊同時攻擊。

奈莉利用纜繩未盡的晃蕩勢頭,在空中轉了個圈,輕巧而險峻地躲過了拍擊,同時長劍泛着幽幽藍光揮出,劍光如同夏季大片雲層中的雷電,一閃而逝。

兩根觸角竟然被這一擊齊齊削斷!

但第三根觸角居然鬼魅般現身,纏住了奈莉托身的纜繩,狠狠一擰,堅固的亞麻粗繩頓時斷裂,奈莉飛快朝水中墜落,迎接她的是海怪滿布獠牙的大口。

一切發生得太快。

只有眼尖的水手捕捉到了驟然亮起的藍光。

那道光将奈莉整個人都吞沒進去,如同光之矢的尖端,精準而利落地刺中海怪因為張開口而暴露的弱點--柔軟且包裹着其下內髒的舌頭。

噗地一聲悶響,衆人還在為勇者驚呼,海怪卻已經發出最後的哀鳴,化作光點消失得幹幹淨淨。屍體炸裂的沖擊将奈莉從海面彈起,她眼疾手快,抓住了船頭鼓起的白帆,順着繩索滴溜溜地滑下,單膝落地,手中劍紮入甲板。

片刻的寂靜,而後歡呼和喝彩如雷鳴般爆發出來。

奈莉不太習慣成為衆人注意力的中心,不自在地低下頭,将劍插回腰際。

“您累了吧?趕快下去休息吧,航行的事就請交給我們!”大副迎上前來,朝着兩個心有榮焉的水手使眼色,那兩個小夥子立即興奮地為勇者大人引路。

“您剛才的最後一擊真是太漂亮了!”其中一個水手實在克制不住仰慕之情,出言贊美。

奈莉輕咳了一聲:“是運氣好。”

那兩個水手對視一眼,異口同聲地說:“女神果然在保佑您!”

奈莉覺得再謙虛未免顯得矯情虛僞,便沒再推辭。轉眼便到了艙室門前,她微微一笑:“謝謝。”說着便阖上了艙門。那兩個水手憧憬的神情還殘留在視野裏,奈莉卻虛脫地靠在了門上,長長吐了口氣,雙腿後知後覺地發軟打顫。

剛才實在是千鈞一發。

繩索居然會斷裂,完全超出奈莉的預計。若不是技能條積蓄的怒氣值終于能夠發動目前的絕招,她估計真的得成為海怪的美餐。可剛才她連恐懼的餘地都無,知覺都高高地飄浮在遙不可及的地方,她竟像是完全無意識驅使着自己發動技能并瞄準。

緩緩在椅子上坐下,奈莉揉揉自己的雙腿,暗暗告誡自己:還是不能太過依賴積累的情報,畢竟萬事都有例外,自身的反應能力比起經驗要更為重要且可靠。

自省完畢,她稍作梳洗,卷了被子就滾上了小小的床鋪,很快就睡着了。

半個月後,塞壬號平安抵達哈爾加港。

奈莉謝過船長和水手們,獨自向哈爾加堡城內進發。舊帝國的首都與記憶中別無二致,奈莉以一種熟悉又新奇的心情打量着一路見到的景物,像是想将眼中的一切都印刻在心中。

諾恩宮的山門還是那樣肅穆而壯麗。

奈莉向守衛說明來意,不久白袍的女使便迎了上來:“三位女神保佑您,被選中的勇者,請随我來。”

沿着橄榄枝搖曳的石階一路向上,奈莉不久就到了金碧輝煌的井泉殿。

穿過整齊的多立克石柱,奈莉毫無意外地在主殿祭壇上見到了大神官盧克斯。

上一次與這位大神官的會面算不得愉快,奈莉便打起精神,準備應對大神官的發難。但盧克斯卻只是以平靜得如同明鏡的淡色眼睛看着她,毫無異狀地歡迎勇者的到來:“歡迎來到諾恩宮,被命運選中的勇者。”

被命運選中?如果說她與世界意志的對抗也可以說是命運……奈莉不由自嘲地勾了勾唇。

盧克斯向兩旁垂手侍立的神官們看了一眼,他們立即悄然退了出去。

偌大的殿中頓時只剩下奈莉和盧克斯兩人。

奈莉垂眸笑了笑,擡起頭恭順地說:“我來祈求獲得您的祝福,神官大人。”

盧克斯玻璃珠般的眼中現出一絲難解的笑意,但他依言轉身,沾了聖水為奈莉賜福,口中念着意義晦澀的長句。

賜福完畢、盧克斯尚未後退的時刻,奈莉猛然擡眼,輕輕地念道:“我們可以保證,這次神殿、系統都絕對沒有失誤,你只要用心完成任務就行了。”她停頓片刻,若無其事地微笑,“如果我沒有記錯,這是您上次給我的保證。”

盧克斯壓了壓眼睑,眼神顯得有些陰郁,卻沒有答話,似乎在警惕着奈莉話中可能含有的陷阱。

奈莉因為他小心翼翼的态度噗嗤一笑,後退一步,悠游自在地轉身:“上一次在史洛斯的那位魔王是個合格、沒有失誤的替代品,如果另一位沒有上門奪回力量,一切将會正常有序。所以說到底,還是我沒能阻止他再次成為魔王,全都是我的錯。”她猛然回頭,直視盧克斯的雙眼,冷然問:“您是不是想拿這個說法搪塞我?”

大神官沉默了片刻,臉容如同石雕般生硬而缺乏生氣。下一刻,盧克斯忽然露出了笑容。他似乎真心實意地覺得好笑,如果不是儀态限制着他的舉止,奈莉毫不懷疑他會放聲大笑。他面頰上的肌肉抽動了幾下,終于恢複了矜持克制的姿态,話語中也無剛才賜福時端着的威嚴感:“啊,你真是個如傳言中一樣有趣的人。”

奈莉挑了挑眉:大神官是開始現場表演人格切換了嗎?

“嘛,你也應該感覺到了,”盧克斯繼續以這種怪異的輕挑口氣開腔,“其實這一次你已經受到了不少優待。比如和瘋子一樣直接挑戰半獸人,都能撿回一條命。”他看着奈莉,發出古怪的笑聲:“你這表情,該不會是以為能順暢地一路走來,真的是拜自己的能力所賜?”

奈莉面無表情地看着這位突然性格大變的神官,沒有反駁,也沒有表露出絲毫的震動。盧克斯顯然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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