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16)

不絕望?家人,朋友,甚至是仇敵,看到他們一次次殊途同歸,怎麽可能無動于衷!即便我不是個好母親,看到孩子一次次痛苦地邁向終結……即便是我,也會痛苦的。”

她昂起頭,聲音清脆而冷硬:“但是如果不繼續,什麽都不會改變,他們一樣會在天罰中死去。”

語畢,公爵夫人的身影消失在斷裂的門後,很快沒了蹤跡。

看來這裏另有通往外界的密道。

奈莉顧不得去多想,轉身去查看卡爾薩斯的狀況。他先一步支起身,想站直卻有些搖搖晃晃。奈莉扶住了他,對方卻一把緊緊反握住她的手,啞聲說:“答應我,你不會同意他們的提案。”

奈莉在他的眼神裏輕顫了一下。她放軟了語氣懇求:“我現在很混亂,出去了再說,好嗎?”

黑發少年的瞳孔縮了一下,他垂下纖長的眼睫,輕輕應了一聲,手仍然牢牢抓着不放。

兩個人互相攙扶着朝門口走去,又不約而同地停下。

傑拉德仍然倒在門邊,身下的血泊已然凝固起來,那一雙黃色的眼眸仍然執拗地盯着虛無的遠方。

奈莉在白袍法師身邊蹲下,将那幾塊符石放在他掌心,咬着唇将他的手指并攏。她顫抖着手要替死者阖上眼,卡爾薩斯卻已經将手覆了上去,動作并不輕慢,甚至稱得上莊重而尊敬。

她擡頭看着卡爾薩斯,眼圈漸漸紅了,卻什麽都沒有說。

再多的安慰和開解都沒有用,傑拉德的确是被她卷進事端的無辜者。

“只要有來自賢者塔的魔法師死亡,耐錫耶都會敲鐘三下,鐘聲傳遍死海。”卡爾薩斯的聲音很淡,聽在耳中卻很熨帖。他無措地停頓了一下,似乎不知該怎麽将奈莉背負的罪惡感分一點在自己身上,最後只加了一句:“伊琺會将他送回喀林西亞。”

奈莉鼻音濃重地應了一聲,垂下頭,輕聲說:“我們走吧。”

話雖如此,要去向何方,奈莉自己都不清楚。她只想着要盡快離開這裏,讓暴走的思緒停止無休止的尖叫,讓她稍放松一會兒。

他們一言不發地相攜而行,走出金庫大門,摸索着走出迷宮般的暗道。傑拉德身死,他的魔法空間自然随之失效,因此高座所在的正廳中東倒西歪地躺了一地的守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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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莉見狀默默轉開視線,卡爾薩斯捏了捏她的掌心,像是嘗試借此安慰她。她轉頭凝視他,張了張口,最後只低低地說:“暫且在府邸待到天亮吧……”

公爵夫人對她尚有所求,也不會急于動手。奈莉疲倦到極點,只想找張最近的床躺下什麽都不去想。

回側翼客房的一路半個人影都沒見到,顯然也是伊琺有意為之。奈莉幾乎是将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了門上,才生出力氣開了門,垂了頭就直接走到床邊迎面撲倒下去,也不去管身後的魔王準備如何。

身邊被褥向下沉了沉,有人在她身側坐下,微涼的手指輕輕撫上她的頭發,小心翼翼地将每一縷發絲捋順。

奈莉呼了口氣,側轉身擡眼看向對方,說話吐字有些不穩:“那些事……你早就知道了?”

卡爾薩斯的動作頓了頓,指尖從發梢滑到她的頰邊,一路向上尋找到她擰起的眉頭。他替她撫平了眉峰,才徐緩而平靜地答道:“不,很多事我也是今天才知曉。”

“那麽……”奈莉的聲音戛然而止,混沌的黑暗裏,她蔚藍的雙眸中波濤洶湧起伏,漸漸浮上一層蒙蒙的水汽,“那麽為什麽你還能那麽平靜?”

她都會因為這真相而痛苦得腦子要炸開,他被迫承擔注定死去的命運,比任何人都有理由憤恚失态,為什麽反而能坦然平和?

魔王好像笑了笑。他俯身湊近,溫柔地含住了她的嘴唇,一寸寸地輾轉吮吸,缱绻到極處,仿佛只要這一個吻就足以融化所有的不安與痛苦。

纏綿中奈莉下意識緊緊抓住他肩頭的衣服,仿佛害怕只要一松手他就會離開。

他終于覆身上來,與她鼻貼鼻的對視片刻,沒有繼續,反而環着她的腰往旁一翻身,與她面對面側卧。

“那時候你應該下手的。你可以回家,不用和這個瘋狂的世界再有任何的瓜葛。”沉默片刻,卡爾薩斯忽然開口。

奈莉苦笑了一下,指尖虛虛地順着他五官的輪廓描摹,坦誠道:“我知道……但我做不到。”

“即便知道我和這個世界都無可救藥,你還是要救嗎?”他的呼吸急促起來,壓在她腰際的指尖也微微升溫。

奈莉靡啞地發出一聲低笑,攬住對方的脖子靠近,将臉埋在他頸窩,很輕很輕地說:“對。”

她的發絲蹭得人癢,卡爾薩斯忍耐了片刻,還是捏着她的肩頭向後推了推。

“我只知道自己不能就這麽停下來,可是究竟是為什麽,已經完全不清楚了。”奈莉仰頭尋找他的眼睛,可他卻側頭躲開。她有些惱怒地雙手捧住他的臉,朝自己的方向扳正了,幽幽地問:“你之前說過,我的心态很異常吧?”

卡爾薩斯的回答還沒出口,奈莉又用拇指指腹按住了他的嘴唇,威脅似地喃喃:“敷衍就不必了……”

魔王定定凝視她片刻,無奈地轉而親吻她的指尖,他在嘴唇與肌膚分開的間歇低聲問:“你在想什麽?說出來。”

奈莉半晌沒答話。她眼神閃閃爍爍,無數字句到了舌尖卻只覺得詞不達意。她抽了口氣,強逼自己磕磕絆絆地說起來:“剛才公爵夫人和我對話的時候,我來不及細想,可……可是現在回想起來,我居然能跟上她的節奏、領會她話中的暗示、找到她故意留下的線索,實在很可怕……不,更可怕的是這代表着我并非不能理解他們。即便清楚他們多麽瘋狂,我居然還是理解他們。”

她喉嚨深處發出嗚咽般的細碎聲響,眼卻緊緊閉上了,只顫抖着吐露她自己都不願面對的結論:“說到底,我和他們又有什麽不同。因為有要拯救世界的目标,有大義凜然的幌子,就能夠忍受傷害重要之人、傷害自己的痛苦,還堅信自己沒有錯。”

“他們對那些與他們其實無關的人,只是不能見死不救而已。”

長夜移向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房內房外都是一片漆黑。奈莉藍色的眼睛裏有螢火般幽邃的光,半晌一動不動,顯得有些詭異。她嘆了口氣,機械地重複自己:“對那些無辜的、與我無關的人,我也只是不能見死不救而已。”

她忽然從這謎一樣的冰冷态度中驚醒,如驚吓的鳥兒一般垂頭,企圖用不存在的翅膀将臉上的波動遮掩。半晌,她終于擡起頭看他,他依稀分辨出她微笑了一下,姿态中沒有此前刻意營造起的抵觸。

可卡爾薩斯卻覺得她離自己出奇地遠。

“這種想法并不正常,也就意味着我……和他們其實一樣瘋狂。”奈莉似乎因為給自己下了定論安下心來,吐了口氣。

“也許正因為他們與我無關,我才想救他們。”奈莉的視線落定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穿透黑夜,直達世界的盡頭。她的語調有些生澀:“我……在來這個世界前,我的雙親都當過醫生。從小我就覺得,能夠拯救他人是很偉大的事,因此我的父母自然是偉大的人。我為擁有這樣偉大的父母自豪,他們雖然很忙,但也很疼愛我……我不該有什麽不滿足的。”

奈莉将自己蜷縮成一團,即便被卡爾薩斯環住,她仍然抱住自己的雙臂,仿佛覺得冷。她喃喃地重複:“我不應該有什麽不滿足的……我有幸福的家庭,我有成為醫生的夢想,而且我也如願走上了這條道路,所以我有非常充分的理由想要離開這裏,”她靜靜凝視他,不自覺重複了一遍,“非常充分。”

“如果能拯救的人,我不會不救。你也不例外。”她輕輕笑了,“第一次我選擇和你回到史洛斯的時候,我懷的也許就是救贖的心情。可當救一個人就意味着其他人無法獲救,世界會因此走向毀滅的時候,我沒有別的選擇。我從小就是被那樣教育長大的;一個人的安危和千萬個人的性命比起來,太小太微不足道了,即便那個人是我愛的人,即便那個選擇會傷害到他、會傷害到我自己,我也不會有別的答案。”

這是奈莉第一次坦誠地承認她仍然愛他。

火光在卡爾薩斯的眼裏跳躍着,他被她的話語鎮住了,想用動作表明自己的心情,可他們的姿态本就親密無間,單單憑借親昵已經無法好好表達。他這麽想着便放棄了這個打算,只繼續充當安靜的聽衆。

“可是回想伊琺夫人那救世主的态度和模樣,我忽然意識到,也許我會這麽做,與我自以為堅信的理想無關,甚至和害怕做出選擇也無關。也許……只是因為我是更為自私、更為冷酷的那類人而已。”奈莉失常地笑起來,“拯救別人也就意味着将自己擺在更崇高的位置,說到底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而救的人越多,所能獲得的安心和虛榮感就越強烈。若論卑劣、僞善、瘋狂,我不比那五個人好多少。”

“你問我,為什麽不能簡單地選擇只救你一個人。”奈莉捂住了臉,“我現在給你答案。因為那樣我永遠都救不了自己。”

卡爾薩斯隐忍地壓了壓眉毛,平靜地問:“你自己?”

奈莉攤開手掌,看着暗夜裏根本無法讀清的細密的紋路,語氣如同死水,事不關己:“我的意思是……我對自己來這個世界前的人生很失望。因為失望,所以才加倍想保護其他人,讓他們獲得我不可能獲得的生活。”

“可你剛才說過,你以前的生活很美滿。”卡爾薩斯的聲調不由古怪起來。

奈莉聳聳肩,像是完全放棄了遮掩自己的情緒:“表面上的确是的。我父母都很愛我,我也知道這一點。但更多時候,在那個家裏我會很痛苦。我根本感覺不到他們之間有搭夥過日子以外的感情,我甚至經常害怕如果沒有我,他們偶爾同時在家時的争吵是不是随時可以以離婚結束。”

“但我一直以為這是很正常的關系,婚姻就是等價交換,因為社會說人都需要一個家庭,所以條件合适的人結為夫婦,養育孩子,在争吵和不理解中一輩子就過去了,這根本沒什麽。但是……但是朋友的父母會自己出去約會、會為結婚周年紀念慶祝、會為彼此慶生。這些事,在我家裏不會有,一件都沒有。即便沒有這些,生活還是照常繼續,也很正常甚至稱得上美滿。”

“我那時想,也許他們只是将這些感情用在了工作上。但我自己都沒有察覺,我在埋怨他們,為什麽寧可花費精力主動去加班,救更多不相關的人,也不願意救一救随時可能坍塌的家。又或者他們已經明白根本無可救藥,所以放棄了,所以去救更有把握、更有成就感的陌生人?”

“我想回去,與其說是渴望回到過去的生活,不如說是害怕如果我就此消失了,那個家是不是就永遠毀掉了,連過去的生活都沒有了……”

奈莉一口氣說了很多很多對魔王來說十分陌生的詞彙。

随着話語的宣洩,她一直以來從未對卡爾薩斯敞開的一部分顯露無疑。她聲音打顫,口氣表露出對己身十足的憎惡:“抱歉,強迫你聽了那麽多自怨自艾的無聊話。”

“奈莉。”卡爾薩斯沉聲喚她的名字。

奈莉因為他語氣中的重量不自覺顫抖了一下,随即迷茫地看向他,機械地笑了笑:“嗯?”

“奈莉,”他再次喚她,像是要将埋在堅硬殼下的另一個人喚出來;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好像能就此看透她的靈魂,替她将行将熄滅的火苗再次點燃。他語氣嚴肅而溫和,一字一頓地對她說:“你和他們不一樣。”

他的眼睛裏浮現星點善意的嘲諷,令素日顯得冷冽的紅眸有了暖融融的溫度。他長輩似地撫摸着她的發頂,半是訓斥地告訴她:“你沒有自己想得那麽壞,那麽複雜。即便是現在,我也能一眼看穿你。”

“可是……”奈莉扁扁嘴,覺得整張臉都在因為羞愧燃燒。她含着哭腔想反駁,可話還沒出口就被對方一個眼神吓退回去。

“沒有可是。”卡爾薩斯斜眼睨她,神情裏帶着點睥睨,“他們自诩為與無情神明鬥争的救世主,高高在上,卻從來不會讓衣袍沾上一點點塵埃,更不會流一滴自己的血。”

他看着奈莉怔忡的神色揚了揚眉毛,忍不住彈了一記她的額頭:“他們比你精明多了,才不會傻到自己去殉道。”

“我也沒……”奈莉下意識擡杠了一句,對方卻幹脆把她往自己的胸口一按,讓她出不了聲

卡爾薩斯的聲音再次沉肅起來:“即使你的确對過去的人生失望,那又如何?”他抱她抱得更緊了一些,聲音裏浮上淺淺的笑意:“即便自己也痛苦過、絕望過,你仍然相信正義與光明,想要尋求不傷害任何人的道路,不願放棄你的底線,甚至願意犧牲自己。只是這一點……”

他靡啞地笑了,顯得有些惆悵:“你比我要強大。”

“可我真的相信正義與光明嗎?也許……也許那只是讓我自我感覺更好一些的幌子……”奈莉仍然蜷縮着,聲音像是隔了一層膜發出,低而悶。

卡爾薩斯嘆了口氣,幾乎是循循善誘地勸慰她:“真正僞善的人,是不會懷疑自己是僞君子的。他們執迷不悟,狂熱地相信自己是救世主,根本想不到要自省。”他輕而陰冷地喃喃:“我在他們手中誕生,也毀在他們手中。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們。”

奈莉聞言不由顫抖了一下。

他眸光晦暗,神色難解地看着懷裏龜縮起來的少女,唇瓣無聲翕動了一下。他轉而緊緊地抱着她,直到她放棄了自我保護的蜷縮姿态,才輕聲在她耳畔說:“對不起。”

他沒有說在為哪件事道歉,可她居然全部明白,卻又無法以言語剖白。

她終于哭了出來。

他轉而親吻她的淚痕,嘴唇微微潮濕的觸感若有似無,蜻蜓點水地在頰側擦過,綿延到脖頸和耳垂。

這時候才想起來距離太近、姿态壓近某條界線已經來不及了。

衣料窸窣摩擦,革帶上的金屬環佩叮當作響。

漫長的夜終于将天幕讓給佛曉,溫柔的米分侵染上魚肚白,薄雲後的曙光蓬勃欲出,從掩上的窗簾縫隙漏下幾絲微光。

☆、72|66.旁敲側擊

奈莉醒來的時候卡爾薩斯還在。她下意識地湊近了幾分,又覺得尴尬,便垂了視線輕聲說:“早。”

“早。”卡爾薩斯微微一笑,在她額頭落下一個吻,動作溫存,話語卻直入主題,“能不能告訴我你之後的打算?”

奈莉清了清嗓子:“我……”她的語聲不由自主弱了下去,“我還是先去梅茲看看情況。”

安心在眼中一閃而逝,魔王無言地盯了她一會兒,沒什麽起伏地下定論:“你在認真考慮他們的提案。”

既然已經被看穿,奈莉便索性放棄了掩飾,坦蕩地承認:“我要确認各方的說法再做決定。”

卡爾薩斯的眉頭随即皺起來,襯着溫柔的晨光,他眼中的光芒愈發顯得有些冷:“也就是說,你有可能答應他們。”

“但我有同樣的可能拒絕他們。”奈莉眼見着對方沉下臉色,只得無奈地扒着他的脖子輕聲說,“我不會真的加入他們的。我一定會在這一次讓一切有個分曉。”

她話說得認真,蔚藍的眼睛閃閃發亮,臉頰微微的紅,細軟的發絲淩亂地從頰側披散下來,半遮半掩。卡爾薩斯轉開視線,唇線緊了緊,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我也有自己的打算。”

奈莉聽了并不意外,一歪頭:“那不就好了,我摸索我的路,你有你的打算,如果你妨礙到我,到時候再一決高下。”

卡爾薩斯瞟了她一眼,慢條斯理地嘆了口氣:“我知道了。”

他态度如此良好,奈莉頓時楞神,片刻都沒反應過來。回過神時,她不由低低地驚呼:“喂,你……唔!嗯……”

天色畢竟已經完全亮了,奈莉勉強讓對方得逞了一回後,便抱着被子往一邊滾,惡狠狠瞪着一臉意猶未盡的魔王:“你、你也适可而止一點!”

對方嘆了口氣,捋了捋缭亂的額發,從眼睫底下瞥她,聲音有些委屈:“哦。”

奈莉背過身去穿衣,不一會兒就收拾停當。她的雙手在耳後一撩,發絲從衣領中脫身,發梢蓬蓬地在空中劃了個弧才垂回肩膀。卡爾薩斯的眼光一路跟着她的手指落回床面,她稍有些不自在,回眸挑釁似地揚揚眉:“怎麽?”

魔王慢吞吞地整理衣領,輕描淡寫地答:“之後有一段時間不能見面,趁現在多看看你。”

奈莉張了張口,默默地轉回頭去整理身上的裝備。過了須臾她才輕輕問:“你的打算不外乎讓世界徹底毀滅、結束循環,但那之後你要怎麽辦?”

卡爾薩斯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含混的笑:“保密。”他說着起身,繞到奈莉面前,扶着她的肩膀啄了一下她的額頭,“小心點,那五個人都很狡猾。”

奈莉看進他深紅的眼睛裏,最後還是沒将心頭的疑問抛出:

事到如今,如果她阻止他的計劃,他是否還是會先下手将她抹殺、方便從頭開始?

即便向彼此吐露了心跡,也親密到同枕而眠,有些問題仍舊是不能越過半分的雷池,只要挑明了便會引得事态天翻地覆。她垂眸,乖順地應道:“我知道了。”

卡爾薩斯的動作頓了頓,他的嘴唇在她的耳垂擦過,語句說得低而快:“剛剛到的消息,伯德溫侯爵被刺身亡,納法雷要亂。”

她全身一震,擡頭想向對方尋求更多的消息,他卻松手,身形如一陣清風般穿過房間,分開低垂的窗簾,消失在晨曦中。

奈莉起身就出了房門。她在傑拉德原本居住的房外停了片刻,垂着頭一路走到走廊盡頭,迎面撞上公爵夫人派來的仆役:“今日公爵夫人前往神殿禮拜,不能送您離開,請您見諒。前往港口的事宜就由在下負責……”

他只字不提突然消失的傑拉德。

奈莉無心和對方多應酬,便面色淡淡地點了點頭,随意地問:“今日有什麽新消息嗎?”

這仆役面不改色地回答:“從其餘領國都無消息傳來。”

奈莉聞言眯了眯眼。也許是她多心,但她并未特別詢問阿奎因以外的狀況。話語中的漏洞證明伊琺和親信定然也知曉了伯德溫身亡的消息。她不由想起了伯德溫托她傳遞給丕平的口信:

--“天秤要開始傾斜了,最好多準備些籌碼。”

按照伊琺的說辭,丕平權欲薰心,意圖将世界軌道扳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已無資格擔任觀測者。而伯德溫的口信顯然表明了他傾向丕平的立場,甚至隐隐暗示着更多。由此而推,這次動手刺殺伯德溫的也許正是伊琺等人。甚至可以進一步假說,奈莉親歷并阻止的上一次暗殺也是那四人的手筆……

若真是如此,伯德溫請奈莉傳遞口信并非一時起意,而是深思熟慮的結果:這個舉動将她悄無聲息地徹底拉入丕平與另外四人的競技場,成為天秤上的一個珍貴籌碼。奈莉作為勇者,任何一方都不能像對待傑拉德那樣肆意對她出手,因此只能竭力拉攏。伊琺邀請奈莉成為觀測者就是其中的一步好棋--先一步将所有展露在奈莉面前,占據輿論的有利位置,企圖以真相壓垮她,再稍加利誘來達成目标。

奈莉越想越覺得可疑,從兜帽底下不動聲色地看了領路的仆役一眼,判斷對方也是個精于線報的行家,便打消了再在阿奎因逗留的念頭。

之前她探聽到的消息都很可能是伊琺故意贈給她的線索,引誘她心生疑窦、進而夜探金庫。她能獲得的只有伊琺想要她知悉的消息,再在阿奎因打聽消息也只是白費力氣。

“祝您一路順風!也願您早日擊敗邪惡的魔王!”

奈莉一颔首,登上準備好的船只向王都進發。

從阿奎因到梅茲的航線本就易于航行,奈莉乘坐的又是輕便的小帆船,因此她比預計更早抵達了梅茲。

港口五彩的旗海逆着澄澈的藍天起伏,飄飄揚揚。這景色卻未能和以前一樣使奈莉心情開闊起來,她只看了一眼便離開棧橋,小心隐匿着形跡在港區轉了一圈,收集水手們的各色小道消息。

也就這麽小半月,所有人都已經得知納法雷侯爵遇刺。殺手在得手後立即自殺,身上什麽證明身份的東西都沒有。一時間衆說紛壇,其中以“魔軍細作說”最受歡迎。民衆會這麽聯想并不意外,失去了掌權者的納法雷雪上加霜,眼看着便要淪陷,即便有僅存的軍隊死守邊界,能不能抵擋住魔軍下一波進攻也未可知。阿奎因、梅洛維尼亞和撒克遜都已經派軍前去支援,但即便及時趕到,曾經的海貿大國也注定要經歷一場浩劫。

至于王都中的風向,雖然居民或多或少因為納法雷的危機心有不安,但有宮相和國王主持大局,大多數人還是持樂觀态度,甚至希望勃艮第能派出鐵騎再續神話,将魔軍一舉驅逐。

至于女神選中的勇者大人……和之前的任何一次一樣,衆人對其持鼓勵贊賞的态度,歌頌勇者的勇氣和神聖,但顯然沒幾個人真的相信有人能單槍匹馬地戰勝魔王。

在城中逛了大半日,奈莉選了舊城一個不起眼的旅店住下。

“這次陛下是動真格要和魔王一決高下了,那些個領主老爺們都到了梅茲,就等着和宮相和禦前會議開會磨叽個幾天幾夜,說不準陛下要北上親征呢!”一個鞋匠邊喝着啤酒,邊啧啧議論起政事。

坐在他身側的鐵匠鼓着腮幫子吹了口氣,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那些貴族懂個狗屁!只怕連殺羊都沒見過,還打仗?就會指着地圖唧唧歪歪!”

“你有種就把這話當面講出來啊!”鞋匠白了鐵匠一眼,“喏,他們就住在河邊的官邸裏,我侄子當學徒的鋪子就開在那附近,啧啧啧,最近可接到了好幾筆大生意。那些個貴人發覺短鞋尖已經過時了,都趕着在觐見前做新鞋呢。”

“你眼紅侄子就明說,在這裏和我啰嗦有個屁用!唉,都只想着做鞋尖翹到天上去的鞋子……還指望他們擊敗魔軍?”鐵匠煞有其事地嗟嘆幾聲,将空酒杯往臺上重重一擱,反手抹了一把嘴,粗聲說:“再來一杯!”

之後兩人就開始議論起各大領主的八卦事。

奈莉聽了一會兒,悄無聲息地起身,留下飯錢便離開了旅店。

漸沉的夜色是刺客最好的僞裝,奈莉拐入無人的小巷,助跑了幾步蹬上了牆;她雙手抓住屋瓦邊沿,腰間使勁一個空翻,穩穩地落定在屋頂。她視線左右一掃,步伐輕巧地朝着河邊的方向掠去。

鞋匠所說的“官邸”十分醒目,大批的守衛環伺四周,屋中燈火通明,隐隐可以聽見人聲。奈莉在遠處的屋頂站了片刻,将官邸周圍情況銘記在心,便無聲地從高處跳下。她貼着牆向官邸走了幾步,發動技能矮身一瞬滾進了圍牆外的草叢,避開巡邏兵的視線沿着牆根前行。

守衛兩人一組,間隔四十餘步,列隊整齊地環繞石牆巡邏,只要一處稍有異動就可以喚來同伴支援。

奈莉在草叢中蹲了一會兒,等兩個守衛堪堪走過,猛地起身拍了一下其中一人的肩膀。那人立即要出聲,卻被一把捂住嘴;另一人要拔劍,奈莉果斷地一腳踢過去将他踩在地上,足尖抵着下颚向上一推,他立即收聲。

“我是神殿欽定的勇者,從哈爾加堡前來,帶來了神官大人的口信。”奈莉低聲說完,将神殿的文書朝着守衛一亮,“請您悄悄将我帶進去見約瑟夫伯爵。”

那守衛看了一眼文書,有些猶豫不決。另一人龇着牙起身,卻扯了他便繼續往前走:“讓隊長決定。”

奈莉便繼續神神秘秘地跟着兩人前行,看着這兩個守衛拿着神殿的文書,對着統領的隊長直跳腳,彎唇一笑。那隊長核驗無誤後,懷疑地看着奈莉:“你真的是勇者?”

“您覺得呢?”奈莉微微一笑,一閃身。

匕首在隊長的脖頸上停了停,調轉了方向只削下一縷頭發。身材嬌小的勇者蔚藍的眼睛迷人又神秘,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相信我,我完全可以不通知您就混進去,但吓到伯爵大人就不好了。”

護衛隊長下意識縮了縮脖子,粗聲說:“我帶你去。”

“別太惹人注目,我帶的消息是機密。”奈莉說着看了傻站在一邊的兩個守衛一眼,那兩人莫名抖了抖,齊聲說:“我們不會說的!”

奈莉強忍住笑,跟着護衛隊長正大光明地從邊門進了官邸。向約瑟夫伯爵通報後,一個滿臉迷惑的仆人迎了出來:“伯爵歡迎勇者大人,但……”

“事發突然,還請見諒。”奈莉和和氣氣地胡說八道。

對方噎了噎,只得轉身帶她進去。

撒克遜的約瑟夫伯爵是個尚顯青澀的青年,他明顯沒料到勇者會是女性,眼神在奈莉身上黏了片刻才難堪地移開。他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喃語似地說:“那麽您帶來的是什麽消息?”

奈莉看了一眼伫立一旁的仆役,挑了挑眉。

對方為難地用眼神征求主人的意見,約瑟夫伯爵揮揮手示意他出去。

套房的外間便只有奈莉和伯爵兩人。奈莉向一旁踱了兩步,臉上現出沉吟之色:“我接下來說的事,很可能會令您吃驚,請您做好準備。”

約瑟夫下意識點點頭,努力擺出應有的嚴肅神情來,卻顯然因為與年輕異性獨處一室而不知所措。

奈莉腳步一錯,猛地栖近伯爵身後,匕首鋒刃抵在脆弱的血管上。她語調不改,仿佛理所當然一般地說道:“請您撤回令尊對海爾德家的處罰,将封地歸還長女梅麗莎,不然……”

她意味深長地頓住,刀鋒側了側,伯爵打了個寒顫,硬生生咽下了呼喚。

☆、73|67.兵不血刃

伯爵顫抖着舉起雙手:“請、請您好好說話……”

奈莉嘆了口氣:“我明日就要去見宮相大人,也并非不能拜托他。但撒克遜的大人物們在存亡關頭還有空吞并異己,就不知宮相大人會怎麽想了……”

約瑟夫咬咬牙:“我知道了……我現在就寫下文書送回撒克遜。”

奈莉保持沉默,看來在他真的動筆前并不準備撤開匕首。

青年有些惱怒,沉聲說:“即便你真的是勇者,只要我揚聲一喊,你難道逃得了?”

“逃得了,”奈莉泰然回答,“不過我不會讓你叫出聲的。”

約瑟夫漲紅了臉沉默,将面前的羊皮手卷翻得嘩嘩響,驚惶中險些打翻半瓶墨水。他一口氣将文書寫完,筆跡像是能透到羊皮紙背面,他封上火漆,蓋上戒指上的紋章,咬牙切齒地向後看了一眼:“這樣可以了嗎?我會明日就差人送回撒克遜。”

奈莉劈手将文書拿去:“不用勞煩您的人千裏迢迢來回跑了。”她松開匕首,垂了垂眼,不帶感情地低聲說:“如果之後海爾德家有什麽事,我不介意把您私吞了銀礦十分之一稅收的事告訴宮相大人的。”

“你!”約瑟夫徹底被激怒了,同時襲來的還有更深的恐懼,“你這樣的人也是勇者?卑鄙無恥之徒怎麽可能拯救世界!”

奈莉向後一躍,半蹲在窗臺上,聞言哂然。她低低地說:“不可理喻的世界,也只能用非常識的手段來拯救了。但在那之前,有些債我得還清……”

不等伯爵反應過來,奈莉足下一蹬,鬥篷被風灌滿。她輕盈地跳了出去,在半空不可思議地扭轉身體向後,捉住窗棂借力向上翻到屋頂。不等下面的守衛有所察覺,她便跳到官邸唯一的一棵古木上,順着樹幹滑下,落在牆外。

她正撞見方才的那兩個守衛。

“下次巡邏記得看身後。”留下這麽一句,奈莉迅速消失在一旁的小巷深處。她在寂靜的街巷中奔走,左右鬥折,直到确信身後沒有追兵後才停下。

夜漸漸深了,雖然是暮春時節,站在背陰處仍然有幾分寒意。

奈莉擡頭看向不圓滿的月亮,呼出口氣,在稀薄的水汽中松弛下眉眼,流露出一分疲憊。之所以大費周章地鬧這麽一出,她意在試探丕平與其餘領主的關系,更想借此觀察丕平對她的忍耐程度。

如果丕平真的如伊琺所言,他一定會迫不及待地對奈莉的行為作出回應。

奈莉緊繃着神經回到住處,一夜都睡得極淺,旁邊房間中住客翻個身她都會醒來。挨到早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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