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20)
聲絡繹不絕,一片片彙成更為渾厚低沉的鳴響,宛如幾百面銅鑄就的大鼓被同時重重擂打,又如兩軍交鋒後剎那爆發出铿然的碰撞聲。
整片海岸的岩體在她面前分崩離析,互相磨蹭撞擊着向下沉陷。
地上貨真價實地裂開口子,将那無數的寶藏和石塊一起不分貴賤地吞了下去。
灼熱的岩漿翻滾着湧上來,填滿大地的創口,卻又轉眼被順勢而下的海水冷卻,發出呲呲的怪響,化作新一層凹凸不平的地面。水汽彌漫,萦繞四周宛如起了一場最濃的海霧。
等蒸汽終于散盡,海浪仍舊平靜地敲擊着礁石。雪白的浪頭越過阻礙攀上剛剛成型的岩面,留下深深淺淺的痕跡。
天仍舊灰而寥廓,風聲依舊孤寂。
那一座面朝大海、藏着一族人幾代心血的洞窟,就像是從不曾存在過。
奈莉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舉目四顧,一時不知該往何處去。仿佛是順應她的疑問,下一刻,視野中的情狀陡然變化。
她再次懸在沒有邊際的高處,被互相纏繞的世界線包圍。
可奈莉很快發現,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彙成圓錐形螺旋的所有的世界線都在移動。它們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有條不紊地從螺旋狀的隊形中脫身,一根根地舒展開、成為筆直的細線,與時間的軸心平行。
千百萬根世界線排成平面,将光錐生生撐開。
奈莉在這奇妙景象面前忘記了眨眼,她看見這些細線以飛快的速度重新互相纏繞,編織出嶄新的螺旋。
維爾德亞的宇宙正在被重寫!
如果說光織成的螺旋罩子便是禁锢維爾德亞的命運,細線如今卻突破了限制。也就是說,命運被擊破,維爾德亞真正脫離了詛咒,獲得了自由。
命運之土從此将再不受命運束縛。
以血與淚為代價的反抗并非徒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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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莉的視線微微模糊,她擡手擦了一下眼睛,再睜開眼時她已穿透了圓錐形的光罩,永遠地離開這個煥發新生的世界。她目睹了新秩序的誕生,也到了必須離開的時刻。
不存在天罰的維爾德亞不需要系統,沒有系統就沒有她繼續存在的必要--全新的維爾德亞世界,沒有奈莉的位置。
世界的法則正将她這個異物排除出去。
奈莉不知道自己将被這力量推向何方。在這一刻,她甚至不在乎自己的去向。她只是依照丕平的囑托回頭,睜大了雙眼,親眼見證那美麗、晶瑩的新螺旋成型,而後爆發出新星誕生般的光彩。
她滿足地閉上眼。
一個名字滑過舌面,她微笑起來。
在這樣的世界裏,如果他還存在,一定會真正地、快樂地活着。
※
身體猛然找回了重量,有人重重撞了奈莉一下,她一個踉跄差點沒站穩,睜開眼朝對方看過去,那人卻已經走遠,只留下一句抱怨:“傻站在路中間有病啊!”
她努力适應着明亮的光線,發覺自己身處熙熙攘攘的會場正中。
從稀奇古怪的攤位和周圍人的打扮判斷,這是那個冬季漫展,也就是她前往維爾德亞的契機。她下意識尋找那個讓一切開始的游戲展位,卻始終沒見到記憶中醒目無比的巨大條幅。
難道是在展館另一邊?
奈莉讷讷地将巨大的展館走了個遍,都沒見到記憶中的廠牌。她最後甚至抓了個戴貓耳頭飾的工作人員詢問,對方一臉不明所以,從挎包中掏出場館地圖:“親你是不是記錯攤位名字啦?”
奈莉尴尬地敷衍過去,靠在牆邊将會展手冊仔細看了一遍。
那個攤位真的不見了。她花了很久消化這個事實,然後安慰起自己這是理所當然的事--維爾德亞不再需要游戲這個媒介來召喚引導者。
但這真的發生了嗎?她真的回來了?
場館裏的空氣顯得憋悶起來,她逃一般地走向出口,被館外冬日的陽光閃花了眼。周圍的一切漸漸生動起來,不再蒙蒙的沒有實感。瀝青馬路,喇叭按個不停的公交車,穿着動畫角色服裝的少年少女,帶着寒意的都市空氣,感官忙碌地收集信息,最後得出結論:她終于可以确信自己回家了。
那麽維爾德亞的一切,那個世界的一切,還有……與那個人的邂逅又是否發生過?
她知道找不到證據,只能垂下頭,悶悶地朝着記憶中輕軌站的方向走去。
初冬的下午寒意漸漸濃厚,敞開式的輕軌站臺有些冷。她将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裏,在原地蹦了幾下取暖。
列車到站的語音響起,這不是她要坐的那班車。
身後有急促的腳步聲漸漸近了,應當是急着趕這列車的旅客
她看了一眼手表,向雙手掌心呼了口氣,面前頓時凝結出一小片白茫茫的水霧。
足音停在了她身後,列車到站,車輪與鐵軌的摩擦聲尖銳又刺耳,準備上車的乘客吵吵嚷嚷。但她清楚不過地聽見有人低低地開口,仿佛害怕太大聲便會驚擾一個易碎的夢境。
那個人問:
“奈莉?”
車頭帶來一陣凜冽的風,揉亂了她的頭發,将她的視野割裂得七零八落。
發梢高高地揚起來,在空中劃了個弧。
她回過頭。
☆、82 後日談(一)
考完最後一門,奈莉跟随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出教學樓,吸了一口寒冷得嗆人的空氣,才終于有了一點實感。
假期近在眼前,考完的學生幾乎都眉飛色舞,神情豐富得可以演默劇;即便大呼着“挂定了!完蛋了!”,不少人也照樣和朋友們相約去瘋玩一頓、之後再面對名為成績的現實。
“嘿!”有人從後面重重拍了一下奈莉鼓鼓囊囊的書包,回頭一看,是奈莉從高中時代的好友小白。大冷天照樣元氣滿滿的美少女小白開口直入主題:“考得怎麽樣?”
奈莉摸了摸鼻子:“還好啦……”
“得了吧!學霸就不要裝學渣了,就看你之前複習的沖勁,要是不全a我幫你找教授理論去!”小白的聲音有點大,惹得周圍不少人似笑非笑地回頭。
奈莉窘迫得輕咳了幾聲:“之前有一陣沒好好上課,所以才那樣複習……”
這是實話。回到現實的興奮感過去後,奈莉必須面對的第一座大山就是已經生疏的課程。若不是之後考試周爆肝苦學,她很懷疑自己是否要在第一個學期就踏上挂科的不歸路。
至于……至于某些人,之後因為彼此看上去都有許多事要做,就基本只維持了短信、通訊軟件等書面上的交流;到了前幾天奈莉沒命地複習時,她基本是手機進入飛行模式完全消失的狀态,也不知道對方在忙什麽。
奈莉對自己單方面失聯多少感到愧疚,但她也的确寧可暫時擱置某些情感問題,省得思來想去分散了精力。可現在考試結束,她唯一的擋箭牌也消散幹淨。
以後該怎麽辦?
這是一個比意想中要更為沉重棘手的問題。
“喂喂,你又放空了……我在和你說話……”小白用手肘捅了捅奈莉,見她一臉茫然,誇張地嘆了口氣,“我剛剛說,等下陪我到大學路口的那家花店去。”
“啊?哦,好啊。”奈莉心虛地垂下視線,頓了頓才問,“去花店幹什麽?情人節還遠着吧……”
小白翻了個白眼:“和這個沒關系!晚上我爸要和老同學和恩師吃飯,他懶得出門,又不願意上網訂,就硬要我幫忙。”她刻意停了片刻,忽然神神秘秘地壓低了聲音,“而且你沒發現最近去那家花店的姑娘特別多嗎?聽說新來的兼職小哥超--級--帥!”
“最近我都快學死了,哪裏知道這種八卦……”奈莉橫了小白一眼,從口袋中掏出手機開機。幾乎是接受到信號的同時,屏幕上的新消息數以幾何級數增長起來。奈莉看着某個沒有備注名字、但熟記于心的號碼抽了抽嘴角,而後面對小白好奇的目光大言不慚地說:“最近廣告短信真是越來越多了,一開機就湧進來。”
小白也沒起疑:“我昨天連接到幾個三打頭的推銷電話,都給我吼了幾句就挂斷了。”
也就幾句話的功夫,兩個人已經走到了目的地門前。
奈莉撩了一眼花店招牌,跟着小白推開玻璃門走進店內。
店面比外面看起來要寬敞許多,各色花卉按種類顏色插在白色塑料桶裏,整齊地擺在牆邊架上,滿滿當當将視野中塗滿不屬于冬天的鮮活顏色。店內暖氣開得足,帶着潮氣的花草味一進門便撲面而來。
奈莉幾乎是立即就注意到了店內的玫瑰,白玫瑰,紅玫瑰,粉玫瑰,黃玫瑰,藍色妖姬……這家店的玫瑰數量似乎比尋常要多、花朵成色也新鮮欲滴,仿佛與店外的嚴寒身處的不是一個季節。
“有人嗎?我想買一束送人的捧花。”小白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頭發,打量着四周問道。
從花架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一個在針織薄毛衣外罩了件塑料圍裙的人轉出來,見了來客愣了愣,随即平和地說道:“請問花是送給誰的?有預算限制嗎?”
這是個外表遠年輕于氣質的黑發青年。即便是這身休閑裝配地攤園藝工作用圍裙的怪異打扮,都無法給予他少年似的美貌絲毫的損傷。甚至于說,綠油油的塑料圍裙愈加反襯出了他膚色的白皙,他一手插在圍兜前的口袋裏,稍稍卷起的袖口露出一截手腕,竟然有荒謬的美感。
小白沉默片刻,看了奈莉一眼,一臉“我說吧果然超帥”,而後才轉頭說道:“是送給長輩的,喜慶點就好了,預算……反正不是我出錢,随便小哥你來吧,謝謝。”
身材高挑的店員微微一笑:“好,那麽就用牆上二號示意圖的可以嗎?”得到了小白的首肯,他便轉過身去從桶裏抽出幾只帶粉的百合。
奈莉不自覺盯着他綠色圍兜在身後打的結,看着那一小截帶子随着動作微微搖晃,與淺卡其色的針織面料摩擦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從異世界而來的魔王在大學城的花店打工。
這個充滿超現實感的命題就在她面前上演,沖擊力已經大到讓她做不出任何多餘的表情。她默默打開手機,手指停頓了一下,還是劃開了數字驚人的未讀短信。
時間最近的一條很短:“考試加油。我很想你。”
在發信人三步外看這樣的短信實在是恥度驚人,奈莉掩唇咳嗽了幾聲,沒看再之前的短信,默默将手機扔進包裏,背過身看着窗外過路的行人。玻璃上模糊映出她的影子,她幾乎可以确定自己臉很紅。
包裝紙娑羅娑羅地響了一陣,小白道着謝從包裏摸錢包,卻一時沒找到。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對店員先生說道:“抱歉,花先交給她好啦。啊,我找到錢包了……”
奈莉不得不轉身,看着那張熟悉的臉越來越近。他應當是故意的,在将捧花遞給她時微微欠身,眼與眼之間的距離順勢縮短。
湊得近了才發覺,他似乎戴了黑色的隐形眼鏡,虹膜邊緣仍然透出豔麗的紅,肖似黑夜裏透出的一線火光,灼熱而惹人遐想。他背朝小白,因此顯得游刃有餘,絲毫不害怕會露出什麽端倪,只從容萬分地向奈莉彎了彎眼角。
有撐開的花束做掩護,他的手指在她的手背滑過,指腹意味深長地停了停,久到觸感足以留下鮮明的印跡,卻又絲毫不會在旁人眼中顯得刻意或異常。
奈莉肩膀微微一顫,向後退了小半步,咬唇別開臉。
但對方已經若無其事地轉過身去,收銀機咔嗒嗒打印收據的聲音、找零的叮當聲和他“謝謝光臨”的應酬話語混在一處,奈莉竟然錯以為兩個看上去毫無關聯的世界在這一刻被同一片水澤淹沒,一切都聯通在一起,五感又混混的暧昧不分明。只有她心跳的聲音快而慌張,攪起一陣陣淩亂的水波。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跟着小白出的店。
迎面撲來的冷空氣讓她一個哆嗦。
小白興奮得雙眼閃閃發亮:“看到了吧!看到了吧!我說得沒錯吧!”
“嗯……”奈莉含糊地應了一句,不太确定地壓低了聲音,“他是兼職的?”
“怎麽?你有興趣了?”小白揶揄地嘟起嘴,“反正聽說幾個萌妹子拐彎抹角地想要聯系方式都被無視了,所以什麽都打聽不出來。”
奈莉莫名松了口氣,她掩飾似地擡起手腕看了眼手表:“我也就好奇啦……時間不早,我還要回寝室收拾東西。”
“我也得給老爸送花去了。”小白呼了口氣,“那麽之後聯系咯!”
“嗯,假期我沒什麽事的。”奈莉目送小白一路小跑地沖進地鐵口,回頭看了一眼花店,匆匆加快步子往反方向而去。但走了沒幾步,她便駐足,低着頭往路口走。
奈莉才推開玻璃門就後悔了。
也就離開的這一會兒,花店裏又來了一波客人。三個學生會的幹部七嘴八舌地争論結業式上需要的花卉,奈莉默默轉身往門邊挪,某些人卻狀似恰好走到她右手邊拈出幾株康乃馨,将她往門口的路堵死。
“等我一下。”
他說話聲音很低,險些被學生會衆人蓋過去。
奈莉機械地掏出手機,面無表情地閱覽起沒看完的短信:
五天前:“今天有雨。別忘了帶傘。”
同日晚:“已經睡了?晚安。”
四天前:“聽說你們都在考試。一定要好好吃早飯。”
同日中午:“你沒事吧?”
上一條十分鐘後:“抱歉。我只是有點擔心。”
又十分鐘後:“吃午飯了嗎?”
晚飯後:“明天有冷空氣。多穿點。”
三天前:“考試記得帶手表。”
……
奈莉從屏幕上擡眼,看着店員先生手腳利落地包裝花束,作風利落到有特殊的冷硬美感,令人很難想象他與發出這些短信的是同一人。他動作行雲流水又細致入微,即便是那三個學生幹部也挑不出什麽錯。耐心地按照顧客的要求開出單位擡頭的發|票後,他将東西遞過去,一擡頭便與奈莉目光相接,他的眼睛立即如孩子般亮起來。
奈莉掩唇咳了聲,低頭繼續看短信。
之後是無數相似的問候,說的都是日常瑣事,語氣卻又簡潔直接,字裏行間透出不動聲色的關懷。對方像是害怕過露的關切會引起反感,之後幾天都一天只發一條短信。
倒數第二條短信第一次有了句號和問號以外的标點:
“等你忙完,我能見你嗎?……”
最後那一串沉默的省略號像在暗示還有話語未盡,對方卻因為某些難以言說的原因,最後将所有的後續硬生生删去,只留下整齊而細小的點,猶如一串電碼。
這條短信發來兩分鐘後,她此前看到的第一條短信抵達:
“考試加油。我很想你。”
奈莉盯着屏幕上的文字,直到顯示屏自己黯淡下去,才有些怯弱地擡起視線。
那三個學生已經離去,花店中安安靜靜,只有頭頂的排氣扇隐約傳來安穩的嗡嗡聲。
黑發青年向着她的方向走過來,卻站到門邊,将顯示“營業中”的木牌翻了個方向,“馬上回來”那面朝外。他顯得很放松,肩膀靠在玻璃門上,探手到身後解開工作圍裙,一邊說着:“我要下班了。”
奈莉讷讷地“哦”了一聲。
“考得怎麽樣?”他狀似無意地問。
“還好,”答話脫口而出,奈莉卻擔心這顯得太敷衍,便攥緊了手機垂下視線,輕聲補充說,“複習的那幾天沒開手機,對你疏忽了,對不起。”
對方卻顯得很豁達,寬和地搖搖頭,轉身将工作服挂在門後,話語伴着塑料窸窣的聲音傳來:“你不用道歉,我理解的。”
語畢,他又朝着花架後走去:“我去拿包。”
才走了幾步,他身後便傳來她微微發顫的呼喚:“卡爾。”
這樣的狀況下,他還能邁得出下一步才怪。幾乎是下一瞬,纖細的手臂便從背後環上來,溫暖的身體與他的背脊貼得很近,明明不可能,但他覺得以肩背聞到了這具柔軟軀體散發的馨香。
是不逼人的、溫柔的,陽光一樣的味道,卻比任何香氣都要勾動心潮。
然後他聽見她吸了口氣,下定決心般地說道:“我……也很想你。”
☆、83 後日談(二)
店中的排風扇适時停頓了片刻,玻璃窗隔開了車流的喧嚣,落在耳中模模糊糊的像從水面上傳來。只有彼此的心跳和呼吸聲無限放大了音量,一聲聲有力地相互應和。
奈莉将臉埋在對方的背上,聲音有些悶:“之前幾天沒有和你聯系,是我的問題……對不起。”
卡爾将她環在他腰際的一只手捉起,蜻蜓點水地用嘴唇蹭了蹭,低聲說:“沒有關系,考試忙,我理解的。”
“不,不是考試的問題。”奈莉手指蜷了蜷,感到不自在般停頓了片刻,才緩聲說道,“我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你。”
卡爾微微睜大了眼,流露出訝然來。他扶着她的肩膀,小心翼翼地轉過身,無言地等着奈莉說下去,謹慎地不想給她太大的壓力。
“你來到這裏……我很高興,但也很不知所措。”奈莉從眼睫下飛快地瞄他一眼,“你也看到了,這個世界的我和維爾德亞的那一個……不管從外貌還是身份上都有很大的差距。”
她看着欲言又止的黑發青年搖了搖頭:“但你還是你……”她苦笑了一下,側目看向對方搭在她肩頭的白皙手指,低低地說:“因此……我有點害怕。”
卡爾幾乎是驚愕地看了她一會兒,突然彎了彎眼角,俯身湊到她耳畔,以傾吐秘密般的口氣低語:“我也一樣。”
這回輪到奈莉感到驚異。他按住了她的肩,維持這親昵卻無法眼神交彙的姿勢,稍稍低頭,唇瓣擦過她的耳垂,吐息在暖氣房中仍然顯得熾熱:“維爾德亞不再需要我的存在,那個身份也就消失了。因此,我沒有任何特殊能力,只有記憶……”他輕輕抱住她的肩,下巴擱在她的頸側:“而你在這裏有家人、有朋友、有自己的生活,如果論安全感,我其實比你更害怕。”
他舔了舔下唇,似乎對自己的坦白感到羞赧;但下一刻他又坦誠地微笑起來,眼神明亮:“但現在我知道你也是愛我的,所以……即便還沒習慣這個世界,我也很安心。”
奈莉只能緊緊地回抱,用一個單音節表達所有的情緒:“嗯。”
她抽手整了整卡爾圓領毛衣裏的襯衫領子,盯着對方的脖頸卻突然問:“你是什麽時候來這裏打工的?”她說着擡眸睨了他一眼,隐約有嗔怪的意味。
卡爾愣了一下,而後抿着唇微微側首,臉上浮上可疑的紅,語聲也不像剛才那般确鑿無疑:“就在我找到你那天之後……”
奈莉挑了挑眉,沉默了。
在她的沉默中卡爾明顯不安起來,掩唇輕咳了一聲說:“我沒有跟蹤你的……只是聽你說在這裏讀書就在這裏找了兼職。”
他見奈莉仍舊不說話,越說越覺得自己心虛,匆忙補救般急急道:“我只偶然看到你路過兩次,但是你看起來很忙,所以……所以就沒在那時叫住你,也沒告訴你。抱歉。”
奈莉無言地又盯了他一會兒,突然繃不住笑出聲來。她伏在他肩頭,笑聲斷斷續續夾雜着語句:“不,你不用道歉,我沒生氣……我只是想象了一下場景,真的太好笑了……”
卡爾顯然沒有理解“曾經的魔王趴在花店窗口不敢出去;事後還一副做賊心虛地後怕”的場景有多麽詭異而具有萌感,但他還是好涵養地配合着奈莉點點頭,順了順她的頭發。
“說起來,我還沒有問過你,”奈莉環着卡爾的脖子,微微踮起腳尖,和他蹭了蹭鼻尖,“那時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卡爾專注地凝視她,聞言加深了唇邊的笑弧,壞心眼地逗她:“秘密。”
奈莉瞪他一眼,微微嘟起嘴,反駁的話還沒出口,卡爾的手指就從發頂滑到後腦向前一托,溫熱的唇瓣印上她的。雖然他顯然已經盡力克制,但小別重逢點起的熱情還是從唇齒的厮磨中透了出來。
到底只和外界隔了一排花架和玻璃窗,奈莉紅着臉推了推卡爾的胸膛,垂下頭軟聲說:“外面有人……”
卡爾明顯意猶未盡,卻還是按了按她的肩膀,往花架後而行,繼續去拿剛才沒拿成的包。
奈莉一下子就覺得花店空落起來。她轉而看向面前一捧捧嬌豔欲滴的玫瑰,唇邊不由浮現淡淡的笑意。
“喜歡?”卡爾很快走回奈莉身邊,已經穿上了厚外套,單肩背了一只布袋。他不動聲色地将她的書包也提在了手裏。
奈莉一偏腦袋:“我喜歡你種的。”
他的眼神就愈發溫存,語聲卻淡淡的:“會有的。”
說話間有人推門進來,是個身材稍矮的中年人,見着卡爾擡了擡手:“我來換班,辛苦了。”他看到奈莉愣了愣,随即露出寬和而揶揄的微笑:“哎呀,今天還帶了女朋友來?讓小姑娘等了一會兒不好意思啊。”
“李叔好。”卡爾語調平和地向着店主一笑,自然而然地牽起奈莉的手,“明天我再來幫忙。天氣冷,您騎車回家的時候也務必小心。”
奈莉在店主笑呵呵的答應聲中被卡爾拉着出了花店,擡頭便瞧見夕色漸沉的湛藍天幕。冬日天暗得早,還沒到下班時分路燈就已經亮起來。天色難得很好,奈莉呼了口氣,即便空氣寒冷卻覺得全身暖融融的。
“哎呀,我應該回寝室理東西的……”奈莉看見兩個拉着行李箱的學生走過,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忘了原本最重要的任務。
卡爾順手替她将棉外套的帽子拉起來,看了一眼亮起的街燈,理所當然地說道:“我等你,送你回家。”
奈莉別扭地垂下頭:“你在這裏等我就好了,不然會被圍觀的。”
眼見着對方因為她一句話有些失落,奈莉不由心軟,咳嗽了一聲讓步說:“那麽……跟到宿舍外面也可以,但是,”她伸長了手将他外套的帽子也拉下來,又用力将帽檐壓低,歉然地輕聲說:“之後不會一直瞞着別人,但是現在暫時這樣,可以嗎?”
卡爾額發下隐隐透紅的眼睛映出溫柔的燈火,他點了點頭。
奈莉走到宿舍區外,轉身向一步開外的瘦長青年擺擺手:“我東西大部分都理好了,很快就出來,你到一邊的便利店裏躲一躲風。”
對方仍舊乖順地點頭。但當奈莉走到宿舍樓門口,回頭看了一眼時,他還站在路燈下,腳邊拖着長長的影子。
奈莉加快了腳步,匆匆進了房間,将桌上剩下的幾本參考書和生活用品扔進箱子。她掃了一眼床鋪,确認沒遺留下物件,就拈着鑰匙帶上房門。
她拖着箱子一路小跑到宿舍樓外,大門邊現出影子的末梢,卡爾從石牆後跺出來,一手将她的箱子也接過去;他另一手碰了碰她剛才拉箱子的左手,他擰着眉問:“冷?”
奈莉還沒回答,他就牽着她的手放進自己的外套口袋。
卡爾的體溫一直比常人還要低一些,口袋裏卻暖烘烘的。奈莉稍稍翻轉了指腹就碰到了一個發熱的無紡布袋子,原來是暖寶寶,大約是他剛才特意到便利店裏買的。她擡起頭看着他傻笑了一下,對方愣了愣;她立即覺得自己的行為異常幼稚,便硬繃着臉低下頭。
奈莉稍稍側首,窺視身邊人的表情,正對上他的眼睛。對方似乎也沒想到她會看他,彎了彎眼角微微垂下眼睫。見狀,她臉紅了一下,默默地擡頭看向前方,欲蓋彌彰地說:“我叫車回家,送我上車就可以了。”
“好。”卡爾沒反對,伸手揚招。
不久就有空計程車停在奈莉面前,卡爾先将暖寶寶塞在她手中,才俯身幫忙将箱子放進後備箱,之後又若有所思地看了車牌一眼。奈莉怔了怔才反應過來,他是在記車牌號。
她拉開車門,向報出目的地,轉頭看了卡爾一眼,有些猶豫不決地說:“那麽……”
卡爾卻溫存而坦然地一勾眼角:“到家了告訴我。”
“嗯!”奈莉這次應承的力度大了一些,矮身坐進車內。卡爾替她關好車門,隔着窗和她招招手,随着汽車開動,他的身影在車窗玻璃上停留了片刻,而後飛快地向後掠去。
出租車在下一個紅綠燈前停下,奈莉摸出手機,盯着屏幕上映出的街道燈火發呆。可手機卻像是感應到她的視線一般,在這一刻震了震,亮了起來。還是那個沒有備注的號碼,短信很短,在鎖屏上就一眼讀完:
“今天我很高興。”
她劃開手機屏解鎖,手指在回信的空白處停頓一瞬便滑動起來。但一句“我也很高興”還沒打完,下一條短信就已經送過來:
“我愛你。不論你在所處的世界叫什麽名字。我都愛你。”
奈莉無言地盯着這條短信,明知沒人在注意自己的動向,還是捂了捂臉、她看着屏幕亮度一點點低下去。在徹底暗下去前一瞬,又一條短信跳出來:
“所以在這裏我也能找到你。”
☆、84 後日談(三)
新學期上課第一天的傍晚,走在大學城路上的人難免都有點怏怏的,對假期的留戀寫在眼角眉梢,也就小吃攤的招牌能将籠罩在學子臉上的慘淡愁雲稍稍撥開一些。奈莉的步子卻十分輕快,她踩着尚未落下的霞光走進附近的一個老式居民住宅區,輕車熟路地轉進一個門洞。
舊公房的電梯慢吞吞的,奈莉等了半天也沒見着動靜,便幹脆一口氣走上了五樓。她在樓梯間駐足,平複稍稍急促的呼吸,理了理頭發,這才來到走道盡頭的房門前,按響了防盜門鐵框旁的門鈴。
幾乎是下一刻,從門後就傳來淺淺的足音。卡爾一邊開防盜門一邊看着奈莉,順手将她提着的袋子接過去,另一手按了按她的額頭:“怎麽臉那麽紅?”
“電梯太慢,我就走上來了,呼,有點熱。”奈莉攬着卡爾的手臂與他并肩進門,擡眼打量了一眼這套一室戶的陳設,噗嗤一笑,“都住了一個禮拜了還只有那麽點東西?”
房中的陳設的确樸素到了嚴苛的地步。除了必要的家具外,甚至稱得上家徒四壁。
卡爾将奈莉帶來的東西往正對門口的小方桌上一擱,轉身到廚房裏倒了兩杯熱茶出來,遞給奈莉一杯後才靠着牆懶散地“哦?”了一聲。他接着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看着奈莉,話中似乎意有所指:“一個人住也用不着什麽東西。”
奈莉斜睨了他一眼,沒有接下話茬;她雙手捧着馬克杯往唇邊湊了湊,轉而問道:“第一天大學生活怎麽樣?”
卡爾認真思考了片刻,簡短地答道:“比意想中有趣。但有的同學很麻煩。”
“喂……”奈莉無奈地笑了。
對方卻十分無辜地攤了攤手,一臉“我真的是這麽想的”。
是的,卡爾如今是大學城另一座高校的學生。雖然不知道他是怎麽辦到的,但他的确是作為轉學生順利入學,選擇的專業學科……是歷史。
為什麽要選這個專業?
退役魔王對此振振有詞:“學習這門學科能方便地學習了解這個世界的人類。”
至于自己的身份,卡爾對外宣稱的說法也很有超現實感“此前他一直在國外生活,但現在父母親都不幸去世,因此決定到母親的祖國來繼續學業,”簡直就是從某些小說中抄來的男主設定。但由于他異域風格濃郁的外貌和說一不二的氣質,即使奈莉始終覺得這個說法很荒謬,還是有不少人相信了。
奈莉打開購物袋,探頭往廚房裏看了一眼,挑挑眉:“你這幾天該不會就吃杯面吧?”
卡爾默默往一旁踱了一步,擋住了奈莉看向垃圾桶的視線,掩唇咳嗽了一聲:“我也吃水果了。”
“就算不想出門……也可以叫外賣啊……”奈莉推着卡爾往廚房裏走,将櫥櫃裏剩下的方便面全部扔進空空的購物袋裏,嚴厲地瞪對方說:“從今天起給我好好吃飯。”
卡爾露出被批評的孩子氣神情,微微垂了眼,有些委屈地說道:“我不喜歡見到別人……”他偷眼瞧着奈莉将色拉、水果和半成品塞進冰箱,稀松平常地補上一句,“你經常來就可以監督我。”
他刻意又頓了一頓,才慢條斯理地說:“或者也可以和我一起住。”
“都說了現在還不可能!”奈莉盡量惡狠狠瞪他一眼,而後緩和了語氣說,“在別人看來……我們認識也就一個多月,太快了。”
面對着卡爾立即亮起來的眼神,奈莉飛快地補上一句:“總、總之這事還不到時候……”她輕輕咳嗽一聲,“我會盡量多來看你的,現在先準備晚飯。”
說着奈莉便背過身,到一邊洗了手接過濾水準備煮馄饨。
卡爾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