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19)

明細線的背景色,正是無數根已然廢棄的猩紅舊線。她站立于虛無正中,被不斷移動的齒輪所包裹,頭頂是線彙集成的又一重繭。

她就在魔物裝置之中。

“歡迎來到世界的核心。”冰冷而熟悉的聲音響起,奈莉怔了怔才辨認出是大神官盧克斯。她聞聲回頭,制造裝置的四個人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她身後幾步外。他們形容狼狽,衣袍上沾滿泥土和鮮血,臉上神色雖有微妙的區別,卻都昭示了那個世界的結局。

他們又一次目睹了世界毀滅,再次跨越時間長途跋涉而來。

盧克斯緩緩擦拭唇邊的鮮血,嘲諷地自言自語:“呵,沒有觀測者啓動裝置還是太勉強了。好歹其他都在意料之中。”

伊琺睨了他一眼,整理着破破爛爛的裙子,向奈莉露出親切的微笑:“那麽事不宜遲……”

仍舊蒙面的大賢者莉希特默然走到奈莉面前,抓住她的手向頭頂伸展。

奈莉下意識想要掙開,但對上大賢者的眼睛,她不由愣住:面紗後形狀較好的眼竟然毫無活氣,大賢者是個盲人!但下一瞬,這雙木然的灰色眼睛清晰映照出外界的光輝。奈莉擡起頭,原本交疊的細線轉眼間便離散開來,漸漸彙聚成一束,如同一尾斑斓閃爍的魚,搖曳着寬大的尾鳍迎面游來。

奈莉只覺得手指一陣灼熱。那感覺并不陌生,正式成為刺客、戴上丕平的戒指時都有相似的觸感。但這一次不僅如此,那熱度仿佛深入血管,随着血液走遍全身,令心跳加速到心房微微疼痛,耳膜嗡嗡地震顫,眼前也隐約發黑。

她甚至有一瞬産生錯覺,以為那由千萬細線組成的魚将她吞了進去。

壓迫感猛然消失殆盡,身邊刮過一陣混着血腥氣的風。奈莉這才發覺大賢者已然退回原位,寬大垂墜的衣袂在行走間帶起微風。

她木然地将五指伸展又分開,覺得自己并無什麽不同。

“還愣着幹什麽?快啓動裝置!”克洛維急聲催促,不耐煩地将鞋底的污漬在原地磨幹淨。

盧克斯嚴厲地瞥了國王一眼,轉而露出餘裕滿滿的淺笑,雙手一攤:“恭喜你成為觀測者。首先,容我們告訴你使用這新力量的方式。”

伊琺一合掌,手掌再次分開時已經捧了一個閃閃發光的物件。她向前款款邁出兩步,将那東西遞到奈莉面前,柔聲說:“打開它,将鑰匙插|進鎖孔,我們會幫你一起把它往回擰。”

奈莉想問鑰匙在哪裏,可她才動了這念頭,掌心便多了一把冰冷的細長鑰匙。她沒有見過它,卻憑借觸感認出這就是魔王體內的世界開關。她垂下視線,唇線緊繃,手指不自禁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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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琺輕輕咳嗽了一聲。

奈莉看進公爵夫人幽綠的眼睛裏,牽動唇角一笑。她接過了那個東西,原來是個小小的銀白金屬盒,不知是什麽質地,托在掌心并不寒冷,反而有着人肌膚般的溫度。她的指尖撫過全無紋飾的盒蓋,将盒子打開。

盒中只有一個鎖孔,與盒底融為一體,瞧成色像是黃金鑄就。

奈莉将鑰匙對準鎖孔,鑰匙才送入一半便猛地停了動作。一擡眸,她見着其餘四人圍攏過來,突然一勾唇。

☆、80 A. 世的神明

奈莉手腕翻轉,露出那把黑色匕首,毫不猶豫地朝鎖孔正中刺下!

世界開關像是被劇毒侵蝕,瞬間發黑凹陷。裝置也在同一刻猛然停下,齒輪互相摩擦發出刺耳的噪音,火花四濺,世界線一根根被點燃,螺旋正中的光亮越來越強,最後迸裂。

她看着四個人驚愕的神情,露出如釋重負的微笑。她在心裏向丕平道歉,但那個計劃成功的幾率實在太渺茫;而在這個世界的征途上,她已經太累,卡爾薩斯是支撐她希望的最後一根稻草,但現在她只想沉下去。

一切都結束了。

悲哀的循環不會再繼續,但繁榮、衰敗的天命将會成為現實。

再強大的王國也會覆滅,再勇猛的戰士也會老去,再英明的君主也會昏聩,嘔心瀝血建成的寶庫将成為惡龍、亡靈的居所。

沒有一個王朝将被永遠銘記。等待他們的只有被遺忘的命運。

在時間的盡頭,一切都會結束。衆神也會走向黃昏,命運之土也将覆滅。

奈莉以為自己也會葬身在那場爆炸中。

但她沒有。

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她不僅毫發無傷,還在家裏安安穩穩地醒過來,身體毫無異狀,像是睡了一個好覺。至于為什麽離開與回到地球村的時間點會不同,她猜測應當與離開維爾德亞的時間點有關。

她習慣性地打開電腦,桌面上的陌生圖标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回想許久,她才記起這是那個讓她進入維爾德亞的游戲。

鼠标雙擊,屏幕上彈出通知框:“程序不存在或已經損壞,是否删除快捷方式?”

奈莉的手指顫抖起來。

她毫不猶豫按了否。

明明才起床,她竟然覺得超乎異常地疲倦。再次在床上倒下去,她阖上眼,迎接她的居然不是黑暗,而是奇異的圖景。

那是被徹底摧毀後的維爾德亞星系。

世界線四處飄散,散作光點,彙入混沌。

而她飄飄搖搖地在細線的空隙中浮游,感受着這個世界在徹底毀滅後的孤寂。

她下意識地擡手捕捉金沙般的光粒,她居然真切感覺到了指尖掠過的觸感。她想在現實中睜開眼,卻發覺自己做不到。任由她一次次眨眼,她仍舊身處星辰與時光的塵埃之中。

不哭突發奇想,想象起如果這些閃亮的塵埃再次聚攏的模樣。

下一刻,那些星塵就真的互相靠近,滾成一個小小的球,而後不斷吞并周圍的塵埃,越來越大。她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可她就看着這顆恒星的雛形一點點積聚質量,直到內部的聚變令新星爆發。

星的誕生點亮了整個星系。

她在那一刻醒過來,頭有些疼。

從那天起,她每晚的睡夢中都飄浮在那逐漸成型的星系中。她看着恒星一點點穩定,一顆顆行星從迸發的塵埃中降生,其中的一顆被水覆蓋,陸地被海洋圍繞。這個星系在她的影響下而生,那顆足以支撐生命的行星自然便有了維爾德亞的影子。

一夜又一夜,每夜都有億萬年般漫長。生命一步步衍化,終于有了人。

但這個星系終究與太陽系不同,魔法的力量紮根于土地,并未過多久,維爾德亞就進入了曾有過的傳說時代,先知與戰士同在,法杖與劍一同揮舞。

城池被攻陷,人死去,戰争也許是難以抹消的本性。

奈莉并不打算刻意改變,但她不會允許此前的悲劇再次發生。過去的維爾德亞在她的一念間徹底消亡,新的維爾德亞會在她的看護下獲得新生。

如果說她所做的事就足以讓她被稱為神明,那麽過去那個看着維爾德亞走向滅亡的神是否與她一樣?也許那個人也只是一時興起創造了熾熱的恒星、進而旁觀了一整個星系的誕生,也許那個人也曾平靜又愛憐地看着行星逆時針旋轉着繞恒星公轉,也許那個人也想要将脆弱的文明呵護在掌心。

但到最後,那個人選擇了放棄。

那位“神明”的怒火名為命運。

不去深究這個猜測的真僞,奈莉黯黯發誓她不會那麽做。

僅僅因為失望、麻煩就将親手創造的東西毀滅,即便那其中無與倫比的痛苦比旁觀者更甚,但終究不過是名為懲罰的逃避。她逃避了一次,不能再重蹈覆轍。她會陪伴這個世界,直到給她的時間走到盡頭。

她開始期待每晚入眠的時刻。

她對那個星系執着得超出預計,也許是因為在內心某個她都不願檢視的角落,一個願望靜靜生長。可她也很清楚,即便願望成真,她也只能在那個世界人們無法察覺的高處旁觀。她好像第一次明白了高處的冷,冷進骨子裏,寒氣又化作火焰燒盡其餘的念頭。

可這些又有什麽要緊?一閉上眼,另一個只有她知曉的世界在悄然等待。

而也許有一天,她能在那顆星球的表面再次找到某個人。

即使只能遠遠地看一眼,即使只能旁觀他的悲歡喜樂,她就能滿足。

☆、81 B.扭轉的時空

“再見。”奈莉輕聲說道。

伊琺臉色一變,盧克斯伸手想抓住奈莉,克洛維毫不猶豫地拔劍。可奈莉已經依照丕平告知的訣竅将鑰匙向回擰轉。

她清楚聽到鎖芯發出的一聲輕響。

裝置、細線、齒輪,一切都猛然消失。她置身于不可思議的圖景之中,這裏沒有上下左右之分,只有無盡的廣闊。

她朝這一刻她認為是前方的方位看,無數代表世界的細線作螺旋狀互相環繞,漸漸分散出去,卻都被光行走過的痕跡限制,組成一個倒置的圓錐,那是過了這個時刻未來的無數可能的世界。而她立在軸的最末端,将與世界自身無關、恒定不改的時間踩在腳下。再朝後看,鏡面般的景色映照出已然發生的世界線,那是她的去處。

奈莉終于理解了丕平話中的意味。

這數不勝數的世界之間,雖然不曾相交相遇,卻的确近到可以互相影響,滴水穿石,聚沙成塔,令最小的毀滅放大為不可扭轉的天命。

她朝着過去的方向開始狂奔,落足的地方便有了路。

穿過世界線擰成的空隙,她向着唯一的方向拼盡全力奔跑。每個世界的事件從她身邊掠過,在眼前遺留下轉瞬即逝的重影,互相重疊如同夢境。

快一點,再快一點。

這是觀測者唯一一次不受限制的回溯。

奈莉漸漸看清拘束着所有世界線的光,能夠分辨出組成光的微小粒子是怎樣無序而整齊地飛馳,将所有東西甩在身後。

身體失去了重量,她輕盈地和光并肩而行。

再快一點,一瞬間她脫離了這個宇宙恒定規則的束縛,突破了光化作的圓錐罩子,升入更高遠的層面。那些繁雜細小的世界成為了低維度的存在,只要一眼就能由內而外地看穿。

比光走得更快,到達另一個維度看清前行的目标。這就是觀測者。

奈莉再次一頭紮入世界線的海洋,毫無踟蹰地向着目标沖去:她要回到魔物二號誕生的那一刻,将這個錯誤糾正。

她準确地躍進那個世界,在令人目眩神迷的景色中調整姿态,将黑色匕首緊緊握在手中。即便回到過去,她仍然受與系統的契約限制,如果稍有閃失喪命,一切的籌劃都前功盡棄。

梅茲,紅堡穹頂大廳。

大廳外空空蕩蕩,廳中只站了五個神色微微緊繃的人。

圓頂漏下的天光耀目,點亮了廳正中石刻的凹槽。盧克斯看着漸漸現形的裝置微笑,和丕平對視一眼,後者轉頭向莉希特說道:“将容器帶過來吧。”

大賢者無言地颔首,兩個與她相似打扮的蒙面女子一人一邊,半是攙扶半是挾持着一個黑發少年走上前。他緊緊閉着雙眼,蒼白的臉頰如瓷器,泛着瑩瑩的冷光。乍一瞧,這像是一個真人大小的人偶。

克洛維挑挑眉:“原來大賢者還有這樣的興趣……”

伊琺瞪了他一眼,笑着從袖中取出一個長方形盒子,從容自若地緩和氣氛:“那麽現在只要将開關……”

她的話生生卡在舌尖。

因為只是一眨眼,方才還在掌心的盒子已經不見了去向。

盧克斯臉色大變,丕平皺眉,目光立即鎖定了來人所在。

身形嬌小的刺客半蹲在支撐穹頂的柱頭上,朝着丕平微微一笑,揚了揚手裏的東西。銀白色的金屬光輝一閃而過,伊琺壓低了聲音怒喝:“殺了她!”

盧克斯尖聲向莉希特吼道:“立即啓動容器!”

“停下!開關也會被波及!”丕平的怒斥被盧克斯蓋過去,莉希特已經依神官的話照辦。

大賢者仍舊沒什麽情緒起伏,漠然地擡起手,人偶般的黑發少年便睜開了眼,深紅的雙眸熠熠生輝,閃動着非人的冷漠光彩。

“快殺了她!”克洛維吩咐蘇醒過來的黑發少年,對方聞聲看去,面無表情地翻轉漂亮的手指。

轟!

石塊崩裂,碎屑飛揚。

十一國共主剛才站立的地方只留下一個深坑,連鮮血也不曾有。被爆炸波及的伊琺掙紮着支起上身,翕動雙唇只咳出血來。

“你瘋了!沒有開關制約的容器就是真正的魔王!”站得稍遠的丕平揪住盧克斯的衣袖,後者惱羞成怒地一甩袖子掙開,冷冷道:

“如果開關被毀,那才是真正完了。莉希特!”

大賢者無神的眼眸一動不動,但剛剛覺醒的魔王卻痛苦地佝偻了身體,轉頭向着刺客的方向,艱難地擡手。

他的指尖在顫抖,仿佛在與大賢者的命令做對抗。

“容器并沒有完全脫離大賢者的控制,還沒到唱衰的時候。”盧克斯昂起下吧,洋洋得意地看着魔王指尖迸發的力量轟然炸裂,向石柱上轟去,而來自大神官的透明光球則沖着開關飛去,意在保護開關萬無一失。

可魔王的攻擊居然在半空頓了頓,而趁此機會,女刺客的動作快到不可思議,她一個翻身便消失了,只有她擲出的銀白色盒子滞留半空,偏離了保護球的軌道,成了魔王力量的靶子。

在丕平的驚呼聲中,尚未啓用的世界開關與重千鈞的石柱一起灰飛煙滅。

盧克斯臉色很難看,他想也不想就攤開屏障護住廳正中的裝置本體。

“沒用的,開關毀壞了,裝置也會崩壞。”伊琺顫抖着下定論。

可處在大神官佑護下的裝置什麽動靜都沒有。透明罩子上驀地映出淡淡的陰影,黑色匕首輕而易舉地刺穿了神殿引以為傲的屏障,女刺客輕盈地落地,手指如同翩飛的蝴蝶,在複雜的裝置上游走數回,一個同樣銀色的小盒子從齒輪中彈出,那是啓動裝置的鎖孔。

女刺客手掌一翻,手中赫然是剛才被炸毀的世界開關。她将裏面的鑰匙取出,把盒子向伊琺一抛,嘲笑般地笑說:“各位再見。”

丕平面色陡變,喃喃:“觀測者。”

他開口的那剎那,鑰匙往回擰轉,鎖芯歸位,咔嗒一聲輕響。

裝置和女刺客都消失得不見蹤影。

“那是來自未來的另一個觀測者,擁有那把最強兵器。”丕平看的另外三人,看着他們精彩的神色露出有些無奈的笑容,他不急不緩地繼續分析,“她獨自前來,肯定已經使用了一次觀測者的能力;但她又啓動了一次裝置,也就是說……”他忽然大笑起來:“另一個世界的我,将能力送給了她。”

“那麽剛才毀掉的……”伊琺咳嗽着低語。

莉希特第一次開口了,聲音空靈而飄渺:“是她那個世界的世界開關。”仿佛覺得這還不夠,大賢者毫無情感波動地補充,“她借着我們的力量将未來已經完成的魔物二號徹底毀滅,并将這裏的魔物二號也一起帶走了。”

大賢者朝向一言不發的容器,嘆了口氣:“也就是說……現在你自由了。”

盧克斯出塵的面容微微扭曲,他一揮袖,卻無法如願用力量發洩自己的怒火。大神官幾近透明的眼珠像要燃燒起來,他咬牙切齒地道:“丕平……即便是其他世界的你也愚蠢得不可救藥。”

身材精瘦的宮相睨了他一眼,深色的眼中露出溫和的嘲諷:“是嗎?”

“沒有了裝置,這個世界完了,所有的世界都完了!我們都完了!”大神官徹底喪失了一貫的雍容儀态,聲嘶力竭地向丕平怒吼。

丕平不為所動,臉上的笑容反而加深:“不,我很期待那位小姑娘能做到什麽地步。”他向一邊踱了兩步,看向垮塌的穹頂露出的天幕,自言自語般說道:“如果真是那樣,所有的世界都将被重寫。”

“她的下一個目标是魔物一號……”伊琺看上去已然鎮定下來,發出清脆的輕笑,慘白的臉色卻顯得有些失常。她在克洛維站過的深坑邊坐倒,“呵呵,魔物一號可是由宮相大人親自保管,她能不能成功也只能看運氣。可成功與否也和我們無關了。”她翠綠的眼睛裏閃爍着狂熱的光彩,支撐她走到現在的熱量終于要燃盡,而這是最後一點火花,“我們即便被記住,也只是被打倒的失敗一方而已。”

莉希特不發一詞,已經施施然轉身要離開,衣袖卻被抓住。大賢者朝着來人的方向看去,渾濁的眼沒有絲毫波動,她無言地詢問黑發少年的意圖。

“我……”第一次開口,擁有魔王身份、卻已經失去存在意義的少年聲音幹澀難聽,他抿了抿唇,再次嘗試時已經熟練許多,“我要去找她。”

莉希特在面紗後挑了挑眉,首次露出了生動的表情:“我不是你的母親,你要怎麽做與我無關。”

黑發少年松開手,任由大賢者華貴的衣袍在指尖擦過。

他擡頭看着天空,秀麗的五官漸漸凝固作一個惘然的姿态。各種各樣陌生的、屬于人類的情緒在他的腦海中綻放,宛如煙火,令他的心跳加快、體溫升高。他好像對這樣的異常感到困惑,卻并不恐懼,在這樣的細微變化中他又品嘗到了一種他無法描繪的情緒。

那個女刺客曾在他身後短暫地停留,只說了一句:

“我打敗了令你痛苦的命運,還你自由。”

他不明白她話中的意思,所以他要去找她問明白。

不,就算不是為了這句話,他也要去找她。

即使橫亘在他們之間的是時空。

即使橫亘在他們之間的是時空,那張熟悉的臉容仍舊令奈莉難以自抑。

明知道這個卡爾是一張白紙,也許甚至還沒有名字,奈莉還是忍不住留給了他一句話。她到底算是踐行了承諾,讓他遠離意義在于死去的悲哀人生。只是這個念頭便讓她心安,有了無限的動力戰勝疲勞。

更遙遠、更完美的東西,此刻的她已經不敢去奢求。即便丕平的計劃能夠順利實行到最後一步、世界被拯救,不再被這個世界需要的她又會在哪裏?

奈莉閉了閉眼,再次在世界線的叢林中飛奔起來。

這一次她使用的是丕平贈予的力量。她再次超越光,看清了下一個目的地所在:魔物一號啓動前夜、改變了維爾德亞之後命運的時刻。

她落在了紅堡宮相塔中。

丕平身着靛青色的家常長袍,站在書房中大巨大地圖前,聞聲回首,卻沒有呼喚守衛,而是将視線定格在奈莉手中的銀白色金屬盒上。他的眼神深沉起來,不動聲色地道:“沒想到深夜有貴客來訪。”

奈莉将掌心攤平:“這是魔物裝置二號的開關,與裝置本體相連。”

丕平的眉心跳了跳,他的眼中現出狂熱的光彩,不由上前一步。

“如您所見,我來自之後的世界。”奈莉微微一笑,同時打量着宮相,發覺他比印象中年輕:他眼神中的鋒銳還沒有完全收斂進去,也因此顯得有些稚嫩。

奈莉将開關向上一抛。丕平下意識向伸手去捉,她卻擡起另一只手,黑色匕首的尖端準确無誤地穿過金屬盒正中。

滋地一聲輕微的炸裂,火花四濺,焦黑的金屬盒落地,滾到丕平足邊。

丕平捋了捋額際冒出的冷汗,蹲下身小心觸碰仍舊滾燙的世界開關,擡眸平靜地問:“看來您有備而來。能否告知在下您的目的?”

“我不過是依照您的計劃行事。”奈莉轉了轉那把黑色匕首,滿意地發現并沒有守衛悄悄靠近。

丕平聞言,眼神果然深索起來,他起身沉默片刻,才有些森冷地輕聲問:“那是……未來的某個我的計劃?”他将奈莉的無言當做默認,又抛出一個問題,“我的計劃是什麽?”

奈莉注視着他,一字一頓地說道:“毀滅魔物一號,再……”

她還沒說完,丕平就放聲大笑起來。他的眼中有不加掩飾的譏诮:“毀掉它?如果這是真的,只能說那個我真是瘋了;又或者……”他面現冷色,手向着後方地圖按去。

人影一閃,鋒銳的匕首擱在宮相的頸邊。

奈莉仍舊顯得毫無緊張感,鎮定地說道:“早就知道會有這種狀況,為了證明我所言非虛……”她的視線向丕平定住的手移了移,唇角一勾:“那後面藏着機括,按下就會有警鈴敲響,在塔底待命的侍衛立即會前來。”

丕平眼睑壓了壓,卻并不怎麽動搖:“這個機關很容易推斷,不足以證明你真的受另一個我委托。”

“你腳下有密道,可以直接通往中庭的地窖。窗口的那堆書下有暗格,裏面放着可以威脅到克洛維的文件,從來沒有人發現過。”奈莉頓了頓,“你左手的戒指是觀測者的能力寄托所在。”

丕平抿緊了唇沒有說話。

奈莉吐了口氣,說出最後一條證據:“我是第二任觀測者。剛才我毀掉的是魔物二號的開關,我從二號誕生的那一刻回溯時間而來。我知道怎麽使用、毀滅魔物二號,所以我也并不屬于那個裝置剛剛誕生的時代。”她艱難地吞咽了一下,語聲有些苦澀,“我來自使用魔物二號回溯無數次之後的未來。”

“觀測者只會有一次單獨回溯時間的能力……”奈莉止聲。

丕平阖上眼,認輸般地接出下半句:“而你已經回溯了兩次。是未來的另一個觀測者将能力轉送給了你。”

“而那唯一的上一任觀測者也就是您。”奈莉将匕首撤遠,向後退開,微微欠身,“我為方才的失禮致歉。”

丕平揮揮手,轉而盯着她追問:“之後……即便制造出了第二代裝置,世界還是毀滅了?”

奈莉有些悲哀地彎了彎眼角,給出了答案。

“世界一次都沒有被拯救?”丕平仿佛無法相信,重複問了一遍,“一次都沒有?”

“一次都沒有。”奈莉看向面前維爾德亞的地圖,宛如背誦般吐出字句,“請容我将之後的情況向您簡單交代一番。”

夜色愈加濃厚,一根蠟燭不知不覺燃到盡頭。

丕平親手點亮新的燭火,動作十分熟練。他凝視着躍動的火苗,語聲已經平靜下來:“我明白了。最強兵器能讓人和物在未來世界永久消失。可時間軸另一端過去的世界裏,它們仍然存在。也因此,要将兩代裝置和寶藏消滅,需要三次單獨回溯時間的力量。”

“觀測者丕平存在于所有的過去世界中,即便由本人回溯,他也只會抵達原本的身體,擁有的力量仍然只有一次。但由并不存在于這裏的你回溯抵達這裏,再加上這個世界的我的一次力量,就足夠回到零點。”他微微一笑,松弛了肩膀,自嘲道:“為了這個計劃,他不得不死。現在的我還不可能想出這樣瘋狂的計劃……”

奈莉輕聲說:“那只是因為您還沒有他那樣絕望。”

丕平感激地她笑了笑,沉默地用銅制的滅燈小勺将剛剛點燃的蠟燭掩滅,在黑暗中輕聲說:“走吧。”

無需多言,他們的目的地是維爾德亞命運的起|點。

丕平不需要光線便打開了書房中的暗道,熟門熟路地在黑暗中穿梭前行。奈莉跟在他身後,發覺他們正在深入紅堡地下。

向下,不斷向下。

甬道頂漸漸有冰冷的積水低下來,奈莉疑心他們已經靠近了紅堡的護城河。

丕平終于駐足,在黑暗中扳動了什麽機關,推開沉重的石門。

門後有東西正泛着淡淡的光輝。奈莉不需要用目光确認就知道,這就是魔物一號,那是最初的、想要違抗神谕挽救世界的努力。

丕平當先走進去,他神情複雜地凝視自己的心血,想到自己親手開啓的毀滅循環,再次露出澀然而疲倦的微笑。奈莉垂了垂視線,将門在身後關上。

這間石室很小,正中擺放着一個初具魔物二號形态的裝置,只不過規模和精細程度都遠遠比不上第二代。那些相互勾連的齒輪靜止着,被魔法光點托起的一根根細線也光潔明淨。

這個裝置并無脫離在外的開關。丕平只是擰動螺旋頂端的發條,那些齒輪就開始緩慢地轉動起來。通透的白光越來越強,丕平回頭,向奈莉伸出手:“之後還需要您手中的兵器,請您抓牢了。”

丕平的指節上有長年握筆書寫生出的繭。

發條擰到盡頭,齒輪發出的轟鳴聲也越來越響,經室中回聲的渲染宛如巨龍起飛前的怒吼。

這一次奈莉沒有見到那奇異的場景,回溯于她而言只是一瞬間的暈眩。

再次睜開眼時,耳邊浪濤聲陣陣,面前是一片荒蕪的海灘。

大海的盡頭應當是天空,但灰蒙蒙的海面與層雲籠罩的天空毫無間隙地織在一處,根本分不出彼此;也因此,除了海邊低矮的岩石洞穴,天高地廣,舉目所及只有慘淡的灰。

連飛鳥都遺棄了這片土地,不屑在上空飛翔。只有石塊的縫隙裏寂寞地長着黯淡的苔藓,乍一瞧根本無法從陰影中将其分辨。

這裏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有的只是被天地、被無情的神明所遺棄的孤獨。

丕平一言不發地看了一會兒海,驀地打破了寂靜:“那個洞穴應該就在附近。”

他的神色比起剛才又有了微妙的變化,眼角的細紋似乎深了一些,令他頓時滄桑了許多,更接近奈莉第一次見到的那個宮相丕平。她怔了怔,随即明白過來:在回溯時間的過程中,只要他回頭向着未來看一眼,他就能輕而易舉地獲得之後無數次回溯時的記憶。

現在站在這裏的丕平,與那個以自殺換取計劃實行的丕平,是同一人。

這片海灘布滿了尖利的碎石,丕平走得有些吃力,背脊卻挺得筆直。

如他所言,他們很快就找到了無名族裔存放寶藏的洞窟。

洞口只潦草堵了一塊半人高的石頭,旁邊橫了一具被海風侵蝕得發黑的骨骸。

丕平蹲下身,耐心地将這位守洞人的屍骨攏到一邊,埋在洞口的細砂下。奈莉撿了一塊方形的石頭當做墓碑,安插在上面。

兩個人對視一眼,奈莉當先翻過洞口的大石,點燃火把往裏面走了幾步,火焰不僅沒有熄滅,反而燃燒得更旺。這洞中顯然有通風的口子,不必擔心窒息。

丕平的動作稍慢,但也安全進了洞。他看了看洞穴壁上,搖搖頭:“沒有留下文字。”

那被遺忘的族裔終究只能無名。

順着曲折的岩道走了不久,面前豁然開朗,金銀器具、珍寶財物壘成小山。奈莉手中火把的光線四處投射,激起一*螢火般的細碎金光。

丕平的神色平靜,他從喉嚨深處發出意味不明的哂笑:“終于要結束了。”

奈莉心中微微一跳,疑慮在心頭一閃而過。但對方像是看穿了她一瞬間的懷疑,露出長輩俯視小輩的笑容:“只有一個人的王國,即使有金山銀海,又有什麽意思?”

“我不是……”奈莉羞愧地垂眸。

丕平發出寬容的輕笑,擺了擺手:“好了,把匕首給我。”

奈莉不解地蹙眉,捏住黑色匕首沒有松手:“您這是……”

“留在這裏的有我就夠了,”丕平的眼中映出火焰的狂舞,神色卻寧定如水,“我要和這裏親手做個了斷。”

奈莉後退了一步:“留在這裏?”

“對,”丕平平淡地應道,“魔物一號的核心在我身上,那把匕首和這些寶物同源,也要留在這裏。”他看着奈莉複雜的神情笑了,嘆氣般地說道:“比起為我感到不忍,你更應該恨我。你這樣……會讓我覺得自己比意想中還要卑劣不堪。”

奈莉眸光閃動,目光在洞頂、寶物和丕平的臉上逡巡。她最後低低地說:“我知道了。”說着她将匕首遞給了丕平,垂眸不語的樣子有些孩子氣。

丕平的眼神柔和了一些,他再次擺擺手示意奈莉離開。

奈莉站在原地沒動,丕平便無奈地皺皺眉,有些嚴厲地盯了她一眼,轉身自顧自提起袍子下擺,一腳踩進了珍寶堆中。

他的每一步都激起一陣丁鈴當啷的脆響,随着他向洞中心靠近,他也在這些寶物中越陷越深,步子越來越慢,猶如行走在積雪中的人。

“好了,你真的該走了。”丕平的聲音不響,卻被石洞放大了數倍,顯露出他語調末尾調侃的笑意。

奈莉唇線緊抿,她深深欠身,向洞口倒退了一步。邁出這一步後她頓時輕松許多,轉身就往外快步走去。

“謝謝你,這次就不說再見了。”丕平的聲音在身後傳來,他停頓了一下,釋然地笑說,“還有,別忘了回頭。這是我能為你做的唯一一件事。”

奈莉步子一頓,可她已經離開洞口。也就在她回首的那一瞬,洞中清晰地傳來一聲脆響,像是利刃穿透金屬的低鳴。她知道,丕平用那把威力強悍的黑色匕首毀掉了整個洞窟。

她不假思索地向一旁退讓。

随着那一聲信號,金銀相撞的叮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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