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86|賢者塔(二)
傑拉德第二次見到大賢者是七年後。
七年的時光打磨,足以令早熟卻仍舊稚嫩的孩子長成青蔥的少年郎。
傑拉德一身賢者塔的學徒袍,細麻的腰帶上懸着象征榮譽與才能的黑曜石。他漫不經心地靠在牆邊,正與幾個同窗天南地北地胡說八道。
“北方居然有幾個老頭預言馬上會有大災難降臨,啧,上次說是龍,這次是什麽?惡魔?”
“這個想法不錯,說不準就是惡魔之王!傑拉德,你覺得呢?”
傑拉德口中妥帖而幽默地應答着,思緒卻懸在對話的更高處。
比起家族大宅,他出乎意料地更喜歡賢者塔。這裏的規則冷酷無情,卻也公正:勝者為王,有才能的人會受人尊敬,無能的人即便有再好的身家也會被嘲諷擊垮。殘酷而刺激的争鬥不再以溫情脈脈的家族責任做遮羞布,從此給傑拉德帶來的興奮感便多于恐懼。
而這還不夠,高超的才能配上恰當好處的憤世嫉俗和嘲諷,才是在賢者塔受同伴喜愛并畏懼的秘訣。傑拉德很快參透了這一點,現在已經成了年輕一輩學徒中的佼佼者。
學習、不動聲色的争鬥中,他竟然漸漸慶幸自己被選中。
而也就是在同伴閑侃着謠言的那一天午後,着雪白亞麻長袍的使者找到了獨身一人的傑拉德,突然告訴他:“大賢者召見你。”
只是這一句話,神采奕奕的十四歲少年就被打回了七歲。傑拉德的心跳得很快,忐忑的浪潮一瞬間令思緒靜止。他回過神時,使者已經如來時般靜悄悄地走遠,留他一個人在賢者塔靜默的石碑群中呆呆伫立。
大賢者。
也就在此刻,傑拉德才意識到:來到賢者塔的這八年他從來沒有刻意想起過她;确切說,他本能地避免去想起那個只有一面之緣的人。壓抑了七年的念頭終于順理成章地失去束縛,如洪水漫過堤壩般傾瀉而下,滾滾洪流所攜帶的力道和念想令他自己都訝異。
他以為自己七年都沒有想起過大賢者。也許是年歲為回憶蒙上了一層美好的紗,又或許是十四歲的年紀在作祟,他不僅能夠回憶起那一次見面的每一個細節,當初顯得詭異森然的畫面竟然令人感到懷念。
也許他無時不刻不在想着那個人,以至于那成了比呼吸更自然的行為,自然到他自己都忘了去察覺。
他努力了七年,并不僅僅是為了自己的驕傲。他憧憬那個人,他想變得強大、在那個人空無的人生裏留下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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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年紀虛張聲勢的驕傲拼命想将沖動壓下去。傑拉德嘗試說服自己:這浮動的心緒不過是經年歷月的情結,是幼稚且肮髒的,他可以崇敬大賢者,可以雄心勃勃地計劃超過她,卻不能有除此以外的想法。
他覺得這個說法說服了那個躁動的自己,出了一口長氣,擡頭,南國灰色的天空被高高的灰石牆環抱,像是一只眼睛。
--被割裂的天空真像大賢者的眼睛。
方才看到的圖景在傑拉德真正見到大賢者的那一刻自心湖一躍而出。
他更深、更謙恭地彎身,匍伏于地行禮:“傑拉德奉您傳喚前來。”
和上次一樣,大賢者沉默了很久。但如今的傑拉德将這靜默視作考量,不敢再神游天外,而是擺出自信而謙卑的姿态。
“如果你願意,你已經可以成為魔法師。”大賢者終于開口,說的是舉足輕重的大事,空靈缥缈的聲線裏卻沒有含半分重量。
傑拉德很清楚這一點,他等待的就是來自大賢者的正式任命。抑制住微笑,他平靜而不失謙遜地回答道:“傑拉德雖然才識尚且淺薄,但願意接受您給予的任何任務。”
“站起來說話。”不知是否是傑拉德的錯覺,大賢者的話語中流露出些微的疲倦。他愣了愣,随即依言起身。他最後還是沒忍住,向着座上的寬袍女子看了一眼。對方維持着雕塑般優美而冰冷的坐姿,面紗遮住了她奇異的姿容,布料垂墜的線條卻莫名撩撥人心。傑拉德感覺得到,大賢者正在用她那無所不在的視線審視他。一股混合了羞愧和羞赧的熱度不由從背脊末端攀上來,令他面頰發燙。
他以為自己成長了許多,可在大賢者的視線裏,他覺得自己什麽都不是。甚至于說,他嫉妒七歲的自己可以坦誠地傾吐願望與憧憬,而他只能因為明了的心情而變得如新生兒般不知所措。
“你願意成為我的學徒嗎?”
傑拉德以為自己聽錯了。他遲緩地重複了一遍:“您的學徒?”
大賢者的學徒會受到老師毫無保留的關愛和教導,比賢者塔中已然學成的普通魔法師更受尊敬。因為……如無意外,大賢者的學徒也是賢者塔的繼任者。
“但是有條件,”大賢者平板冷淡的話語都沒能澆滅傑拉德的狂喜,“你必須先陪伴一個人完成一趟旅行,證明你的能力。”
傑拉德張口便要答應,大賢者卻先擡了擡手讓他稍等。她的手指在空中劃了一個圈,指尖到處自虛空中開出光潔的鏡面,其中映照出的是一個陌生人的臉。那是一個俊秀到顯得孱弱的少年,一頭黑發反襯出肌膚失血般的蒼白,眼眸是罕見的深紅色。傑拉德下意識在記憶裏搜索了一番,他不記得賢者塔有這麽一個人。
“他從今天起是賢者塔的學徒。你的任務就是陪伴他前往北方的魔窟。”
傑拉德卻抓住了前半句的重點:“可他并不是賢者塔的學徒!”
大賢者似乎笑了一聲。這輕飄飄的笑聲像是将傑拉德心頭的什麽東西碾碎了,他不由渾身發冷。兜頭的冷水潑下來,愈發顯出了方才一瞬間狂喜的純粹和熱烈。她平靜地反問:“純血與不純血的差別有意義嗎?”
傑拉德沒說話,她便繼續無情地陳述條件:“你可以不接受這個任務,我還是會認可你成為魔法師……”
她的話被怒火中燒的學徒打斷:“恕我不會接受。”
“是嗎?”大賢者似乎并不失望,只是平靜地問了一句,顯然沒有想得到傑拉德進一步的回答。
可他卻上前一步,擡高了音量:“賢者塔之所以馳名維爾德亞,就是因為從耐錫耶出身的魔法師都經歷了許多年的學習和錘煉。如果任何人都能挂名學徒,那麽即便是您的安排,傑拉德也不得不質疑其中的公正性和合理性。您這是置所有千辛萬苦才成為學徒的孩子為何地?”
“如果那個人的确有足夠的才能,當得起耐錫耶魔法師的名號呢?”
傑拉德明黃的眼眸因為憤怒和失落瞪大,他顫抖着嗓音給出答案:“那樣的話……即便您認可,傑拉德也只會認為他是冒牌貨。”
大賢者像是被他的表态逗笑了。她一歪頭,擺擺手:“我知道了。”她頓了頓,“你會如願成為正統的耐錫耶魔法師。”
這話怎麽聽都像是諷刺。
傑拉德沒有行禮,硬邦邦地轉身走出去,細亞麻腰帶上的黑曜石互相碰撞叮當作響。
他并非不後悔自己一時的沖動。
可努力換來的賢者塔學徒身份是他唯一真正擁有的東西,他驕傲的來源。如果一個來路不明的人被允許輕而易舉地攥取這果實,即便放對方通行的是那個人,他也不能妥協。也許更深的……還有嫉妒。
為什麽那個人就能讓不問俗務的大賢者用心關照?憑什麽?
可這些問題注定得不到答案。
那之後傑拉德再也沒有見過大賢者。
他的認可狀很快下達。同日,他帶着本就不大的包裹離開耐錫耶,一路北上在喀林西亞侯爵手下謀到了厚差,如家族所願成為了一名宮廷魔法師。而後他奉命遠游他鄉,将喀林西亞抛在了身後。他的足跡遍布大陸,途中的奇遇可以讓游吟詩人寫上上百首歌謠。等他終于回到這片南國的土地,已是數年後的事了。
可即便數次途經死海邊的耐錫耶,他都沒有回賢者塔看過一眼。
荒漠綠洲的枝葉輕輕搖曳,傑拉德從車簾的縫隙朝耐錫耶城中的高塔看了一眼,竟然生出有人站在狹窄的窗後眺望的錯覺。
※
的确有人站在賢者塔頂層尖細的窗後眺望。
侯爵的車隊龐大且招搖,即便出了城還是能看得清清楚楚。
“都多少年了,你還是對那個小子異乎尋常地上心啊,這真是令人驚訝,”通透卻顯得刻薄的男聲悠悠響起,一頭鉑金色長發的男子慢慢踱到窗邊,看着大賢者莉希特微微一笑,“我親愛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