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21)

顧自從後面湊上來,半是擁抱地替奈莉将袖子向上卷了卷,而後心滿意足地攬着她的腰,半步不離地黏着她走來走去。

蓋上鍋蓋,奈莉回頭白了卡爾一眼:“去拿兩個幹淨的碗來。”

黑發青年乖乖地“哦”了一聲,作勢松開手臂,卻在奈莉疏忽的瞬間側首在她面頰上啄了一記。

等奈莉羞惱地轉過頭,某些人已經閑庭信步地飄到另一邊的櫃子面前,隐隐可以看見他唇角帶笑。

鍋中的水煮開,汩汩地冒着水泡,奈莉才将裝着馄饨的盒子拿起來,旁邊就伸出一只手将東西拿過去。卡爾神色和語調都淡淡的:“當心燙到,我來。”

奈莉看着某些人熟門熟路地将馄饨下水,不由挑挑眉。這真的是靠杯面為生的人應有的架勢嗎?她不由面露懷疑之色。

卡爾好整以暇地回過頭看她,意味不明地眨了眨眼。

奈莉這才發覺他今天沒戴黑色隐形眼鏡,眸色久違地展露出原本的深紅,這一個小小的動作帶得兩泓殷紅波光流轉,蠱惑又深情。她抱着手臂低下頭,又忍不住從眼睫下窺了對方一眼。

兩人的視線在半空相觸膠着,互相黏連一時無法分開。

無言的張力漸濃,奈莉咬了咬嘴唇。

細微的抽氣聲由遠及近,她有些愕然地瞪大眼,周圍物件的輪廓卻已經因為身體的移動而模糊了。

下一瞬間,她背靠冰箱門,熟悉的氣息兜頭籠罩上來,嚴絲密縫地貼着,不給她絲毫分神的餘地,五感中能接受到的訊息只有他。

他的體溫,他的氣息,他的唇舌,他的指掌。

厚重的冬季外套成了綿軟的靠墊,是她在感官沖擊中唯一确定實在的依靠。

帶着速凍食品包裝上冰屑寒意的指尖隔着衣料滑過,磨蹭過腰際弧線,游走着沿脊柱向上;凜冽的涼意被稀釋,不僅不令人不适,反而與厮磨帶來的醺然熱度兩相對比,倍加激起沖動的電流。

奈莉恍惚間覺得廚房本就有限的空間溫度向上翻了幾個跟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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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莉眼裏的整個世界都有些失真,她微微別開臉,對方殷紅的唇瓣便落在了下颚近旁的脖頸上。有太多的話在腦海中疾走,但她遲鈍地組織了片刻語言,最後只低低地吐出對方的名字:“卡爾……”

出口聲音綿軟溫存得讓她都害臊起來。

卡爾的動作清楚地凝滞了一下,他一手撐在她臉頰邊維持着圍困的姿态,一邊回手将爐竈關了,撩了撩在親昵中已然淩亂的頭發,從指縫間認真地盯着奈莉,萬分鄭重地詢問:“這樣下去可以嗎?”

他的聲音比往常更低,尾音靡啞,即使本人存着嚴肅征求意見的心思,聽在耳中就有了一股別樣的味道。

奈莉反手掩了掩唇,感覺自己臉上的熱氣都噴到了手背上。答話就在舌尖,可要出聲卻萬分艱難。可她還是努力打破了隔在喉頭的那道壁壘,輕聲說:“可以。”

卡爾沒再說話,而是以實際行動指明了下一步。

他輕輕巧巧地将她打橫抱起來,穿過門廳就進了卧室。門背後的牆上懸了一面圓形的鏡子,當時還是奈莉主動要求挂上的。如今她無意朝鏡子裏掃了一眼,只覺得自己絕對是腦子燒壞了才會在這裏弄一面鏡子,因為……

鏡面正對原木雙人床。

但這個念頭也只在她思潮的浮沉裏掀了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很快就被迎面撲來的大潮吞沒幹淨。

等這陣動靜停歇下來,窗簾縫中露出的一線天已然藍得發黑。

卡爾并沒有做到最後一步,但解決需求的手段本就不止一種。奈莉甚至覺得剛才帶來的感官刺激根本就沒有弱到哪裏去……

她将被子卷到下巴,想出聲卻下意識清了清嗓子,不由先臉紅了一下,才伸手戳戳近在咫尺的胸膛:“為什麽?”

問的是什麽,兩個人自然心知肚明。

卡爾捉住她的手指,湊到唇邊吻了吻。她在他張口含住指尖進一步撩撥前縮手,毫無恐吓力地呵斥:“問你話呢!”

這一次他沒再故弄玄虛,雲淡風輕地給出答案:“這裏你是第一次吧,明天你還要上課。”

對于如此義正言辭的回答,奈莉竟然無言以對。她瞪着對方看了一會兒也沒能接上話。

“嗯?你很失望?那麽……”卡爾作勢便又要推她,奈莉往一旁躲開,哆哆嗦嗦地澄清:

“才沒有!我、我也該回宿舍了……”

說着她就想往床下爬。

“等一下。”卡爾栖身過來按住奈莉,卻沒有做什麽,反而在她愣愣停住後起身,披了床頭櫃揉亂的襯衫走到衣櫃那裏,迅速翻找了什麽東西放到奈莉身邊。

奈莉看了一眼,捂住眼睛顫聲說:“為什麽你會有……”

穿來的某些衣物不好這麽穿回去是沒錯,但這一捧看标牌就尺寸合宜地內外衣褲怎麽說都有點……她要審問的重點到底是為什麽對方會備好換洗衣服、還是為什麽會清楚知道尺寸,奈莉在一片混亂中都有點難以抉擇。

卡爾顯然也不好意思起來,掩唇虛咳了一聲,顯然覺得怎麽解釋都有越抹越黑的嫌疑,便幹脆繞開眼前的話題:“餓嗎?到樓下的小吃店墊墊肚子,我送你回學校。”

奈莉扭過頭去,沒答應也沒反對。

房間裏一時只有衣物窸窸窣窣的聲響。

奈莉走到鏡子前将頭發梳理好,一轉頭瞧見黑發青年一臉忐忑不安,撞見她的視線便心虛地往卧室外退了半步,壓低了聲線輕聲問:“你要喝茶嗎?”

“……”奈莉額角跳了跳,出口的聲音也比預計要生硬,“不用了,謝謝。”

兩個人默默無言地在小小的玄關穿鞋,起身的時候奈莉踉跄了一下,立即被卡爾扶住了。他的手掌在她腰際貼了貼,便小心翼翼地離開;他強忍住沒看她,若無其事地去開門。

門外走廊裏的聲控電燈遲鈍得厲害,開門的聲響都沒能驚起半點亮光。

奈莉在黑暗中走了兩步,差點撞上在前面等她的卡爾。對方猶豫了一下,還是試探性地牽她的手。

她靜默了一瞬,才輕輕地将手指回扣。

電梯樓層面板上緩慢跳動的數字發出瑩瑩的紅光。

轎廂抵達的聲響終于讓電燈後知後覺地亮起來,奈莉擡臉看向卡爾,原本還想做出嗔怪的神情,臉色卻沒繃住。兩人相視一笑,方才的尴尬消泯于無形之中。

他們攜手走進電梯,而後離開小區。

開在小街上的點心店夜裏做小炒和夜宵生意,坐了大半店的人。奈莉和卡爾在角落落座,叫了兩碗剛才沒吃成的馄饨。端來食物的老板娘掃了一眼卡爾,愣了愣,随即笑笑地調侃:“現在男孩子也時興戴美瞳了哦?”

卡爾面色如常地笑了笑,算是應答。

老板娘善意地補上一句:“不過小夥子你戴還真的挺好看的。”

奈莉盯着面前的瓷碗,等人走遠了才終于噗嗤笑出聲。卡爾一臉縱容地任由奈莉笑了個夠,才溫聲說:“再不吃馄饨皮就要糊了。”

兩人便先将溫飽大計解決,而後才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起來。

“啊……原來你說的麻煩的同學是女同學啊,我就知道。”奈莉用勺子撥了撥湯中飄浮的蔥花,似笑非笑地睨了卡爾一眼,“你們學校美女很多的。”

卡爾無奈地擡了擡秀氣的眉毛:“雖然你吃醋我會高興,但……”

奈莉用眼神止住了他的後半句,垂頭看着桌面的紋路,換了個語氣:“和你未來該怎麽走,我認真考慮過。”

卡爾的神情也随之嚴肅起來,他專注地凝視她,态度之鄭重令她感動的同時又有些好笑,她不由伸手敲了他額頭一記:“不是什麽嚴重的事啦。”

“我也認真考慮過,”卡爾五官線條柔和了些許,小店暖色的燈光是他瞳中的兩個明亮的光點,恬淡而柔和,“雖然在這個世界我有了身份,但是……真的要獲得認可,尤其是來自你家人的認可,應該還有不少阻礙。”

奈莉歪了歪頭:“這個嘛……”這個問題她并不是沒有想過。

“而且你想要當醫生,以後一定會很忙。”他看着奈莉微微黯淡的神色搖搖頭,“我并非反對,但這也必須考慮在內。所以我也許會謀個相對輕松的教職。”

奈莉聞言彎唇:“啊,總覺得有點難以想象。”

卡爾無奈地勾勾眼角:“但這也只是設想,不急。”他說着微笑起來,神采傲然而自信,并無面對未知的迷惘。奈莉心中的某根弦似乎也被觸動,她也坦然微笑起來。

兩人轉頭看向店外,一位穿職業裝的女性踩着高跟鞋走在推自行車的丈夫身邊,她卸下了職業化的強幹冷靜,神色溫和,和買了菜回家的丈夫閑聊着什麽。燈光柔和地打在兩人身上,拖長了的影子也說不出地溫馨。

奈莉伸出手蓋在卡爾的手背上,輕聲說:“不急,留給我們的時間還很長。”

“留給我們的時間還很長,”卡爾含笑凝視回去,“而且在這個世界,我們什麽事都能做到。”

語畢,他和曾經做過的那樣,潔白修長的手指優雅地一翻,變出一朵嬌豔的紅玫瑰,遞到她面前。這一次他沒有說出魔咒般的表白,但他也不需要。

奈莉看進他寶石般的紅眼睛裏,從中便讀出千言萬語。她也什麽都沒說,但她知道他完全明白這一刻她所思所想。

他們身在喧鬧的小吃店,隔着一張不算整潔的小方桌面對面坐着,目光交彙。

最後他們都只是莞爾一笑。

【完】

☆、85 賢者塔(一)

傑拉德第一次見到大賢者是在他進入賢者塔前。

與外界想象得不同,大多數喀林西亞人雖然崇敬魔法師,卻不希望自己孩子成為魔法師。與這光鮮的名頭聯系起來的代價實在太大:要将七歲的孩子送進高牆圍起的耐錫耶,而後十餘年、甚至更久都無法與孩子見面。即便有朝一日孩子學成榮登魔法師的高位,與本家到底還有多少情分也未可知。再說了,從學徒到魔法師的一路布滿荊棘,能走完的不過十之一二,對學徒天資的要求可想而知。也因此,若是條件允許,族中人是絕不會将天資聰慧的孩子送進賢者塔的--好頭腦和資源在別的領域一樣能混得風生水起,還不用受那麽大的罪。

但這是大多數人的想法。

喀林西亞的名門望族會出幾個魔法師已是慣例。有能力通天的魔法師游走四方,辦事也會方便許多,族長也從不會吝惜送幾個聰明孩子進賢者塔;相應的,這些貴族出身的孩子作為學徒也會受到優待,享受其他人無法想象的優越條件。

傑拉德就是這麽一個幾乎從一出生就注定成為魔法師的孩子。

父親是一個不怎麽受寵、卻也不令人讨厭的兒子,而傑拉德上頭還有兩個哥哥三個妹妹。四歲的時候傑拉德第一次展露出了對空間解構的才能,因此被族長一眼相中,成為了家族這一代進入賢者塔的不二人選。這是別人口中的版本,傑拉德對這件改變他一生的事印象極其模糊:他只記得有個讓他感覺很不舒服的老頭子和他說話,問了許多他不記得的問題;族長的語調和藹,但幼小的他仍然分辨出雪白胡須顫動時,那張臉和那聲音裏透露出的冷酷和威嚴。

那之後,沒有人提過族中對他未來的判定,但傑拉德依然感覺到有什麽發生了變化。講師為他教授魔法相關知識時,他的兄弟姐妹在花園的噴水池邊嬉戲;其他孩子早早入睡的時候,他卻要跟着老師到陰森的地下室一次次用寶石練習簡單的魔法。

對此,傑拉德困惑過,憤怒過,但父親只是命令他不要再多說一個字,如有反抗便是拳腳伺候;母親則會在打罵結束後,以悲喜交加的神情擁抱他,告訴他要聽話。年幼的傑拉德忍耐着全身的痛楚伏在母親胸口,偶然地擡頭,那雙美麗的黃色眼眸中神情太過複雜,他看不懂,卻覺得難過。他順着母親目光的方向看過去,便看到沉默地站在窗口的父親。

細巧的窗棂外微風拂動,綠洲的枝葉繁茂,父親的背影也看上去很難過。

為了不讓雙親難過,傑拉德放棄了抵抗,接受了莫名而辛苦的課業。

在超負荷的閱讀量中,傑拉德的心智飛速成熟起來。他也漸漸明白,他一定要成為耐錫耶魔法師。這是那個他身處其中卻從未見過全貌的龐大家族,對他第一個也是唯一的要求。但也就是從他明白自己使命的那一天起,他同廊下走過的幼弟幼妹一樣,開始用名字自稱。

這是他面對避無可避的家族責任,能倔強地做出的唯一抵抗,也是他能保留的唯一的童年一角。

三年不見天日的準備後,終于到了賢者塔使者前來的日子。

明面上使者會對所有适齡的孩子做出考察,但雙方都對真正的人選心知肚明。一個個看上去稀松平常的小測試--用沙子作畫,用石塊堆堡壘,從水波中找出謎語的答案……能真正領會出題人意圖的只有經過訓練的傑拉德。

沒有人表揚他,因為這是理所當然的。

只有傑拉德同胞的妹妹等測試結束後,興奮地沖過來抓住他的袖子,尖聲說:“哥哥你好厲害!”

傑拉德只是笑了笑,拍拍妹妹的頭,跟着族長穿過華美的鬥折回廊,向着他從來沒到過的祖宅前院去。

“這一次來的不只是使者。”族長忽然駐足,平淡地說道,“大賢者本人也在。”

雖然傑拉德已經長大,但族長雪白胡子給他帶來的威懾感只增不減。就是這個和藹的老者在三言兩語間決定了他一生的走向,怎麽不令人害怕?

傑拉德立即明白這個老頭子一定會提出要求,而且不論這個要求怎樣不可理喻,他也必須辦到。

“請你誠實地回答我的問題,”族長背着手轉過身,明顯遲疑了一下,吃力地俯下身直視傑拉德的眼睛,他的每個音節都托着沉重的分量,叩在傑拉德心頭有些疼,他問,“傑拉德,你願意進入賢者塔、成為魔法師嗎?”

傑拉德盡量挺直瘦消的脊背,回看進老者黑色的眼睛裏。

他什麽都看不到。

“傑拉德願意。”綠發垂肩、瘦弱得有些女孩子氣的男童脆聲回答,同時露出笑容。可這是不屬于孩童的冰冷笑意,宛如自承載了黑暗秘密的深泉中流淌出的冰水,只是看着便令人心中發寒。

族長的瞳仁縮了一縮。他随即起身,若無其事地颔首:“很好。”

但傑拉德能感覺到,族長與他本就無法跨越的溝壑更深了,甚至還被上了新結的霜雪。當然,身處極南的喀林西亞沒有霜也沒有雪,他見過、觸摸過的是地窖中以魔法制造出的雪花。那是脆弱而冰冷,每個細節都精巧到失去活氣的藝術品,就像是族長胡子下懸挂的那一個小小的鈴铛。

沒多久後,傑拉德就來到了前院最典雅考究的會客室。他表現得毫無緊張感,甚至還出聲詢問走廊地面的馬賽克描繪的是什麽典故。

族長說了一個他沒聽說過的故事名字。

“這是大部分人都耳熟能詳的神話。”族長說這話時,眉眼中透出一絲本人都未必意識到的憐憫。

是了,七歲孩子應該熟知的神話,傑拉德根本沒有機會見識到。

魔法師艱深而黑暗的譜系是他的讀物。

真正到了門前,傑拉德竟然對族長産生了一絲依賴。而老者也第一次真正表露出了長輩的慈和,拍拍他的肩膀,鼓勵道:“去吧。”

會客室中空無一人,傑拉德盡力放輕腳步,自己的足音仍然清晰可聞。隔着織入咒語的魔法帷帳,傑拉德只能隐約見到一個着亞麻色長袍的人形,是男是女都無法分辨。

他随即想起拜見大賢者的禮儀,慌忙垂下視線,撩起袍子開始行繁瑣的禮。

帳子後的人安靜地等他将全套禮數做完,仍然沒有開口。

傑拉德知道對方在審視他。也許大賢者能夠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東西,能夠借此考量他的資質。在這一刻,他甚至後悔剛才自己沒有失态将這一切搞砸,那樣的話,他就能回歸正常的人生;即便是被唾棄的失敗者的人生也無所謂……

也就在這一瞬,空靈到失真的女聲響起:“擡起頭,走進來。”

傑拉德霎時被恐懼感澆透:難道大賢者真的有讀心術?但他仍然依言站直了,緩步向着那神秘的帷帳走去。他像是不給自己後退的餘地,越走越快,幾乎是一頭撞進了帳子後的空間。

而後傑拉德見識到了從所未見的奇妙圖景。

色彩、線條以最恰到好處的方式在四周游弋,表演狂亂而克制的舞蹈。但最美的并非這圖景自身,而是潛藏在後的魔法。傑拉德一眼就從中找到了規律,不由自主喃喃:“好幹淨,好美的魔法。”

“這就是你看到的?”

傑拉德這才想起去看大賢者。

那是一個蒙面的女子,盤腿坐在一塊大石上,給人的第一印象是孱弱。

“是的,是傑拉德見過的最美麗的魔法。這就是您的魔法嗎?”這麽對大賢者提問其實非常失禮,但傑拉德已經忘了這點,而對方似乎也渾不在意。

“這是我眼中的世界。”大賢者纖瘦得如同枯枝的手指微微撚動,四周懸浮的色彩與線條轉瞬起了變化,她的語調仍舊沒有半分人的氣息,冷漠而超然,“你資質很好,但你并不真的願意成為魔法師。”

傑拉德在對方面紗後投來的視線中輕輕顫抖了一下,他低下頭,沉默了半晌才怯生生地問:“如果進入賢者塔,有一天……傑拉德也能成為您這樣的魔法師,看見這樣的景色嗎?”

大賢者發出一聲古怪的笑,聽在耳中寒涔涔的。這是她到目前為止表露出的最接近人類的感情,她毫不掩飾自己的嘲諷,擡手緩緩将面紗褪到頰邊。

傑拉德來不及轉開視線,将大賢者的面貌看得清清楚楚。

這是一張非常美麗的臉龐,五官輪廓精致如塑像。但慘白的肌膚上卻繪着詭異的黑色花紋,從額頭到下颚,沒有一塊肌膚完全免于這圖樣的侵擾。只是一眼,傑拉德就感覺得到這些紋樣中潛藏的巨大力量,也因此,這些原本森然詭異的線條在他眼裏反而顯得威嚴、甚至于說神聖。可最令人驚駭的卻是大賢者的眼睛,深灰的眼珠如同石刻出一般、完全無神,傑拉德不由想起內容黑暗的抄本中提到過的南陸遠古女神。

那是神殿建立前的時代,諸神各有各的神龛。那位女神有最美的姿容,眼睛卻死了。但那雙眼睛能清楚分辨出是非善惡,只有惡人能目睹那雙妙目閃動光彩的模樣;也在那一刻,他們将會永遠變成冰冷的石頭。

“要看見那樣的東西要付出代價。”

傑拉德輕聲說:“我能相信的只有知識,我……想學習這個世界最深奧的知識,為此我願意付出代價。”

大賢者臉朝他的方向轉來,那雙無生氣的眼睛卻帶來逼視的戰栗感:“即使是生命?”

傑拉德匍匐在地上,用七歲男孩能有的、最堅定的口吻說道:“即使是生命。”

既然他已經注定要走上魔法師之路,既然他已經對人失望,那麽知識和玄奧的魔法就自然而然成為他唯一的夥伴。這樣對大家都好:家族能滿意,他也能徹底地從這一切中抽離。但這不是消極的逃避,傑拉德第一次認真地、迫切地想要看到這個世界隐藏在深處的圖景。

他從額發的縫隙裏向上首的女賢者窺視了一眼。

“希望你不會後悔。”大賢者的聲音中再次沒了情緒,她将面紗戴回去,神情木然。但在傑拉德眼中,她的每個動作都帶起一陣細碎的金光。

看到她,他就想到了一句啓動魔法陣的吟唱:

去往黑暗的最深處!那裏有深淵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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