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17)

竟然比一夜未眠還要疲憊。

時間緊迫,她必須在卡爾薩斯徹底行動起來前摸清丕平的情況。再累,她也得打起精神前往紅堡求見丕平--這才是重頭戲。

到了紅堡,又是一番通傳,迎出來的卻不是丕平。

一個面生的貴族板着臉過來接奈莉,也不多解釋,轉身便要走:“陛下等候您多時。”

克洛維竟然趕在丕平出面前将奈莉先拉了過去,可見國王和宮相的矛盾已然白熱化,禮數早已被抛之腦後。奈莉也沒反對,跟着這位貴族往紅堡深處行去。到了半途,她才想起領路的是禦前會議的一員,只不過這位大臣此前從來都只充當布景板,她一時竟然沒有認出。

目的地是紅堡內的小祈禱室。這位禦前大臣拉開石雕繁複的窄門,微微躬身,無言地示意奈莉入內。她摸了摸黑色匕首,感覺周遭無礙,便緩步走入了祈禱室。室中陳設極盡奢華,雖然只點了兩盞油燈,卻令神龛上的神像和器具、壁畫的描金、足下馬賽克一齊熠熠生輝。

克洛維站在壁龛的暗處,看着盛放聖水的玻璃瓶沉默。奈莉輕輕咳嗽了一聲,他才回過頭打量她。國王方正的五官在昏暗的光線下愈發有壓迫感,他灰綠色的眼睛銳利如刀刃,仿佛能用目光穿透矯飾、令人心現形。奈莉坦然以對,也默默審視這位此前風頭遠遠被丕平蓋過的大人物。

國王,大神官,大賢者,公爵夫人,其中最有理由赍恨丕平的無疑是克洛維。奈莉甚至已經隐隐猜到了對方的意圖。

果不其然,克洛維緩步走到神壇前,肅容開口:“公爵夫人已經将情況向你交代清楚了?”

奈莉含糊地回答道:“公爵夫人的确是向我說明了一些情況,但……”

克洛維顯然沒有和她繼續扯皮的耐性,擺擺手便打斷了她的話:“我不喜歡多廢話,簡單來說,你一定要殺了丕平。”

“我以為,勇者的主要任務還是打敗魔王。”奈莉不卑不亢地回了一句,沒有立即做出答複。

克洛維嗤笑一聲:“別裝傻,事到如今可不是殺了魔王就能了結的。況且,你真的能打敗他?”見奈莉沒吭聲,他負手朝右手邊的石牆走了幾步,指着壁畫上的維爾德亞地圖抛下重磅消息:“今早剛傳來的戰報,納法雷已經淪陷,勃艮第落入魔掌也只是早晚,諾曼丢那群不信神明的畜生正準備和魔王和議。”

他冷笑一聲:“這一次的世界已經沒有救了,能做的只有盡快将丕平剔除出去,由你頂替尋找正确的世界線。”

奈莉看着壁畫沉默,半晌才垂眸說:“宮相不可能猜不到這點,我又要怎麽殺死他?”

“用你從伊琺那裏得來的匕首。”克洛維語調急切起來,“只要那麽做,他會永遠地消失,甚至不會出現在之後的世界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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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莉将黑色匕首拿起端詳,任由燈光在漆黑的刃面上游走并湮滅,側眸向克洛維哂然一笑:“我固然是刺客,但接近他又怎麽會容易?難道您打算讓我在您當衆接見勇者時下手?那樣的話可就真的是一場大騷亂。”

克洛維緘默片刻,伸手抹了把臉:“都說了這個世界已經沒有救了……”

“即便我順利将宮相驅除,魔王未死你們就不能回溯時間,可您之前也說我不能打敗他。那樣的話,我要怎麽為你們引導方向?”奈莉收聲,将匕首往半空一抛,反手接住,冷然道,“我不喜歡被蒙在鼓裏,如果要讓我做事,還請您據實以告。”

國王幾乎是惱怒地盯了她一眼,似乎極為不喜歡她的态度。但他還是按捺住怒火,冰涼涼地回道:“你放心,到時候會有辦法。”

奈莉眯了眯眼,克洛維見狀冷哼一聲:“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想的,居然選定了你,不聽話的劍再好用也不順手。”他寒聲威脅:“我和伊琺他們幾個不同,如果你拒不合作,我随時可以派人将你斬首,大不了再去找新的人選。”

他蔑視而冷酷的眼神毫不掩飾地定在奈莉身上,竟然讓她久違地感覺到一絲恐懼,惡寒攀上脊背,令她不由自主将肩背挺得更直。她知道他在說實話,克洛維就是這樣蠻不講理、将殺戮視作理所當然。

也許大神官和大賢者,甚至伊琺都真的想要扭轉人類注定毀滅的命運,但眼前的這個中年人挂心的只有自己的權位罷了。世界的毀滅在他眼裏等同于梅洛王朝的終結,因此他要不遺餘力、不擇手段地阻止。

奈莉縮了縮脖子,低頭微微緩和氣氛:“我知道了。”

克洛維志得意滿地哼了一聲,又親切和藹地拍拍她的肩膀:“事成之後,你會明白為什麽丕平那麽迷戀這個位置的。我們不會虧待你的。”他轉了轉手指上的戒指,誇耀般地說:“至于昨天你辦的事,我已經替你搞定了。在這個世界海爾德家不會再吃虧,只要你一句話,約瑟夫那小子也能立即玩完。”

忍住抽身就跑的沖動,奈莉牽動了一下唇角,淡聲說:“這樣就可以了,感謝您費心。”她微微欠身,“至于那件事,只要他出席觐見,我就有把握。但如果他拒絕列席,我也無計可施。”

克洛維纡尊降貴地點點頭,奈莉便不再多話,快步離開了祈禱室。

那位禦前大臣還等在門邊,向門後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便低聲說:“我帶您去休息。”

才到了中庭,忽然迎面來了一個蒙面的侍女,向奈莉行了一禮細聲說:“公主殿下久聞勇者大名,想要見一見您。”

“勇者遠道而來,現在正準備休息,公主殿下不妨等觐見後再與勇者見面。”那禦前大臣不等奈莉表态,就已經一句話把羅莎莉亞的邀請堵了回去。

那侍女面對禦前大臣也毫不畏懼,靜靜看了他一眼,只轉頭用眼神詢問奈莉本人的答案。

禦前大臣憂慮地看了奈莉一眼,暗示非常明顯:克洛維不會希望奈莉和女兒有什麽牽扯,為了安全起見還是推拒為好。

奈莉還沒張口,忽然又走來一個閹人,細聲細氣地說道:“勇者大人,原來您在這裏。宮相大人找您很久了,真是急死我了。”

禦前大臣、侍女和宦官三個人面面相觑,都沒有退讓的意思,奈莉一時感覺有些好笑,思量片刻,她看向侍女說:“既然是公主殿下傳喚,我自然不能拒絕。”她又和和氣氣地對丕平派來的閹人說:“等下我就去拜會宮相大人。”

禦前大臣想說什麽,最後硬生生将話咽了下去,顧不上和奈莉道別轉身就匆匆而去,顯然是要去知會克洛維。

那宦官陰柔地一笑:“宮相大人在書房等您,今日可能下雨,請您一路小心。”

奈莉一點頭,像是對他的話沒什麽反應,但她在路上卻不免多留了個心眼。那閹人話中有話,像是在提醒之後可能會有的危險。來不及多想,她就已經來到了羅莎莉亞所居住的套間外。

薔薇王姬的居所自然裝幀考究,但奈莉無心觀察低垂的帷幕和織毯,注意着周遭動靜就跟着侍女進了屋。穿過紗帷,就見到了棕發綠眸的少女,她一身純潔的白袍,端坐在上首的高位上,幾個蒙面的侍女安靜地侍立在旁,手中捧着各色器物。

吟游詩人坐在屋角低低唱着白鷹騎士的歌謠,羅莎莉亞見到奈莉微微一笑,擡起一根纖細白膩的手指,吟游詩人立即收聲。

室中頓時一片寂靜。

奈莉一欠身:“參見殿下。”

“初次見面,尊敬的勇者,請您叫我羅莎就好。”羅莎莉亞垂眸微微一笑,那風度足以令最自持的騎士臉紅。她停頓了片刻,像是感到難堪一般微微別過臉,斟酌着詞句輕聲說:“請您先落座。”

幾個侍女立即無言地将高座邊的座位整理妥當,奈莉雖然摸不準羅莎莉亞的目的,仍然上前坐下,擡頭征詢地看了對方一眼。

羅莎莉亞轉頭看向吟游詩人,對方立即重新彈起裏拉琴,高聲唱起歌謠的高|潮部分。有樂聲作掩護,若非靠得近,羅莎莉亞的語聲幾不可聞:“雖然非常唐突,但是我請求您幫助我逃出這裏。”

☆、74|68.局勢突變

奈莉怔了怔。

羅莎莉亞将她的錯愕看在眼裏,垂眸一笑:“父親想要以我為籌碼同魔王談判,暫時将魔軍牽制住。”她白皙的手指緊緊揪住裙擺,嗓音也微微顫抖:“我固然受上天諸多恩惠,錦衣玉食地長大,但就這樣讓我……去當人質,被父親當做交易的籌碼,我不甘心。”

她翠綠的眼睛裏現出溫和的嘲諷:“如果這樣做真的有用,能讓更多人得救,我無所謂。但魔王怎麽可能因為我而暫時退軍,這根本無濟于事……我不甘心枉死,我要活下去!”

奈莉沒立即表态,羅莎莉亞便有些焦躁,聲音發顫:“我……不求您将我帶出去,我只求您暫時将監視我的人調開。會有人帶我走。”

奈莉立即想到了席恩。

羅莎莉亞垂下頭,如白瓷般的臉頰上升騰起羞愧的紅暈:“我知道這麽拜托您真的非常唐突冒昧,提出的要求也任性、不負責任……”她咬咬牙,“但是這樣處處考慮大局的人生我真的不想繼續了。”

她的聲音微微擡高,随即飛快地壓低,但其中洶湧的情感卻難以自抑:“我寧可不是羅莎莉亞,我一直羨慕普通人……”這句話好像在她心裏徘徊了太久,她終于說出口,自己都愣了愣。随即她捂住了臉。

薔薇王姬這樣美麗的人,連痛苦起來都別有一番令人心碎的美。

奈莉沉默須臾,嘆氣般地說道:“我知道了。”

羅莎莉亞眼睛立即亮起來,不可置信地抓住她的手:“您……”

“我樂意為殿下效勞。”奈莉微微別開臉。她一剎那顯得有些憂郁,聲音低低的,“只要是能做到的事,我都會去做。”

“那麽我又能為您做什麽?”羅莎莉亞懇切地看着奈莉。

奈莉搖搖頭:“只要您能夠達成願望,遠離這一切地活下去就可以了。”

羅莎莉亞愣住了,她像是在仔細分辨奈莉話語的真假。紅堡的游戲規則顯然是一物換一物、等價交換,羅莎莉亞雖然明白自己無法真正平等地回報奈莉,但也準備好付出相應價錢。

對方的這番表态實在太出人意表,羅莎莉亞呆呆地看了奈莉一會兒,搖了搖頭:“看來即便我不願意承認,我還是和這裏的人沒什麽區別。抱歉,剛才的話也許對您是一種侮辱吧。”

奈莉擺擺手:“我并沒有那麽高尚,”她頓了頓,“我也不知道自己如今還想要什麽了。”

羅莎莉亞起身,向奈莉行了一禮:“先容我向您道謝。”她頓了頓,向身旁的侍女看了一眼,對方立即向奈莉呈上了一卷東西。“這是紅堡的詳細地形圖,也許對您有用。”羅莎莉亞垂眸:“雖然只是第一次見面,但您給我的感覺非常熟悉、親切,所以請把這個當做我送給您的禮物,不要推辭。”

這自然是一件非常貴重的禮物。

奈莉接過,還沒道謝,臉色猛然一變,扯過羅莎莉亞便向左手邊掠去。幾只羽箭堪堪擦着她的披風飛過,傷及了躲避不及的侍女。

室中頓時一片驚叫,器皿翻倒,簾幕嘶啦撕扯開。侍女們齊齊圍攏過來,用身體擋住羅莎莉亞,一邊向內室退去。

嗖嗖數聲,又有箭矢射到,卻并非朝着羅莎莉亞。同時又有幾個蒙面人揮着長刀直沖進來。

奈莉見狀心下了然,不由苦笑:克洛維還真是個火爆脾氣,她一同意羅莎莉亞的請求,他就迫不及待地動手要來了結她,順便震懾一下不聽話的女兒,還真是手段狠辣又粗暴。

一個翻身避開了又一波角度刁鑽的弓箭,奈莉随手向弓箭手可能藏匿的地方擲出十字镖,同時矮身從撲來的兩個蒙面人中間穿過,手中兩柄匕首如驚電,唰地便要蹭過兩人的脖子。既然對方動真格要她性命,她也沒必要講求仁慈。

但……如果這個世界真的不會再有重來的機會。這兩人的死亡就是真正徹底的終結。

只是一瞬間下的決定,奈莉猛然改劃為敲,将那兩個人蒙面人以大力擊昏過去。即便知道對方并沒有死,軀體軟倒的聲響還是讓她微微感到惡心,背脊上一陣顫栗。

奈莉不容許自己再多想,閃身避開揮來的刀鋒,餘光向羅莎莉亞離去的方向一瞥。她咬牙,揚聲道:“現在就走!”

羅莎莉亞身形一頓,随即從袖中取出一枚骨制的哨子用力吹響。羅莎莉亞的套間連通二樓的露臺,她推開驚叫的侍女,不顧一切地向着那裏狂奔,裙擺被風灌滿,宛如欲開的花苞。

奈莉被三個蒙面人圍攻,體力上落了下風,不由吃力起來。她連用了三個技能,終于尋找到脫身的缺口,一個縱躍就朝着羅莎莉亞的反方向疾奔而去。

那幾個蒙面人躊躇一瞬,無法決定是先去阻止公主殿下、還是繼續追殺勇者。

也就這麽一耽擱,羅莎莉亞已經爬上了露臺石欄,看着下方,雙拳攥緊,揚聲說:“我下來了!”

露臺下由遠及近地傳來急促的馬蹄聲,而後是勒馬的馬嘶聲。

羅莎莉亞粲然而笑,縱身一躍而下。

奈莉奔出塔樓,翻身上了矮牆,正見着一襲披風的黑衣人環抱着羅莎莉亞朝着邊門疾馳而去。事發突然,那裏的守衛根本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等想起大喊“收吊橋!”時,黑衣騎士已經帶着人跑得不見蹤跡。

之後的事,相信席恩已經早有準備,不會輕易被捉住。

心下稍安,奈莉聽到身後再次傳來勁風,也不回頭,輕盈地連翻了兩個跟頭,借勢上了與矮牆相連的中庭裙樓頂。蒙面人一時無法追上來,只得呼喚弓箭手前來增援。

奈莉原本對紅堡的地勢算不上熟悉,但方才獲得了羅莎莉亞的地形圖,視野右上角頓時顯現出一幅小地圖,指引着她向地形複雜的宮廷深處掠去。現在既然與克洛維決裂,奈莉能做的只有盡快找到國王都不敢直接下手的丕平。宮相居住在南側的宮相塔,她要盡快想辦法往那裏去。

可即便有地圖相助,那幾個殺手的追擊還是令奈莉頗為頭疼。躲避着追來的箭雨,奈莉藏身于中庭邊沿的地窖入口,借着洞穴的陰影隐藏身形。但眼見着追兵就要搜過來,身後是鐵門,上了整整三道鎖,根本無法破壞,一時間她竟然避無可避,眼看着只能硬抗。

“快搜這裏牆邊!”

敵人越來越近,奈莉緊緊握住匕首,蓄力等待目标靠近。

二十步,十步,五步……

就在這時,身後三聲輕響,一陣清風從身後吹拂而來。奈莉沒多想便後退數步,竟然沒撞上鐵門,直接進了黑漆漆的地窖。

這門是誰開的?

她警戒着四周動靜,同時留意外頭的動向。

黑暗中伸出一只手,将門無聲地掩上、落鎖。奈莉警覺地後退,對方卻等蒙面人一行走遠,才在門邊露了個臉:赫然就是方才丕平派來的那個宦官!

他向奈莉做了個“請跟我來”的口型,無聲地轉身,垂墜的衣袍擦過潮濕的地面,發出幾不可聞的窸窣聲。

奈莉循聲跟在兩步外,随着這宦官穿過昏暗的地窖,拐入一條石砌的密道,一路向上前行。地形圖上并未标明這裏的走向,但她沒有問去向何方,對方也沒有開口說明情況,倒顯得頗有默契。

沉默地在紅堡的地下迷宮中穿行了不知多久,宦官終于停步,打開另一扇小門,做了個恭請的姿勢。奈莉從他身邊走過,低聲道謝:“多謝您救我。”

對方柔和地笑了笑:“您這是什麽話。這都是宮相大人的吩咐。”

奈莉便沒再多話,當先通過這低矮的石門,拾階而上。她猛然置身于光亮之中,眨了眨眼才緩過勁來。地圖上顯示這裏便是宮相塔,而她身處一間裝飾樸素的圓形小廳正中,周圍堆放着數不清的羊皮紙手卷和書籍。上面都沒有蒙灰,顯然被屋主人經常翻閱。

奈莉迅速鎖定了屋中的另外一人。

稍顯矮小的中年人一身得體的藍靛色長袍,頭戴小帽,只有左手無名指戴了一枚無裝飾的金戒指;他十指交錯于胸前,眼眸與發色一樣深沉。他站在一張維爾德亞的地圖前,無言地注視奈莉片刻,露出圓滑而疲倦的笑:“終于和您再次見面了。”

“宮相大人。”奈莉微微欠身,下意識依靠黑色匕首探了探周圍的動靜--除了丕平和她以外,這座塔中空無一人,就連剛才的那個宦官也不知去向。

奈莉幾乎是立刻想到,在當前的狀況下她說不定能将丕平擊殺。

但下一瞬她就否定了這個想法--連克洛維都要忌憚這矮小的宮相三分,貿然對有能耐救她的人出手,實在是不太明智。

她做出決定的同時,丕平也在默默打量她。

兩個人都沒說話。

一股靜穆的緊張感在室中漸漸濃厚起來,奈莉和丕平的視線時不時相觸,卻只維持須臾就再次分開。他們在轉瞬即逝的對視中交換了許多信息,試圖窺探對方真正的立場和意圖,同時小心翼翼地掩蓋自己的态度和底牌,想要将之後的主動權掌握在手。

這樣暗流湧動的對峙并沒有維持太久。

丕平驀地松了松肩膀,以不太符合身份的閑散姿态向後靠在了地圖上,雙手一攤:“那麽就直入主題吧,您是否為取在下的性命而來?”

“我想聽聽您的說法。”奈莉沒有隐瞞來意。

不知為何,比起伊琺、盧克斯和克洛維,與丕平相處她感覺更為自然。這種感覺在上次與梅麗莎一起見到丕平時并不明顯,但仍然在偶然的對視中存在;如今,它幹脆完全爆發出來。奈莉雖然仍然要提防對反話語中的陷阱和暗示,但某種不可知的力量令她對丕平另眼相看。

也許成為所謂的觀測者都需要某種共通的東西,以至于一碰面,兩個人都能立即明白對方是同類。這種感覺多少有些古怪,因為對方究竟是敵是友,直接決定了這相似之處究竟是蜜糖還是毒|藥。

丕平微微一笑,轉過身将脆弱的背部面向奈莉,似乎相信了她的話:“那麽就讓我們從頭說起吧。”

☆、75|69.宮相丕平

“不知您是否還記得來到這個世界最初的事?”丕平抛出的第一個問題就在奈莉的意料之外。

奈莉努力回憶着那時的場景,口中說道:“我眼前突然一片漆黑,然後面前突然亮起來,一個聲音告訴我任務……”她尴尬地頓住。那時她完全被系統油鹽不進的态度激怒了,試圖和對方理論,不斷重複要求回家,可最後還是被迫接受了任務,開始了在維爾德亞的冒險……

“能請您再仔細回想一下,當時我們是怎麽和您提出要求的嗎?”丕平稍稍回身,唇角挂着平靜從容的笑意,深色的眼珠深邃得如兩口古井。

奈莉心中莫名一突,她眼睫快速眨動了數下,遲疑地緩聲說:“你們告訴我……要帶領勇者殺死魔王,拯救世界,共一百次。作為回報……”她抽了口氣,喃喃:“回報?”

丕平的笑弧加深:“作為回報,我們願意滿足您的一個願望。而您那時的願望,就是離開這裏。”

奈莉僵硬地問:“為什麽之前我沒想起這件事?”

“之後發生的事太多,您忽視了也很自然。”丕平的眼睛卻在敘述與他話語截然相反的事實。

奈莉領悟過來,手指掐進掌心,寒聲說:“你們對我的記憶……不,是否對每個引導者的記憶都做了手腳?”

丕平欣賞地看了她一眼。與伊琺高高在上的贊賞姿态不同,丕平始終顯得很平易近人,也并無另一方的急切。他十指兩兩相觸,疊成一個三角擱在胸口,悠游自在地繼續說道:“每個引導者被召喚來時,都會提出自己的願望。因為将人送回原來的世界也要消耗魔力,我們并不能将這件事包含在任務完成的謝禮中。和您一樣想要回家的并非沒有,但更多人……他們有其他的要求。比如建功立業,比如財富,比如家庭,比如愛情。”

“我的編號是1028,那麽之前的那麽多引導者……都完成了任務、達成了心願?”奈莉才問出口,便立即否定了這個猜想,“這不可能,你們回溯的次數遠遠比這樣推算得到的數字要少。那麽……他們去了哪裏?”

丕平再次轉過身去,他看着精美宏偉的地圖沉默半晌,猛地伸展開手臂:“在這裏。”

奈莉愕然地擡了擡眉毛。

宮相的手指在地圖上随意點了幾下:“撒克遜,納法雷,諾曼丢……十一國都有。”他再次與奈莉對上眼神,平靜地說道:“很多人,或者說大部分人,提出放棄任務,作為居民留在了維爾德亞。作為回報,我們盡量在這個世界滿足他們的願望。”

仿佛覺得這個事實還不夠分量,他維持着平和的聲調繼續說:“您之前見過的、迷霧海岸的那位羅西子爵,就曾經是一位引導者。”

子爵為了生計哆哆嗦嗦的模樣在腦海中閃現,奈莉仿佛覺得痛苦,閉了閉眼,輕聲說出推論:“可是他決定留下的那個世界肯定已經毀滅,之後無數個新世界的羅西子爵……”

“不記得自己曾經來自另外一個世界,也不記得任何關于引導者和我們的事。他們都成為了維爾德亞真正的住民。”丕平在奈莉收聲時将話接了下去。

“他們沒有過去,未來也只有毀滅……難道所有的勇者也是這樣?”丕平的沉默顯然是默認。怒意不由湧上心頭,但奈莉看進丕平那平和得冷漠的眼裏,像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肩膀一縮壓低了聲音,“勇者目睹自己拯救的世界毀滅,引導者放棄了願望留下,但在新的世界他們一無所知。這太可笑了。”

丕平居然點了點頭:“将他們稱為真正的亡靈也不為過,”他眼中閃過溫和的譏诮,“說到底,這個世界的所有人都已經是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的活死人了。”

奈莉小心翼翼地咀嚼他話中的深意:“您在暗示什麽?”

丕平寬和地笑笑,摩挲着手指上的戒指再次發問:“您還記得橡樹旅店的老板娘和她送給您的奶酪嗎?”

“這……”奈莉全身一震,“她在上面寫‘救救我們’,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丕平終于打破了維持的安全距離,向奈莉走近數步,垂眸沉默片刻,露出下定決心一般的堅毅神色:“即便跳躍到新的世界,那裏的一切也并非真的從零開始。我見過世界互相重疊又平行的樣子……那景象無法用語言描述,但簡單來說,已毀滅的世界所對任何一個嶄新的世界都有影響。”

他加重語氣重複:“而且這影響,比意想中要更強大……也更可怕。”

“即便微弱,對于另外世界遇到過的人、做過的事也會有印象,這種印象驅使着所有人去親近那些親近過的人,做做過的事,也因此,從表面看來每一次我們到達的都是一個嶄新而一模一樣的世界。”丕平疲憊地搖搖頭,“可事實并非如此。重複的次數越多,世界間的影響就更為強大,在極端的狀況下……想起在其他世界的事并非不可能。”

奈莉啞聲艱澀道:“所以……那位老板娘就是這樣的例子。她記得家園怎樣一次次被拯救又再次被毀滅,那樣的重複太過絕望,所以……她請求我救救他們。”

“這還在其次,”丕平擺擺手,“這只是無數個體人生被影響。但如果……”他用力扣了扣羊皮紙地圖,語聲第一次激動高昂起來:“這樣的影響已經到了世界的層面……”他沒有說下去。

奈莉已經完全領會了他的意思,臉色微微發白,半晌都沒有說話。

如果真是如此,上一次世界毀滅了,下一次的世界就會受影響走上相似的軌道。一次又一次的重複積沙成塔,令本就無法阻止的天罰成為了真正永遠不可能逾越的鴻溝。如果是無法拯救是神明名為懲罰的詛咒,那麽真正将天罰化為現實的,正是試圖扭轉命運的願望本身。

越是想要拯救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就愈發無可救藥。

這遠遠比無法拯救的神谕更為殘酷、更令人絕望。

“其他人……”奈莉輕聲說。

丕平露出在此刻顯得無奈而嘲諷的微笑:“他們不相信。”

“盧克斯的惡意假說也許沒錯,但所謂不斷擴大的惡意本身,大約就是世界互相影響、不斷累積的因果。他們未必不明白這一點,但還是寧可讓無意義的死亡和重複繼續,試圖在魔王死後的時間內找出拯救世界的方法。當然,那樣的心情我并非不能理解,”丕平露出令人感到難過的微笑,“畢竟那樣還有個盼頭。”

奈莉呼出一口氣:“所以他們才會想要驅除您。可難道您不能将裝置毀掉嗎?”

丕平轉頭看向小窗割裂出的天空,平靜地說:“如果做得到,我早就做了。”

奈莉疑惑地蹙眉:“那麽……能否告訴我他們這樣忌憚您的原因?”

丕平寬和、甚至可以說是慈和地看了她一眼,沒有吝于給出答案:“身為觀測者有一個小小的特權。”他露出宮相特有的圓滑笑容,深色的眼閃閃發光,“我不需要魔王死亡就能開啓裝置,按照我的意願随時回溯時間。不僅如此,這樣的回溯并無跨度上的限制、也不需要其餘四人參與。”

“只要我願意,我可以将其餘幾個人抛下,獨自來到新世界,享受一番真正的至高權力,之後世界會怎麽樣,我不必在乎。”丕平仿佛覺得這個說法很有趣,輕輕笑了幾聲,他看了奈莉一眼:“但這麽做的機會僅有一次。”

無怪乎克洛維都不敢對丕平下手。要真得罪了這位觀測者,被扔在注定毀滅的世界絕望的就是其餘四人。

奈莉想明白了前因後果,正色道:“您準備怎麽辦?”

丕平搖了搖頭,臉上的皺紋現出老态:“如您所見,裝置絕不能再使用下去了。魔物二號裝置的開關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是魔王體內的鑰匙,另一部分則是鎖孔,通常由伊琺保管。”他向奈莉一颔首,示意她走近一些,似乎要面授機要。

即便有力,丕平剛才的說法畢竟是一面之詞。到底要不要相信他?

奈莉還是選擇相信對方,走到可以聽清低語的距離駐足。

丕平看着她笑了笑,眼神裏有種古怪的懷念:“你很像一個人。”

這話很難回答,奈莉便只垂目笑了笑,只是沉默。丕平也不覺得尴尬,徑自繼續輕聲說:“要将這沒有希望的循環徹底結束,僅僅摧毀魔物二號是不夠的。”

“那麽魔物一號……”奈莉還沒說完,對方就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魔物一號和二號都必須摧毀,另外……”丕平拍了拍奈莉的肩膀,“無名族裔的寶藏也要一開始就不見天日。”

奈莉愕然地睜大了眼:“可這怎麽辦得到……”

丕平捋了捋深色的頭發,轉動手指上的戒指,張了張口似乎要說什麽。奈莉凝神傾聽,餘光卻瞥見對方猛然伸手,動作靈便地奪過她腰間的黑色匕首。

她悚然一驚,沒來得及防衛,丕平卻手腕一轉,刀尖朝向自己,将利刃插入了腹中。

☆、76|70.兵臨城下

奈莉咬住唇,将驚叫咽了下去。

丕平見狀欣慰地笑了笑,用不沾血的左手緊緊握住奈莉的手,輕聲說:“把我的戒指脫下戴上。”

奈莉沒有問原因,快速依言照辦。丕平的手指枯瘦,她毫不費勁地将那無紋飾的金戒指取了下來,戴在了自己手上。那戒指在觸碰到手指皮膚的瞬間猛然發熱,随後竟然逐漸消失,像是融進了奈莉體內。

“這是我身為上一任觀測者,能給你的唯一的禮物了……”丕平強忍着劇痛向奈莉交代後事,聲音越來越低,“一定要摧毀魔物一號、二號和寶藏本身……之後他們會讓你成為觀測者,那時……”

奈莉幾乎伏到了丕平唇邊,才聽清了他最後的囑托。她神情嚴肅,蔚藍的雙眸因為專注不時閃動,等丕平說完鄭重地颔首:“我一定辦到。”

“至于怎麽解決魔王,只能讓你自己想辦法……我也無能為力。”丕平徹底放松下來,捂着傷處向後一靠,頭枕在懸挂的維爾德亞地圖上,他如釋重負地笑了,眼角的笑紋如漾開的波紋:“很高興認識您,再見。”

奈莉攤開手掌,再垂頭看看身上的血跡,牽起唇角答道:“再見,丕平大人。”

丕平眯起眼,吐出口長氣,全身猛烈顫抖了一下。他的傷處現出一個詭異的光洞,如同漩渦般扭轉,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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